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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这件事不到半日,就会传遍朝中。

    崔进是个文人,文人的心高如风云飘摇的山。

    他忽走忽笑,忽默然忽喃喃,走下未央宫的玉阶,脚下飘忽,一个踉跄,险些从台上栽倒下去,幸得守卫扶了一把。

    “老咯。”他说:“我弱冠之年入君王殿,那时候龙首山这条台阶也是这么多级……我一盏茶的时间就走完了,一点也不觉得累。”

    “丞相慢点走……”

    崔进回望这条他下了足足一个时辰的漫长阶道,抬起干净整洁、常被熏得幽带余香的袖,轻轻擦拭额角汗水,对着一个素未谋面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守卫,念念不休。

    “这天下啊,最高的山,就是龙首山。”

    “丞相当心。”

    长乐宫中,郑韶正与郑太后并坐,劝解她李弈加封之事。

    这几日为了此事,太后郁郁寡欢,茶饭不思,总念叨起母族未得的肥缺拱手让给了皇后的人,抱怨皇帝心高翅硬,全不念母子恩义。

    郑韶便悉心照顾她,日夜陪伴。

    这日捧着一盅桃浆侍喂,娓娓开解:“依妾身愚见,陛下恐怕不是为皇后计,而是为太子计。倘若不为皇后殿下谋一点靠山,今后太子怎么办?皇后可以无依无靠,太子可不行。”

    郑太后推开勺子道:“你说这个,哀家更吃心了。让她诞下嫡子,封了太子,稳如泰山,还有你什么事?”

    郑韶不以为意的搅弄那浆,眉头微敛:“您是一时气糊涂了,莫不是忘了皇后是章华长公主的女儿?一个封国王比肩的公主女儿哪里会是省油的灯?”

    “前几日,那个豫章国的谢氏张牙舞爪,跟只小老虎一样,见人就咬,她可不就是翻了样的皇后。倘若长公主还活着,皇后比她还嚣张呢。”

    “论家世、论城府、论手段,谢白真顶多算只牙没长齐的小猫儿,皇后才是大老虎,只不过时势逼人,收敛了爪牙,忍辱负重,装成了猫儿,看着温顺,其实要咬人的。”

    “咱们陛下是什么样的人,您比我清楚多了。”

    她意味深长的拉长了语调。

    “岂不闻,一山不容二虎。”

    “您老人家只需好好颐养天年,保重身体,以后的好戏还多着呢。”

    郑太后面色渐缓,稍稍宽心,颔首:“是,皇帝并不像是会为美色迷惑的人……只是近来我越发不明白了……”

    正在这是,外头内监进来传信,报了今日崔丞相建议处罚豫章国太轻被皇帝训斥“作壁上观”之事。

    郑太后猝然变色,短短三日内,第二次掀翻了桌案。

    她气的浑身颤抖,反复问传信之人:“皇帝意欲何为?皇帝意欲何为?封了一个草莽孤儿白身作执金吾,已经闹得朝堂人仰马翻,还为了这事就训斥崔进?难道还要将他叔叔从豫章国传召到长安来,一刀砍了?就为了一个朱氏坠马?”

    “他是色令智昏,昏了头了吗?”

    “来人,给老身传朱晏亭!”

    “我不信,长安还能出一个剑履上殿的朱氏!”

    郑太后盛怒已极,令还未出长乐宫,便来人禀,说是齐凌来了。

    此时并非晨参暮省之时,皇帝忽然到长乐宫大大出乎郑太后意料,只得暂且收回召朱晏亭的令,疾命郑韶藏去复壁后。

    宫人立刻进来收拾被掀倒的桌皿等物。

    皇帝来得很快,他步伐带风迈进来,两个宫娥刚刚捧着摔碎的香炉出去。

    “谁惹母亲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郑太后面色阴沉的端坐,并未说话。

    皇帝却不以为意,开门见山:“崔卿老糊涂了,儿子看他不能胜任丞相之职,该赐金放他颐养天年。”

    郑太后颤抖手指狠狠捏住扶手,指节雪白,怒目圆睁,未来得及说话,便被皇帝的下一句话惊得几乎魂飞魄散。

    “母后以为,武安侯来接任丞相之位如何?”

    武安侯郑沅,正是太后的亲弟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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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未央(十一)

    这一日,

    八宫人捧一朱盘入椒房殿。

    上托着一只长四、五尺的大鸟,似雁非雁,

    鸟喙如翠,

    长羽丰美兼赤、金、白、紫诸色,五彩斑斓,不拂生光。更奇的是鸟眼澄澄然油绿色,

    当着日光又化褐色。

    乃是古书里所载的稀世珍禽“翳鸟”。

    即便是在集世间之珍奇的未央宫,翳鸟也能惊起无数好奇艳羡的目光——它的尾羽点缀的华盛轻灵曼妙远胜金玉等死物,眼珠更是价值连城的珍宝“翳珀”。

    这只翳鸟羽翼丰美正是壮年,

    但它已经气绝,

    胸口插着一支箭。

    宫人奉这鸟,

    道:“翳鸟是执金吾李弈从云泽亲猎来献给陛下的,陛下嘱咐,箭矢不动,原样赐给殿下。”

    这是一只来自楚地的鸟。

    朱晏亭亲手拔出鸟胸中的羽箭。

    那箭质地上成,锋镝幽幽,尾刻一威风凛凛的“李”字。

    这样的场景太熟悉,她一时竟有些恍惚,

    仿佛又回到了云泽深处的丹鸾台,常常收到李弈亲猎的各种各样新奇猎物:昆鸡,

    孔鸾,

    野狐,狡兔……李弈射猎一绝,箭无虚发,丹鸾台的宫人常常半嘲半戏,

    道是“李郎不作将军,

    作个猎户,

    也能讨得好妇。”

    李弈知她成日里被拘束教养无趣,送来的常是活物。

    章华春日很暖,小狐狸的味道腥膻,白狐窜在燕骅殿里险些撞坏了母亲心爱的云纹九骧鼎,被母亲揪着扔到她身前。“阿亭,再让我看见,我就把它宰了做狐裘穿。”

    朱晏亭便也只得扒着阑干,揪着狐狸,延首往外看,等了好久,终得李弈经过。

    大喊“李郎!”。

    将那只狐狸扔出去。

    李弈一惊,回头就看见天降幼狐,足下急蹬,猛窜过来稳稳接住。

    又气又急,斥她:“小殿下不可胡闹!当心摔下来。”

    这话对豆蔻年华的朱晏亭毫无威慑力,她咯咯而笑。

    被小将军抱在怀里的野狐吱吱干叫。

    ……

    从那时到现在,也不过是五年的光景,早已世事变迁,物是人非。

    对着这件李弈从章华带回来的珍奇猎物,朱晏亭微微恍惚。

    月前,李弈升迁成为执金吾后开府治事,得皇帝准许特回了一趟章华,提拔了刘壁等原先的下属作他的府官。据他送回的消息,从前母亲的旧部大多分散各地,这几年大多遭到贬谪,境况不佳。此番重归故土,章华王氏极尽依附之能事,各为引荐,诸他归拢旧人,提携旧部。

    李弈誊写了一长串的名单,通过秘密传递,来到了鸾刀手中。

    鸾刀打开看罢,择其要者说与朱晏亭听,叹道:“陆丞相身体不佳,去官以后,回了九江郡的老宅,两年前病逝了。”

    说的是原章华国丞相陆离。

    虽然他辞官时年岁已高,这个消息仍来得突兀,增添了些斗转星移、世事迁移的凄凉感,朱晏亭喟然长叹,久久不语。

    鸾刀轻声道:“李将军才升迁执金吾,开府提携章华旧部,会不会惹……”她向上指了指,默然不语。

    又道“便是没什么,朝中也难免有人非议,恐怕对殿下名声不好。”

    朱晏亭只是一笑,道:“我的名声,从崔进被罢相起,就好不了了。”

    ……

    那日昆明台的豫章献马风波,发展已经超乎所有人预想。

    先是豫章献马,继之“皇后坠马”,豫章请罪,宣室议罪,龙颜大怒,崔相辞官,太后母族武安侯郑沅上台。

    一连串滚雷一样的发展掀起了齐凌登基以后第一次巨大的朝堂动荡,各方势力几乎全被打乱。

    本来被传位惊天消息的李弈晋升执金吾,反倒被之后的惊天波澜衬得如尘芥一样微不足道。

    一国宰辅、两朝元老的崔进一夕溃败,只因但他的对手过于强大——年富力强已经亲政的今上齐凌,和本朝一直被打压势力慢慢盘根纠结地底的太后母族郑氏。

    郑太后与崔进一席谈话后,第二日,崔进便自行递出辞官归乡的上表。

    武安侯郑沅登上相位。

    郑太后扬眉吐气,郑韶也沾光封了美人,位比上卿,一跃至诸妃嫔之首。

    长安秋来盛景,正是郑氏得意时。

    唯一让郑太后头疼的,恐怕就是崔进因为“宽纵豫章国”落罪辞官,自然是由新任丞相郑沅处理此事。

    郑沅迫于皇帝、崔进家族门生等压力,不得不对豫章王下了几乎可称是最严厉的惩罚,除了罚金以外,还剥下了豫章国耐以驯养战马的大片肥美草场封地。

    豫章王大为不满,拒绝了回长安交接封地的要求。

    齐凌这次倒没有发怒,反倒是下诏抚慰了一通。

    齐凌一连串看起来昏得不行的昏招,令前朝风云变幻,堪称诡谲,九天风雷云波暗涌。便是朱晏亭久侵淫其中,也难解一麟半爪。

    她只是隐隐感觉到,这只是前兆。

    只是即将轰然冲刷天地的骤雨、从遥远山间吹来,轻飘飘侵到鼻息的一点水气。

    长安秋天来得早,这些时日不到戌时就早早亮起了灯,窗外不知何时已经暗云沉沉,反衬得这只李弈猎来的翳鸟光慑斗室,华美逼人。

    闻萝比鸾刀大胆些,扒着案看了半晌,道:“陛下赐的鸟真好看,陛下虽不来了,心里是惦记是殿下的。”

    朱晏亭只是笑。

    齐凌在椒房殿住了那夜之后,因为朝堂动荡、兼秋收、岭南异族进犯诸事,非常繁忙,脚不沾地,不得已又搬回了宣室殿去。

    今日有闲心处理李弈的猎物,或许晚上会来。

    “殿下——”鸾刀道:“殿下,吴若阿来了。”

    朱晏亭命人将翳鸟带走,转步向外间见了吴若阿。将月不见,她面有消瘦忧虑之态,虽是前来问安,言笑宴宴,也难掩面上忧色。

    朱晏亭只得出言安抚,承诺她尽早安排面圣。

    自吴若阿从琅琊来,朱晏亭还未来得及向齐凌引见她,一是确实没有好的时机、一是隐隐觉得齐凌会抗拒此事。

    相伴时日渐多,她逐渐摸到一些皇帝的脾性,皇帝对于女色不是很亲近,特别是对安排给他的女人十分抗拒。

    一开始朱晏亭怀疑他好南风、私宠佞幸。

    然而诸殿内务瞒不过玉藻台去,遑论君王宠幸这样的事定会留下痕迹。

    时日久了,便知道这君王喜怒无常之下,实在还留下一下少年郎脾性,颇有些任性傲慢之处。

    前几日,掖庭丞曾来和她密谈交过一次底。

    “陛下似不甚好妇人……”

    “也无意嬖属妖娈。”

    “掖庭夫人等侍上有瑟瑟之态,战战兢兢,皆被遣返。”

    “若有桀骜之意,阳奉阴违者……亦不为取用。”

    “此番所封夫人,似乎都不太得君心。”

    “……召郑夫人三次,都……下棋。”

    掖庭丞举着那本单薄得可怕的金册,字字句句,令朱晏亭头疼万分。

    便忍不住打听从前南夫人是怎么“盛宠”的?

    不问则以,问来惊心。

    南夫人之前能得他盛宠,固然少不了温柔婉约,痴心一片、痴缠娇憨也是一绝。

    如今被贬掖庭,还作了一首言辞凄切的《细绢歌》,以绢诉“思”,日夜啼歌,诉说对君王之思。

    掖庭丞问要不要处罚南夫人。

    朱晏亭传她远远见了一面,上下打量,见这位昔日最得盛宠的夫人单薄瘦弱,弱不禁衣,大有我见犹怜、楚楚可怜之态。

    抬头说话时,声如蚊吟。

    “贱妾自遭贬掖庭,无一日不痛思己过,恳求殿下网开一面,饶恕贱妾……只要让贱妾再见陛下一眼……妾、妾死而无怨。”说两句话,便嘤呜出声,大为凄楚。

    朱晏亭趁机将她从上到下,从神态到说话,细细观察了一通。

    看够了,便微微笑道:“《细绢歌》清丽婉转,言辞恳切,孤亦深为感佩,未央三十六殿,阙九十九重,檐廊一千八百扇,卿欲歌几重?明日起赐卿辇一架,就从掖庭诸殿开始,且行且歌,歌遍了未央宫,才是一桩美谈。”

    冷冷道:“带她下去,明日就歌,就从千秋殿开始。”

    南夫人自视甚高,怎受的这般如歌伎一样的折辱,当下面色煞白,扑地求饶,浑身发颤,急欲诉忠言。

    朱晏亭自觉对此女能留一条命已是宽纵之至,只言片语也不愿听,挥手令人架她去了。

    齐凌的脚步是在屏退了南夫人之后踏进来的,彼时朱晏亭方入寝殿,让宫娥卸妆,静静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皇帝进来的时候她没有听见,也不知何时身后的宫娥被令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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