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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看来,我原本想跟你讨论的问题已经没有讨论的必要了。”燕绥之缓缓说完,停了一下,又道:“但我又有了一个新问题想问你。”

    顾晏依然没有看他,只动了动嘴皮,吐出一个字:“说。”

    “暴露身份的是我,怎么你看起来比我还尴尬。”

    “……”

    顾晏简直要气笑了。

    “你把我的份都抢完了,弄得我反而不好意思尴尬了。”燕大教授说着还微微笑了一下,显得特别特别不是个东西。

    某些人大概天赋异禀,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把人气得都不知道怎么回他,偏偏又不是什么涉及人品道义的大事,气归气,你还没法跟他较真。

    一时间,仿佛场景重现。

    两人面前如果搁上一张院长办公桌,燕绥之身后再放上一把办公椅,就和许多年前院长办公室里时常出现的一幕一模一样。如果按照原剧本,下一秒,顾同学就该气不打一处来,冷着脸转身摔门走了。

    他一走,燕绥之就更用不着尴尬了。

    皆大欢喜,非常完美。

    然而,顾晏只是捏了捏鼻梁,冷着脸冲阳台那边的椅子一指,“过去呆着,我先把这一地玻璃收拾了。”

    “怎么不摔门了?”

    某人的语气竟然还挺遗憾。

    顾晏:“……”

    他瘫着脸看了燕绥之片刻,凉丝丝地说:“如果没弄错的话,这是我的房间,我为什么要摔门离开?”

    顾同学毕业多年,年轻有为,翅膀硬了,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气一气就跑的冷脸学生了,还有胆子指挥老师了。

    他又冲阳台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燕绥之赶紧过去老实呆着,别在这里杵着气人。

    说话间,卧室门被人“笃笃笃”敲了三下,别墅内安排的服务人员格外有礼地问道:“顾先生?刚才听见有东西摔碎的声音,需要清理吗?”

    顾晏看了燕绥之一眼,转身打开了房门,冲门外的服务生点了点头,淡淡说:“碎了一只杯子,劳驾。”

    这些服务人员都是训练有素的,毕竟能在这片别墅区里出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喜欢被人议论猜测。服务生带着两个人上来,目不斜视直奔碎玻璃,很快把那些玻璃渣和水迹清理干净。为防止有漏网之鱼硌人,又在那块地方铺上了一层地毯。

    这些人忙碌的时候,全程堵着门,燕绥之也不方便出去,更何况他还有一些事要跟顾晏再确认一遍,于是当真老老实实地在阳台的木藤椅里坐下了。

    最后一个服务生退出房间的时候,顾晏在门边跟他低声交代了两句什么,那服务生点了点头匆匆下楼,没过片刻又上来,给了顾晏一个白色的小盒。

    “谢谢。”

    “应该的。”

    所有服务生一撤,顾晏又重新关好了门。

    他不紧不慢地走到阳台边,把手里那个白色小盒丢在了圆桌上。

    燕绥之瞥了眼那个小盒,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他本打算问点什么,然而站在近处的顾晏太高了,说话还得仰着头看。于是燕大教授没好气地道:“你先坐下。”

    顾晏垂着眼皮看了他片刻,弯腰把那小盒打开,从里面抽了一根棉签。

    他弯下腰来,压迫感便没那么强,于是燕绥之看着他手上的动作,顺口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顾晏手指顿了一下,没抬眼。他在盒中挑了一瓶温和点的消毒剂拧开,到了一点在盖子里,轻微的薄荷味浅浅散开:“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两人距离很近,他说话的嗓音又很低,因为弯着腰的缘故,给人一种格外亲近的错觉。

    燕绥之换了个更放松的姿态,朝后靠在了椅背上,“听假话做什么?”

    顾晏垂着目光,认真地将棉签一头蘸满消毒剂,顺口答道:“谁知道呢,也许你想听一听假话,以便自我安慰一下自己演技还不错。”

    “……说真话。”

    “真话?”顾晏终于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如果说怀疑,就是来律所的第一天。之后的每一天,你都能干出点事来加深怀疑,真正确认是在酒城。”

    燕绥之听完,也没露出全然意外的表情,只是“啧”了一声,似乎有点不满意,“我以为最少也能坚持一个月。”

    “……”

    哪来的底气?

    顾晏一点儿也不给他面子,冷冷地道:“恕我直言,我没有从你的行为上看出丝毫‘坚持’的迹象,可能藏得太深了吧。”

    熟悉的毒汁,熟悉的味道。

    被讽刺糊了一脸的燕大教授摸了摸自己的脾气,又道:“可是这才多久,有一个礼拜么?酒城那边时间还过得比德卡马快,满打满算也就六七天吧。”

    顾大律师淡淡道:“是么,我以为已经六七年了。”

    燕绥之:“……”

    拐弯抹角地讽刺度日如年,他怎么收了这么个倒霉学生。

    “虽然我也确实没太用心演,但也还行吧?”燕大教授开始摆例子,“你看劳拉、艾琳娜、杰森他们就都没认出来。其实正常人都不会那么快反应过来,毕竟我已经死了。这种普遍的认知一旦形成了就很难被修正,更别说看见一个略有一点相似的人就猜是对方做了基因修正……”

    这人说话毫不避讳,说完一抬眼,才发现顾晏微微皱了一下眉。

    燕绥之蓦地想起之前被扯走的黑色被子、被推拒的白色安息花,还有一些小而又小的细节。当时他没怎么在意,现在再想起来,突然有了一点丁点儿别的滋味。

    很难形容,但让燕大教授心里某一角倏然软化了一点。

    也许是有个欲扬先抑的过程,这比他冷不丁撞见劳拉他们准时准点拿着安息花去墓地见他,更让人感慨一些。

    燕绥之顿了一下,非常自觉地改了口:“我是说,在他们的认知里,我已经死了。”

    顾晏可能没想到惯来无所谓的燕绥之会改口,微微愣了一下。

    灯松林万千萤火的光从阳台外侧投来,映得燕绥之的眼睛一片清亮,像是夜里盛着月色的湖。

    “这位同学,我都改口了,眉头就别皱了吧。”燕绥之眼里含着笑意。

    有那么一瞬间,顾晏的眉心下意识皱得更紧了一些,不过他自己很快反应过来,倏地松开了眉心。他垂下目光,没答话,而是冲燕绥之的腿抬了抬下巴,“右脚抬起来一点。”

    “嗯?”

    “应该是刚才玻璃溅到了,流血了没看见?”

    燕绥之闻言低头看过去,才发现自己的右脚脚背被飞溅的玻璃划了一道口子,伤口应该不大,但渗出来一片血,他皮肤又白,衬得格外扎眼。

    “还真没注意,小口子而已,破一点皮哪里算破,不用管它。”燕大教授本来还翘着二郎腿,放松又优雅,被顾晏这么一指,非但没把右脚抬高点,甚至下意识要把右脚放下去。

    然而顾晏却已经弯下腰,毫不在意地握住了他的脚踝。

    燕绥之:“……”

    “我自己来。”他惊了一跳,脚背的筋骨都绷起来了。

    顾晏不咸不淡地道:“我摔的杯子,玻璃渣伤了人,我当然得善后。”说着他还皱了一下眉,道:“别动。”

    燕绥之:“……”

    早已准备好的棉签把伤口擦拭了一遍,混杂了薄荷味的消毒剂落在脚背上的时候有点儿凉。这是各类消毒剂里最温和的一种,洇进伤口里也不会疼。

    顾晏垂着目光,神色一如既往地冷淡,“还真被菲兹说中了,出门一趟伤一次脚。”

    他说着,棉签不小心按重了一些,一滴多余的消毒剂顺着燕绥之清瘦的脚背,正要往下滑,顾晏顺手用拇指抹了一下。

    ……

    这脚搞不好要瘸。

    顾晏收拾好小盒离开阳台的时候,燕大教授看着脚背上的小口子幽幽地想。

    第48章

    掉皮(二)

    房间里传来哗哗的水流声,顾晏重新拿了两只玻璃杯洗干净,正在接清水。

    燕绥之看着他的背影,在水流声中问了一句,“既然那么早就看出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水声没有断,顾晏也没有回答。

    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在思考怎么回答更为合适。

    床边的墙角放着单人用的冰箱。顾晏端着两杯清水出来,扶着冰箱门,弯腰在里面翻找了片刻。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过后,他在其中一杯里放了一片绿色的叶子,又夹了三枚冰块。

    冰块嗑在杯壁上,发出“当啷”两声响,听着都能感觉到一股沁凉。

    顾晏就是在这沁凉的背景声中开了口,非常不经意地答了一句:“看戏,看看你能演到什么程度。”

    “……”

    憋了两分钟就憋出这么个答案,得多棒槌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

    这对话如果放在其他一些人身上,保准能气厥过去几个,剩下的就算不厥,也舒坦不到哪里去,但是燕绥之是个例外。

    “你要早点显露出这一面来,就别指望好好毕业了。”他嘴上这么说,眼里却依然含着一点儿浅淡的笑。

    对于顾晏的说话风格,尤其是对他的说话风格,他还是有点了解的——说出来的不一定是真的,但一定是最不中听的。

    换言之,真话一定比这句好听不少。

    其实,也幸亏顾晏一直没说,拖到了今天,如果确认的当时就摊了牌,可能就是另一番结果了。

    毕竟燕绥之这个人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好亲近。他很随性,什么都不太在意,但想要从他那里获取全然的信赖太难了。

    他总是有所保留的,可偏偏从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他对你保留到什么程度,有着什么样的评价,更亲近你还是更相信别人。

    如果顾晏刚发现就摊牌,那么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可能都没法从燕绥之嘴里听见一句真话了。正是因为多拖了几天,而这几天里发生的诸多细节足以让燕绥之相信,顾晏是帮着他的,没有其他立场,完完全全跟他站在一条战线。

    这比什么解释和言语说服都有用,至少在燕绥之这里更有用。

    顾晏端着两杯水在燕绥之对面的藤椅里坐下,把装着清水的那杯搁在了燕绥之面前,放了叶子和冰块的那杯留在了自己手里。

    他动作间带起的微风,裹着那杯冰水的味道散到了燕绥之鼻前。

    燕绥之闻到了一股清爽又冷淡的薄荷味。

    “薄荷叶?”他冲顾晏那杯抬了抬下巴。

    “嗯。”

    “泡了薄荷又放冰块……”燕绥之啧了一声,“凉性太大了吧,你上火了?”

    顾晏淡淡道:“还没,但不保证过会儿会不会上火。”

    燕绥之:“???”

    “跟你说话前泡一杯比较保险。”顾晏抬起眼,“你要问的都问完了,是不是该我了?”

    燕大教授心说当然没有问完,但是问话又不是出考卷,一道一道多死板。他喝了一口清水,水温不凉不热刚刚好,“想知道什么?说说看。”

    顾晏沉吟片刻,道:“你在爆炸前被人救出来了?”

    燕绥之愣了一下。

    这其实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个问题了,毕竟他人正好好地坐在这里,这个问题的答案稍微推一推就能得出来,根本不用浪费口舌再问。

    他们这一行做惯了,在聊正事的时候很少会说废话,扔出来的问题都是最关键的,得到一个答案,就能自己把其他部分串联上,不会问多余的东西。

    顾晏这句就是多余的。

    这不像一个问题,更像是……在通过燕绥之本人之口,再次认真地确认一遍:他还活着,他躲过了那场爆炸。

    燕绥之看了他一会儿,一点儿也不介意给这个多余的问题一个答案:“对,有人帮了忙,我死里逃生了。”

    顾晏点了点头。

    至此,问题才开始回归正轨。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燕绥之:“不知道。”

    顾晏皱起了眉。

    “别皱了,真不知道。”燕绥之没好气地说,“报道上的内容有一部分是真的,我确实胃疼,在酒店直接睡过去了。”

    顾晏又问:“那救你的人说过些什么?”

    燕绥之:“没有。”

    顾晏:“……”

    “确实没有,只说提前把我弄出来了。”燕大教授心说我什么时候给人这么解释过一件事啊,还是个连好听话都不会说的倒霉学生。

    顾晏再问:“救你的人是谁?”

    燕绥之:“不知道。”

    顾晏:“……”

    三个问题问完,顾大律师默默端起薄荷水喝了一口。

    燕绥之:“……”

    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两手交握着搁在身前,一声不吭地装了一会儿无辜,然后在顾晏放下玻璃杯的时候开口道:“事实上我从爆炸那晚一直昏睡到了这个月下旬,也就是去律所报道的前几天。醒过来的时候,身边有这个——”

    他抬起手指,晃了晃指环智能机。

    “——也只有这个。”

    他把原委选择性地挑了重点给顾晏讲了一遍,然后笑了一声,道:“刚才你通讯器接通的时候,我听见那位不知名朋友的话,有一瞬间怀疑过救我的人是你。”

    毕竟单程飞梭票和愁死人的余额,还真有点儿顾晏的风格。

    “我?”顾晏一脸冷漠,“我可绝不会放任你自己处理那张飞梭票,而是直接把你弄到最偏远的星球,确保你翻不了天。”

    燕绥之:“……”

    这话同样不知真假,但听得人想把他吊起来打。

    “你可真没有一点儿学生样子。”燕绥之微笑着说。

    顾晏撩起眼皮看了他片刻,不咸不淡地道:“彼此彼此。”

    “……”

    “你进南十字律所是为了看卷宗?”

    “不然?”燕绥之挑起眉,“我还真缺份实习生的工作么?”

    顾晏一点儿不留情面地揭穿他:“你的余额可能有异议。”

    燕绥之:“……”

    “你还有薄荷么?”燕大教授一脸温和地问道,“我可能也需要来一片。”

    顾晏权当没听见,正着脸色道:“爆炸案的卷宗我翻过几次,在不知道内情的前提下,确实看不出有什么漏洞,证据链完整,动机清晰,口供也没有问题,庭审记录非常正常,是一个律师都很喜欢的铁闭环。”

    可以风平浪静结案,连社会争议都不会有。

    事实上,这个案子也确实没有引起什么争议,报道和议论的焦点永远停留在被牵连的年轻院长有多么倒霉上,还有一部分人则怨愤于精神病这块免死金牌。

    对于案件本身,所有人都接受得顺利成章,除了燕绥之本人和顾晏,可能再没有人产生过疑问。

    “你都这么说的话……那我岂不是不用再浪费时间重翻一遍卷宗了?”燕绥之翘了翘嘴角。

    “我能给你开的权限都已经开了,翻不翻,翻几遍你自便。”顾晏说着,停顿了片刻。他手指转了一下自己面前的玻璃杯,垂着看着那片薄荷在水中轻轻晃了两下,然后突然出声提醒了一句,“在南十字的时候,别那么毫无顾忌。”

    “你觉得南十字律所也有牵连?”燕绥之对他话里隐含的意思明白得很快,准确地说,他也有过这样的怀疑,刚好跟顾晏不谋而合了。

    “几个大律师不用管,有我。”顾晏说完,顿了一下。可能也意识到这个理所当然的语气有点儿不那么合适,不过他也只是挑了一下眉,很快便继续了下去,“事务官少接触,在菲兹面前不用拘束,怎么自然怎么来。”

    菲兹的性格说迟钝也迟钝,说敏感也敏感。想燕绥之那样肆无忌惮,她只会满脑子八卦,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奇怪。如果哪天燕绥之变得规矩而谨慎,她反而会觉察到问题。

    她的立场也许跟燕绥之和顾晏并不相对,很大可能对背后的事情毫不知情,但是她毕竟是南十字律所的信息枢纽,很多人都要从她那里了解一些事情。

    “不过——”顾晏说着,话锋又是一转,“我还是建议你尽早离开南十字。”

    燕绥之笑了一下,他端着玻璃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清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略微斟酌了一下,道:“为什么,我倒觉得这样不错。线索不够的时候就自己抖一抖,抖点破绽出来,对方起了疑心一定会主动找上门来,还省得我动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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