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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恐怕是当前整个长安最安静的地方。

    午间静默的时候,

    甚至能听到春末落花委地,英华堕地的绸缎一样的声音。

    日上中天,骄阳流在瓦矶上,外间侍奉的宫娥有些躲在阴处打着盹,

    唯有初入宫庭的闻萝还精神,

    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

    托腮静静听可有蝉噪。

    就在万籁几近无声的时候,朱晏亭忽然听见窗侧有人叩击窗扉的声音,“叩、叩、叩”连击了三下。

    轻微,而又突兀。

    她抬起眼,殿堂中还有十数人,女史和内监并列左右,个个神情肃穆,屏气凝神。

    她抬手卷起了案上的书卷,竹片发出响亮的相击声。

    “更衣。”

    宫人簇拥过来,她拒了,目转鸾刀:“你来。”

    二人转入内殿,再移步屏障后。

    鸾刀侍奉她褪下衣袍,露出皓颈,奉上鲜洁如霜雪的冰凉纨衣。

    朱晏亭转过身,垂肩伸臂,滑腻衣袍覆过手臂,色不若她肌白,衬得脖颈莹莹如玉。

    另一个声音,悄悄响了起来:“殿下,奴长亭殿女史关眺,叩见殿下。”

    鸾刀轻声对她说:“殿下,关眺二十年前就在长亭殿做事了,那时候长公主还没下降,她还是个宫人,如今都熬成了女史了。她从前与我关系极好,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关眺望之四十许人,发有银丝,是鸾刀按照朱晏亭的指示为她寻来的长亭殿老人。

    长亭殿属于太后长居的长乐宫属殿,曾住过今上的妹妹昭阳公主,朱晏亭的母亲章华长公主。

    皇帝安排这个地方作为皇后大婚之前的暂居之所别有深意——一来,着重昭示朱晏亭的皇族血脉,淡化孤女身份,弹压诸王忿忿之意。二来,离太后近,方便纳采下聘等诸杂事。三来,照顾她出嫁前对母家的思念寄托,是存了一分体恤在内。

    也许还有更多的深意。

    譬如此刻,她寻到了长亭殿从前的老人,侍奉过长公主,并与鸾刀交好。

    她抬眼一望屏障外,然后招关眺进入复壁细谈。

    长乐宫的宫殿中大多有复壁,冬日取暖,夏日纳凉,高深幽蔽,隔绝人声。

    关眺一入内就长跪行礼,含泪道:“殿下……您和太主长得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奴见您在长亭殿待嫁,仿佛又看见长公主,可惜我不得入殿内侍奉,只能远观,寥解思念故主之心,这让我如何能不难过。”说话间,滚下泪来。

    朱晏亭扶她起来,见她面有风霜色,为她轻理鬓边霜华,拿着巾帕亲手替她擦拭颊上泪珠:“殿阕如故,故人如昔,我虽未曾见过阿母,你也是我娘家人啊。”

    关眺受宠若惊,颤声唤:“殿下……”

    她腿间一弯,再伏跪在地,道:“奴有一事,特来禀告殿下。”

    复壁之中人声喁喁。

    关眺将外间派来侍奉朱晏亭的女官来历纷纷道来:她们都是女史,分别来自太后的长信宫、皇帝的宣室殿、皇后的椒房殿、南夫人的兰池殿、李夫人的漪兰殿。

    朱晏亭闻罢,陷入沉吟——若说长信、宣室、椒房三殿的女史是必然要来的,南夫人和李夫人两殿派来的人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阿母说的一事是?”

    关眺犹豫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一张绢画来,奉至朱晏亭身前:“南夫人兰池殿的女史,偶尔会朝外头送这个东西。”

    那是一幅画,画上画的人修容延颈,其发其妆,眼鼻耳目,脖颈衣袂,无不极尽工巧,笔笔精细,赫然正是朱晏亭。

    连右边脖颈上的痣都一模一样。

    看到这幅画的瞬间,朱晏亭眼皮轻轻一跳,心里腾起一股十分不舒服的预感。

    “她们要我的画像做什么?”

    关眺道:“南夫人说是瞻仰殿下的容貌,太后也准的。”

    朱晏亭曾经听过南夫人的名号,朱恪下定决心将她嫁给吴俪的时候,说过“后位已定了婕妤南夫人。”

    南夫人位居的婕妤是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刚刚脱离掖庭的辖制,位居十二等爵,比轶八百石的官员。已可以独居一殿,自享女官,有仪仗,能出席亲蚕礼和元日庆典。

    她边想边问:“南夫人的娘家是?”

    “南夫人出身低微,其父不过一长史。”

    “是谁的长史?”

    “大将军李延照。”

    “……”听到这个名字,朱晏亭便明白过来,南夫人背后的势力并非诸王、也不是郑太后、而是齐凌登基后有意扶持的李延照一干人。

    朱晏亭收了绢画,鸾刀将一枚装了一枚金饼的绢袋送到了关眺袖间,后者攥紧大袖,忙行大礼。

    “阿母若发现她们还有什么异动,随时来禀。”

    朱晏亭屏退了她,再度展开绢画,于灯下细看。

    这画的技艺并不是非常高超,胜在十分精细,笔触细如羽毛,尽可能一点一滴还原她的相貌。可以想见,画这幅画的人曾经在殿堂内从暗处观察了她多久,方能画得栩栩如生,跃然绢上。

    南夫人派来的女史,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勾画她,是显而易见的。

    而殿中诸女官缄默而谦卑的一张一张脸、礼仪彬彬的表象下,究竟有多少道这样深深打量她的眼神——

    她闭了闭眼,将绢书卷了回去。

    鸾刀轻声道:“殿下,大婚这等盛事,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应当没人敢轻举妄动,殿下不比太过忧虑。”

    “我还未取印绶,正是最好的时候。”朱晏亭笑了笑,似是对鸾刀说,又似是喃喃的自言自语:“也许她们觉得,一个没有母家支撑的皇后,不过是俎边鱼、砧上肉罢?”

    之后,女史等再无异动。

    画像也就送出一幅,据说,南夫人还作歌夸赞皇后姿容绝世,传入乐府,谱为歌谣。

    其词清新婉约,赞颂皇后的美貌和仪态,再加入从前皇帝年少时那句“蒙彼绉絺,拟瑶姬之态”,颇有些凤座天赐的意味,大大投了皇帝的喜好,还赐了南夫人一束锦帛。

    怎么看来,南夫人要那一幅画像都只是为了取悦未来的皇后,再没有更深的图谋了,纵然朱晏亭觉得再蹊跷,也没能查出后续,而时间紧迫,一转眼,大婚之期已到。

    ……

    五月十五这一日,乾坤清朗,天色澄如青璧。

    从未央宫龙首山前殿展目而望,万里无云,惠风阵阵,天地无暇。

    长亭殿宫人的脚步声来来往往,急切行走在砖地上,无片刻停歇。

    从前一天晚上日落时就开始是这个景象,众人簇拥的中心,朱晏亭彻夜未眠。

    天还未亮已装束齐备,着玄青色“袆衣”礼服,黼黻为领,袖拥莲花,束水苍玉带,翟纹蔽膝,白玉双佩,飞翮之缨。

    头发由鸾刀为她挽作高耸的巫山垂云髻,佩戴上最高礼制的步摇,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一爵九华——熊、虎、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步摇上的鸟兽均以翡翠为毛羽,白珠珰绕,华云拥簇。

    当前戴一凤皇华胜,连坠明珠,垂黄金镊,额间葳蕤生光。

    新妇之妆本就华美,又按皇后品级,雍容华贵,衬得她艳丽绝伦,灼若芙蕖,不可迫视。

    这日黄昏,阴阳暧暧,天地交泰时,丞相崔进、御史大夫贾行将持节前来迎亲。皇帝等候在未央宫前殿,将携她告祀宗庙,并于未央宫前殿接受百官朝贺。

    一时梳妆已毕,正待来使,忽闻一阵急切脚步声,是谁被拦在了殿外。

    朱晏亭遣人去问,说是长亭殿女史关眺,无谕不得入内侍奉,她欲擅闯,被内侍拦在了门外。

    朱晏亭忙叫鸾刀去引她进来。

    关眺面色微白,头发微蓬,一路疾走,俯她耳侧,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朱晏亭倏然色变,猛顾向镜中的自己。

    巫山垂云髻将头发竖陇于顶,露出纤长的脖颈,右颈上有一点痣,青青的颜色,在白肤上格外显眼。

    关眺说,从昨日起,长安市坊中多了一曲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歌谣,传唱于戏车之上,伶人之间,孩童之口——

    “鸾飞来,颈青砂,啄王孙。”

    颈青砂,啄王孙。

    图穷匕见!

    她心头略沉,未及深思,外头已报,丞相和御史大夫已到长乐宫的宣华门下,替皇帝亲迎新妇。

    她立刻就要出门,眼看着,就要在这首不知道从何而起的歌谣阴云下,带着脖颈上的痣,接受百官的朝贺。

    朱晏亭自顾镜中,忽然拿起放在妆奁边的一支锋利金簪,对准颈侧青痣,手起簪落,挑拨肌肤。

    殷红鲜血,淋漓而下。

    而后吩咐:“来人,兰池殿女史侍奉不周,失手伤我,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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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长安(六)

    话音刚落,

    兰池殿派来的女史已被拿下。

    她被押解至朱晏亭身前,按肩跪倒,

    扑通一声重重撞在地,

    她面色煞白,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眼前振翅凌云的鸾凤锦绣敝膝放大,

    顶端镶着宝珠的鞋履无声前踏,一股混杂着淡淡血腥味的馥郁馨香袭至面门。

    她脸颊边被一只温暖的手捧住,抬起头,

    就这么撞入带着微微琥珀色的凌厉凤眸中。

    她开始发抖,

    面孔上满溢毫无遮掩的恐惧和疑惑,

    在这个来了长亭殿一个月,每日只知诵读、看似人畜无害的皇后神态里,察觉到了浓厚深重的危险。

    她摇摇头,颤声唤:“殿下……我没有……”

    朱晏亭俯下身,微微弯着腰,她脖颈上淌下鲜血,白肌殷色,

    格外夺目。

    她身侧的宫娥手忙脚乱用巾帕覆着,置衣襟挡着,

    免沾污袆衣。

    骤蒙此变,

    宫娥们个个面孔青白,瑟瑟发抖——帝后大婚在即,皇后自损相貌,在颈间成“破相”,

    且见血,

    是大不吉利。

    这要是之后追究起来,

    不知侍奉的人要落得什么下场。

    跪拜在朱晏亭身前的兰池殿女史,从指尖到发顶的珠花,都在剧烈的颤抖。

    她手一轻,一手被朱晏亭拿起来,眼睫猛颤着,眼睁睁看着她将那支滴着血的锋利金簪放到了自己手里。

    她浑身脱力,手指发软,握不住那簪子。

    朱晏亭覆着她手,握了两次,觉她指软如泥,便从善如流的松了手,任由那沉甸甸的金簪带着她的血,滚落女史裙上,血迹斑斓,沾染了她青色的裙袂。

    朱晏亭道:“尔等可看清楚了?是否是兰池殿女史在替我梳头时,侍奉不慎,用金簪扎伤了我?”

    皇后推出一人挡刀,满殿之人如蒙大赦,自是无有不遂,一会儿,就沉沉跪了满殿,不知谁先叫了一句:“贱婢该死,殿下息怒。”

    众人纷纷应和。

    “殿下息怒。”

    朱晏亭话里带笑“你们可记清楚了,他日若有其他说法出来,我可记住你们都是谁了。”

    诸人瑟瑟伏地,长信宫派来的女史先开了口:“回殿下,奴可作证,确是兰池殿女史盍云所为。”

    “奴等皆可作证,是盍云所为。”

    兰池殿女史不敢相信的左右顾看着,面孔泛青,猛地摇着头:“不是我,不是,不是我……”

    朱晏亭直起身,转过头重新望向镜子里,衣袖挥了挥:“押下去。”

    当下便有两名内监,一边架一只手,任她挣扎申辩,不管不顾的拖了出去。

    片刻后,殿中又恢复了如浸深水的静默,小黄门飞奔来催:“丞相和御史大夫已恭候宣华门,恭请殿下速速移驾,莫愆吉期。”

    朱晏亭重新坐下,对镜自顾,侧首去看,脖颈边血已止住,带着痣的皮肤已被挑破,留下淡淡的殷红血洞。

    远远望去,像一点朱砂。

    鸾刀心疼得眼睛泛红,轻轻拿巾帕一角,沾着水,反复擦拭脖颈边缘。

    声音微哽:“殿下,奴给你在此处画一朵花,遮掩一下?”

    朱晏亭摇了摇头:“本是见伤于宫婢,无需遮挡,若以华彩遮掩,反倒见疑。”

    坐着等到血洞不再往外渗血,方站起身来,敛衣整裾,慢慢朝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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