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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

    当朝丞相崔进,身出名门,三朝老臣,统御百官,辅弼君主,年逾花甲,气质温和儒雅。

    他身着三公之身最隆重的华袍,青底上山龙九章,五采大佩,一组比目长佩几欲委地,足踩赤舃絇履,手上拿沉甸甸的九尺高垂旄节杖,持节而至,代表天子亲临。

    宣华门外,崔进持节站在最前方,御史大夫贾行站他身后,再往后是皇后仪仗。

    比皇帝承舆稍小,上绘翟凤展翅玉蟾图,金雀为踏,孔鸾扶轼,垂金丝帷幔,公卿奉迎,羽林郎策玄缨白马列阵,内监为骑奴,车骈数十,侍僮数百,加毂节迎。

    朱晏亭手捧纨扇,在宫娥内监的簇拥下,逶迤自长乐宫出,在宣华门下向持节的丞相行礼。

    “恰此良辰,适我来归。”

    话音悠悠落,她举步而行,钟磬长鸣,笳笙并起。

    朱晏亭应雅乐节拍,一步一步慢慢朝承舆行。丞相容色澹然,恭谨垂眼,却在她走过的瞬间,一道锋利又清亮的目光,似有似无的,极为隐晦的刮过她的颈侧。

    长安城的歌谣,一夜之间通过戏车伶人孩童传唱,在丞相这一日绕城迎亲的道中,都有所耳闻。

    倘皇后真有“啄王孙”的不吉之相,丞相为百官之长,当匡谏君主。

    崔进一掠之下,大为震惊。

    纨扇之沿,皇后的修长颈项上,无半点青砂,唯一点血洞,敷着血迹已干的红色结痂。

    凤颈已伤,有无青砂,不得而知。

    她身姿宛然,行止端正,慢慢登上承舆。

    脖颈上的一点红,在帷幕边缘隐现,归入了承舆之后。

    崔进浮沉宦海数十年,何等场面没见过,此刻,管窥一斑而知全貌——这歌谣仿佛是十数年前的长安俚曲,在帝后大婚之际,一遭被翻出来,定是别有用意的。

    投石入水,只手翻搅,只手对抗,波澜隐于平静表面下,并也只留下了平静的结果。

    此刻的结果就是,不管皇后有没有“颈青砂”,现在都没有了,亦无人再敢质疑。

    崔进等待皇后入承舆,捧节杖,走到队列首登上轺车,下令开行。

    铺陈满整个长乐宫前广场的仪仗无声而有序的开拔。

    暮色如一块明透的琥珀,装着仿若亘古无声的耸立宫楼,残阳斜斜挂在未央宫西傍,铺陈下大片大片红彤彤的霞色,照引前路。

    走在队列之端的崔进,眼前挥之不去皇后颈侧的伤痕,这大婚之日见血的兆相令三朝元老的心慢慢下沉,他抬起耷拉的眼皮,被霞光照的不由自主眯起了眼,似乎嗅到了弥散于盛大暮色之中,随风飘来的一丝浅淡血腥味。

    “皇后长乐无极!”

    “皇后长乐无极!”

    “皇后长了无极!”

    一国之母,与皇帝同享正入司马门的权力,朱晏亭下了承舆,由丞相奉迎,在山呼恭贺中,拾级而上。

    她手捧纨扇,遮挡容颜,留给世人的唯有垂曳在地的长长袿衣,随台阶而上,其上金线翟凤倒映暮色,在青玄之底上留下冷淡冰凉的色泽。

    纨扇之上,云鬓堆叠,金爵九枝,金光潋滟,步摇隐动,流光熠于延展入鬓的修长娥眉之间。

    齐凌站在未央宫前殿,居高临下,看着他自己选择的皇后,盛装裹身,在众人恭贺山呼中,一步一步,稳定、缓慢的登台,向他走来。

    他负手在后,目光悠远。

    仿佛在看朱晏亭,又仿佛透过她的身躯,望着她身后看不见的地方。

    未央宫前殿就龙首山而建,宫台高入云霄,台阶也格外漫长。

    他的皇后走得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匀称端肃,仿佛天生为了走过这个台阶而生。

    她足够悠缓,也足够吸引人目光不知不觉的跟着她。

    刚刚启步时,她若一朵云霞,走到一半,方浮凸出清冷、棱角分明的珠翠环佩、要靠近时,又模糊成了天上的云。

    折一袅楚宫腰,披云梦之暮,撷兰芝之芳。

    随她轻轻一抬首,娥眉像骤然出鞘的剑,携足以震慑世人的美色,铺天盖地,侵润而来——

    “妾今来归,叩祈陛下,长生无极。”

    她有意下移纨扇,露出了其后的一双笑目,着新妇之妆,眼波盈盈,眼角绯红。

    一瞬,皇帝仿佛又看到了他七岁那年见过的,恍若天上人的楚地瑶姬。

    与她目光相撞,他嘴角噙笑,缓缓一步迈上前,伸出手去,伸到她眼前,温柔得好似碎冰击玉的声音,轻唤她:

    “阿姊。”

    清风拂面。

    朱晏亭对着他倒映着灯火,幽深得看不见底的深眸,怔怔的。

    忽而像雏鸟轻轻收拢羽翼,慢慢合拢鸦翅一般的眼睫,低眉敛目,绯色眼角为她的神态平添了难描难画的新妇羞赧之意。

    她低着头慢慢动作,只手握扇,尖尖的、涂了蔻丹的手轻轻抬起来,随着手臂上臂钏叮铃相击,轻轻搁置在他手掌内,甫一触及,便被紧紧相握。

    他携着自己转过身,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

    伴随内监长唱,霎时,振振金石响,灯火烈而粲烁。

    一瞬之间,天地皆在足下,三公九卿,诸王宗室,诸国使节,俯首称臣。

    声盖万物,声凌九霄,近彻人耳,远达长阕。

    繁盛热烈的恭贺,未央之顶的万声冲塞,几乎要将人单薄的数尺血肉之躯吞噬,主宰眼耳口鼻,声色形意。

    幸好,未央前殿的风,吹在耳下的伤口上,像一只咬在颈上的虫豸,生冷提醒着她,那里还残余撕裂的疼痛。

    ……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所有繁冗的礼节结束后,天将明时,椒房殿中,朱晏亭蹙眉重重的将脸迈入衾中,一手攥着床褥,默默忍耐着颈侧的伤口被热吮于口中,生生抵磨的疼痛之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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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长安(七)

    皇后所居的椒房殿,

    是未央宫中规模仅次于前殿、宣室殿的宫台,殿前设有双阙。

    椒泥刷墙,

    取“多子”之意,

    墙面呈暖色,芬芳馨香,白玉为地砖,

    玉阶彤庭,黄金为壁带,裛以藻绣,

    此刻,

    尽被铺天盖地的喜庆装饰与如海灯烛所淹没。

    此刻,

    内殿里灯光却暗昧,其余灯火都熄去了,唯有一盏九枝十六盏华灯在燃,灯上雕塑西王母、仙娥、凤鸟、瑞兽,被一簇簇昏黄光晕笼罩着,翩裙曳帔,似蔚然云霄间。

    通天彻地的帷幄,

    似乎隔绝了所有声响,适逢的宫娥和内监屏息凝神,

    近乎和壁上绘的峨冠博带、衣袂翩翩的浮凸仙人混为一体。

    薄如蝉翼的素纱衣,

    本为贴身穿着,是最后一重覆在肌上的雾,此刻那雾别人攥在手里。

    似整颗心也被抓了过去,被捏在一只擅握权柄、毫无感情的掌中,

    翻手为云,

    覆手为雨。

    她眼角真正的晕红,

    逐渐漾出了新妇的红妆,蕴蒸一点微湿——再如何久经垂育,再如何明晰当如何侍奉君王,也终究是个未经人事的女儿家。

    方寸之间的躯体,尚着中衣,青年人修长矫健的躯体被薄薄冰纨所覆,被她熟悉又陌生的乾陀罗耶香浸透了肌理。

    她对这味道的记忆并不美好,有些畏惧,未去攀沿他,手紧紧贴在榻沿上。

    他的动作有些急躁。

    这是由于合卺酒,约莫一个时辰之前,她尚冠服齐整,等待着在前殿大宴上的皇帝尽礼而归。

    齐凌来的时候,似未进酒,脚步沉稳,足下如常,在她身侧坐下,便从礼官的唱诵,与她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完成冗杂礼节的最后一礼。

    烤好的乳羊放了整整一日,因是祭品,不佐盐醢,肉干柴无味。

    卺破为两半,各自盛满酒,连缀彩线。

    齐凌捧起其中一半,问了礼官一句:“非得喝?”

    “合卺重礼,寓意夫妇同心,陛下请满饮。”礼官的话不容他质疑。

    他面有难色,连曹舒亦忧心蹙眉,弯着腰小心翼翼的过来指着卺内酒,询问了一句甚么。

    他挥了挥手,让曹舒退下,半转过身来,引卺与朱晏亭手中的半边碰了一下,一仰脖,一滴不剩尽数饮下。

    而朱晏亭尚捧着卺怔怔的。

    “唉呀,陛下,这要夫妇同饮的——”那礼官是个最重礼法的老学究,通读《礼》《易》,望着这荒唐一幕脸都要青了,使人再上前为他满上。

    曹舒歪着脸挤着眼睛拼命给礼官使眼色,后者只当没看见。气的曹舒心里暗骂“腐儒、迂腐、食古不化”,却也值得原地跺足,毫无办法。

    皇帝素来不胜酒力,出宴都以柘浆、桃滥水替代,半边卺深,半边就抵三杯酒,这酒又烈,这厢才饮下半卺,眼睛就红了一圈,他端卺在手,不明就以,眼睁睁看着内监又过来斟了半卺。

    礼官道:“请陛下再饮。”

    齐凌只得又缓缓端起那卺。

    这次方是二人同举卺,同时饮尽。

    这一遭后,他全程便只抵着自己的额头,坐在一侧,静静等候祝颂唱罢,成礼。

    而后礼官等外臣退去,内监也退了,曹舒守在殿外。

    宫人鱼贯而入,为帝后换衣。

    给他除下外罩的衣袍,摘下通天冠、佩刀、双印。

    朱晏亭的衣裳是在屏障后换的,繁复的袿衣光是解开各种束带,一层层褪去就花了不少时间,待解散发髻,着上轻衣,转身出来,灯光晏晏,帷帐低垂,皇帝已就里侧躺下。

    女官和宫人将她往里领,朱晏亭站在账外,站了一会儿。

    伸手探入帷间,微微掀开幔帐,清醪弥浅淡酒息,绡帐间错霞色金丝,将灯火滤得幽暗深邃。

    新婚之夜,她才嫁的夫郎吐息均匀,胸膛缓缓起伏,似乎已经睡着了。

    她只吩咐宫人退下,只留齐凌用惯的曹舒等在外间顾应照料,便引一枕,挨在玉枕上卧在了外侧。

    为免蹭着脖颈的伤,她侧卧着,长可及腰的发丝拢于枕畔。

    齐凌睡得半梦半醒之间,闻到一股幽幽的兰芷之香,是楚香,馥郁之中夹杂一丝若有若无的生辣凛冽。

    睁开眼,有人侧卧枕畔,像丝縠之间一束楚楚温玉,香味好似从她白皙的脖颈间一阵一阵透出来的。

    玉山倾颓。

    他缓缓支起上身,轻叩婉转横陈的低处,玉肌的热,轻易透过两重衣料。

    沿那处起伏巍峨而上,窸窣之声将呼吸掩藏,指节叩至颈窝,她终于吃痛,低吟了一声。

    方启口,已被揽入了一个酒香浓重的滚热怀抱。

    ……

    没有多少温情和怜惜,酒劲助长了他高涨的征讨之欲,一寸一寸逼近、掠夺。

    她额抵玉枕上的兽首,额间温湿,衣料尚完好,素纱褶盖背脊,肩胛紧绷,而伏延的腰线以下,灯火不能经耀的所在已是一片狼藉。

    青年遒劲有力的身躯还覆着她,掌心一握,汗浸的丰盈肌肤裹着湿透的衣料尽为他所夺。

    她的手指紧紧扣着枕畔瑞兽狰狞的面孔,指节发白。

    “陛、陛下……”

    终是忍不住,唤出口来。

    对这近乎哀求的示弱,伴随一记狠狠挞伐,身后之人,无情的咬住了她的侧颈。

    ……

    五月十六,依旧天朗气清,和风阵阵。

    风拂过宫阙,未央宫沧池之水被风揉皱,散水环带宫台,流过椒房殿的玉凿灵沼,像是给椒房殿披上一条玉带。

    日起,宫人沿着散水取水,暖室缓升起腾腾烟雾。

    空置三载之后终于迎来第一个主人的椒房殿因宫人的频频出入,焕发出生机。

    然而面对一片郎朗光景,椒房殿的宫人却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因只要长了眼睛的人就能看得出来,皇后心情不是很好。

    齐凌婚后有三日休沐,罢了朝会,这日连雷打不动的骑射功课都免了,在椒房殿睡到了日上三竿。

    曹舒往里头探了两次头,早就把要换的冠服取了过来,却迟迟等不到招他伺候的讯息,眼看皇帝还有睡下去的意向,急的热锅上蚂蚁一般,对面无表情坐在妆奁前的朱晏亭道:“殿下,您去催一催?……皇太后已派魏仓来看过两道了。”

    今晨帝后已告祀宗庙,这日晨起按理应该一起去给太后问安,而今日已经过去了一早上,君王还没起身。魏仓回去禀报太后,皇太后也心情不佳,待要派人去训斥皇后,却被告知皇后早已起身,也等候在阶下,一腔怒火无处倾泻,只得催魏仓等人。

    朱晏亭早已梳妆更衣毕,金爵之下,面色冷冷的,侧过头让鸾刀用混杂着胡粉和赤粉调座肤色的粉遮挡脖颈侧的痕迹——皇帝一口咬得极狠,齿尖刺破表肤,堪堪就砸她挑破青痣的伤痕边缘,印下了月牙之形。

    这么一看,倒看不出哪里是自己用金簪挑破的,哪里是他用牙齿咬破的。只能看见一点一点痕迹,像揉碎的花瓣一样,散在耳下。

    鸾刀两日之内,第二次为她脖颈受的伤含泪,一壁轻敷,一壁轻声问她:“殿下,疼不疼”

    朱晏亭摇摇头,示意她不必顾忌,可着重粉。

    鸾刀眼圈红着,仔细层层往上叠粉,直堆了好些层,才勉强遮住殷红青紫的颜色。

    朱晏亭从铜鉴里望着曹舒焦急得褶皱到一处的脸,道:“阿翁进去吧,也要催一催陛下了,长日高卧非贤明之君应有的举止。”

    曹舒也是为难,外有魏仓相逼,内有皇后凤面含怒、作壁上观,迎面还是鲜少醉酒,不知此时什么情状的君王,他踯躅良久,只得硬着头皮进去了。

    不一会儿,和一个玉枕一起被扔了出来。

    随后,皇帝也醒了,里间声音沉沉的:“更衣。”

    齐凌似乎宿醉头疼,展臂任人施为,望之心情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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