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卓情缩着身体把自己藏在柜子里面,两只小手把耳朵捂得紧紧,那些声音却还是无孔不入。直到很久很久,卓文单摔门走了,卓情才打开房门去找何圆。
何圆坐在床上哭得很伤心,看到卓情来更伤心了,把卓情抱得紧紧的,卓情被她勒得喘不上气,脸颊憋得通红,却一身没吭。
后来卓情睡着了,醒来后何圆已经不哭了,坐在床上发呆。卓情看见她的嘴唇干到翻皮,想下床给她倒水,何圆却抓住了他,没让他走。
她问他:“爸爸为什么不回来?”
卓情不知道说什么,她就抓着他,漂亮的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肉里,一直问:“他为什么不回来?”
为什么不回来?
卓情猛地睁开眼,入目一片清爽的蓝白色,——他在医院。
不是在家。
卓情动作很大地翻出手机,调出了后台的监控。
封重洺好好得睡在床上,他背对着监控,卓情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后脑勺和一小块白色的脖颈。
卓情粗重的呼吸渐渐安稳下来。
他抬眼找周青,周青坐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的。
卓情走过去叫她的名字。
“咋了?”周青双眼发直,困懵了。
“你去床上睡。”卓情说:“我来看。”
“你不睡了?”
“我睡好了。”
周青实在没精力和他客套了,而且他们之间也不需要这样了,直接倒上床睡过去了。
这会已经凌晨四点多了,六点多的时候阿嬷醒了。
卓情一开始还没发现,一低头对上一双浑浊的笑眼。他当即就手足无措了,指了指身后的周青,小声说:“她在睡觉,我是她朋友。”
阿嬷的嘴巴动了下,但不出声音,卓情就靠近一些把耳朵贴过去。
“卓……情吗?”
“对,”卓情眨了眨眼,“我是卓情。”
“好、好孩子,”她的脸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皱纹,却不显苍老,反而越发慈祥,“谢、谢谢你、辛苦你,麻烦你,了。”
她说得很慢,几个字就耗费了全部力气似的,说完又睡了过去。
卓情有些怔愣地看她。
天边忽然涌起一片橙光,太阳从地平线上一跃而起,天光大亮,温暖夺目的光透过玻璃窗折射进来,卓情眯了眯眼,追着光看过去,内心渐渐平和下来。
九点多,周青醒了。
她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就是“弹”,一点不夸张,卓情两只眼睛看见的,就是鬼片里那种哐当一下坐起来了。
她的一头长发睡的乱七八糟,麻绳一样缠在一起,朝卓情的方向缓缓扭头的时候,卓情的手在背后死死抓住了椅背。
“几点了?”
还好,是周青的声音,卓情松了手,回答道:“快十点。”
“……草,”她抓着头发,“我睡这么久吗?阿嬷醒了没?我草草草。”
她跳下床,边穿鞋边往这边走,卓情给她让了位置,“醒过一次。”
“你还记得时间吗?医院要记。”
卓情指着床头的本子,“我记过了。”
周青朝他比了一个大拇指,卓情低头扫了眼时间,“我先走了。”不知道为什么,梦中何圆的那句“他为什么不回来”一直在他脑子里回荡,让他心神不宁。
周青给他送到停车场,让卓情今晚别来了。
“我觉得沟通很重要。”她看着卓情,突然说:“你别老自己憋着。”
卓情握着车把的动作一顿,偏头看了她一眼。
“拜拜。”她冲卓情摆了摆手,走了。
回家的途中,卓情收到了侦探的电话。手机是连着车载蓝牙的,清晰到失去分辨率的声音从音响中传出来,卓情猛地踩下了刹车。
“滴——”
“滴——”
……
身后,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响起,卓情浑然不觉,把蓝牙关了,拿起手机,声音冰冷,“再说一遍。”
“卓先生现在在西亚饭店和封长林先生见面。”
“砰砰砰”,有人在锤他的车窗,“傻逼停马路中间啊,开个法拉利了不起啊!他妈的走不走!”
卓情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踩上油门。
原本他雇私家侦探是查卓文单和周青的事情,现在这事解决了,卓情也没撤走他,让他继续看着卓文单。
他们家的生意和封家根本搭不上,更何况封家怎么会看得他们这小门小户,还单独见面。
以保万一,卓情还是多问了一句,“你说的封长林是……”
“封氏集团目前的代理董事长。”
卓情沉默,“他们聊什么了。”
侦探很有素养地回答他,“他们在包间里谈话,我进不去。”
“……”
卓情挂了电话,车子开到楼底下,又让侦探拍几张照片过来。他想留点证据,说不定以后会用到。
侦探回有点困难。
卓情说加钱。
侦探回收到。
卓情上楼,开门的时候突然心悸了一下,他承认,他确实害怕面对昨天那样的封重洺。
他慢慢拉开门,脑袋先从门缝里探进去,没在客厅看到人,这才放心地进去。
说来也可笑,不见的时候又想,见了又害怕。真有病。
他半跪在玄关,够昨天被他踢到角落的拖鞋,头顶突然落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拖鞋近在眼前,指尖还差几厘米就能够到,卓情却僵在原地不敢动了。
身后的人不出声,卓情单手撑在柜橱上,慢慢扭头看过去。
封重洺单肩靠着墙壁,双手抱着胸,清晨的阳光从他身后的落地窗照进来,他高高地站在夹角形成的阴影里,微微歪着脑袋,两只眼睛像是黑洞,嵌在他的脸上,一丝光亮也无。
卓情猛地低下头,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
就听封重洺冷得像从阴间传出的声音响起。
“你就这么待不住吗。”
第27章
不喜欢。
你就这么待不住吗。
又是这样伤人的语气。
卓情仿佛一下回到了昨天,封重洺说他“恶心”的时候,熟悉的窒息感铺面而来,他用力攥紧了手。
“没有,”卓情撑着柜壁站起来,“没待不住。”
他在进门前还想着要好好哄封重洺,不想再和他吵架了,但是一对上封重洺的脸,什么都说不出,心里只剩下难过。
“我先去洗个澡。”
他贴着墙想快速逃离现场,还没走出几步,被人一下子握住胳膊,轻而易举地就被拖过去了。卓情心脏狂跳,完全懵了,听到头顶封重洺咬字很重地叫他的名字,“卓情。”
像是被他含在唇齿间狠狠咀嚼了一番,卓情汗毛倒竖,瞬间回神。他尝试挣了下胳膊,反被捏得更紧,卓情的喉咙滚动了下,小心翼翼地看向头顶上方的人,声音透着几分紧绷:“你说。”
封重洺目光深沉,像是无尽的漩涡,卓情被他看得背后发麻。忽地,他轻笑出声,松了抓住他的手,“很好。”
瞬间失力,卓情不禁连退好几步,他靠着墙喘息,手臂上恐怖的力量犹在似的,让他心慌,卓情偏开眼,小声道:“我去洗澡。”这次没人再抓他了。
随着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后,客厅彻底陷入一片寂静。
封重洺仍旧站在原地,他背靠着墙,胸膛微微起伏着,显然被气得不轻。卓情躲避的姿态一直在他的脑海回放,明明是他做错了事,却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
“嗡,嗡——”,两声清晰的震动声从玄关厨柜上传来,封重洺循声看去,是卓情的手机。
他的瞳色闪了下,长腿一跨,两步就把手机捏在了手里。恰巧,手机还没熄屏,他畅通无阻地翻开了。
他已经与外界失联一个月了,一个月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他已经浪费太多时间,很早就在心里演算好了一切,但是真的拿到通讯工具的时候,他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卓情的微信。
刚刚收到的那条消息挂在通知栏最上方,没有备注,昵称是一串扔在联系人里不会有人注意的英文字母。对方一共发了两条消息,显示出来的是最后一条:只能拍到一张。
封重洺毫不犹豫地点了进去,看清了另一条消息后,神色瞬间结成冰,他面无表情地放大了那张图片。
照片上,是他的二叔封长林,而和他正在握手的那个人,如果封重洺没有记错,是卓情的父亲,卓文单。
往上滑,没再找到有价值的消息,语音通话居多,封重洺点了返回,不用翻找就在第一页看到了目标。
点进去,入目就是一个穿着裙子傻不拉叽的猫在转圈圈,随后才是上面的几个字——阿嬷醒啦
也就是说人家根本没叫他,是卓情自己迫不及待地去了。
手机的灯光映在封重洺的眼底,形成一片冰冷的颜色。正要继续往上翻,一声轻微的开门声传出来——
卓情出现在卧室门口,和玄关处封重洺撞上视线。
他的目光微微下移,看到被对方拿在手里的,自己的手机。
卓情脸色一白,几步就跑到封重洺面前,一把把手机抢了过来。
侦探的聊天被点开了,封重洺看到了,封长林和卓文单的照片。卓情感受到封重洺幽邃的视线深深凝在他的脸上,他一点儿都不敢动,更不敢回视。
他听到侦探说卓文单和封长林见面,脑子里都滑过了几十个可能性,更何况封重洺?他会怎么想?
封老爷子病倒,封重洺车祸,一切突然得不可思议,封长林在此时上位,外界普遍揣测纷纷。卓情听过最大胆的,就是封长林这个亲二叔为了董事长这个位置,拭父杀侄。最终得利者永远会获得怀疑的目光,这很正常,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卓文单搭上了封长林?
卓情不敢细想,卓文单的入场根本就是说不清楚的。手机被他握得死紧,冰冷的棱角顶着他的掌心,仿佛要把他捅个对穿。
“你为什么要拿我的手机?”卓情终于知道为什么人在不占理的时候会突然生气,就像他现在这样,“你、怎么随意窥探别人隐私?”
“你是怕我知道什么吗?”极淡的语气,卓情的手却重重一抖。
封重洺将他的所有表情和动作尽收眼底,心里一阵讽刺,早就怀疑的事实真相如今摆在面前,他也并觉得不畅快,胸口空落落的,像是被人凭空凿出一个洞,刺骨的寒风从他的身体里呼啸而过。
卓情、以及他的父亲,卓文单,和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二叔,封长林,对他和封远之做了,这一切。
“怕你知道什么?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卓情看出封重洺眼睛里的冰冷,意识到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去了,他沉下气,尽量平稳地说道:“我也是今天刚知道他们……”
“你想说你毫不知情。”
封重洺的表情太怪了,卓情迟疑了两秒才敢点头,“……对。”
“好啊,”他笑了,“那你会让我走吗?”
“不可能!”卓情想都不用想地脱口而出,对方眼里的嘲意简直快将他溺毙,他非常不安,只想用尽全力哄下对方,“你现在出去也没人会保护你,他们都以为你死了,你的伤还没好,你走不远的,你在我这里才是最安全的,为什么要走,我们一直在一起不好吗?”
“好什么?哪里好?”封重洺微微颔首,竭尽讽刺,“我怎么不知道?”
卓情浑身僵硬着,像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木偶,听着封重洺在那头,对他进行残酷的宣判。
“卓情,”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迟早会走。”
卓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他讷讷道:“我以为,我们是开心的。”
“开心?”封重洺反问他:“你哪里看出来我开心?”
“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秒,我都想吐。”
卓情完全呆滞住了。
封重洺还在说:“你做的饭很难吃,你身上的香水味也很难闻,我不喜欢吃泡面,更不喜欢玩那些弱智的游戏——”
“也不喜欢你。”
像是重新回到了那个雨夜,那把剑再次贯穿了他。
“不管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我都不会喜欢你。”
第25章
让他不行也得行。
封重洺擦着卓情的肩膀进去时,卓情下意识抬了下手,幅度很小,几乎忽略不计,这是他已经刻入骨髓的反应,又被自己深深压下了。
一直在客厅站了很久,久到正午的太阳直直刺在了他的眼皮上,卓情终于有了反应。
他走去厨房,挑挑拣拣了一些菜,给封重洺做午饭。
卓情做这些的时候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动作甚至更仔细了些,沿着菜根上的茎叶脉络一截一截的洗,水流哗哗淌了很久,像是绵延不断的雨水。
卓情自始至终都有看清自己的位置,他从不认为封重洺会喜欢他,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他觉得封重洺顶多不是那么讨厌他了,心情好的时候给他一点好脸色,允许他的靠近,——施舍给他一点点好感。
所以封重洺的那些话,卓情自认为也是很容易接受的,他一直在心里这样和自己说,说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他们的距离从来没有近过,他一直被封重洺排斥在外,所以没什么可伤心的。
一点儿也不伤心。
“噗呲——”
指尖被切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殷红的血色缓缓漾开,几秒就铺平了整个案板,卓情愣愣地看着,尖锐的痛觉从指尖缓缓攀上心口。
他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那根手指,这一刻,他感受到了迟到许久的疼痛。
附近的好一点的菜馆都被卓情点遍了,按照每次封重洺的剩餐情况,他对封重洺的口味有了大概了解,简而言之就是偏好清淡,不喜浓油赤酱。
他就简单炒了几道的家常菜,做饭途中手指上随意包着止血的纸被染透好几回,卓情毫不在意地扔掉重新抽了张纸摁上。
因为受伤的关系,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才做好。卓情端着餐盘,站在封重洺的门前做了好一番心理准备,给自己心理暗示,他就是来给对方送吃的,没有其他心思,封重洺不会更讨厌他了,不会再说更难听的话了。这才敲了门。
封重洺肯定是不会回应他的,卓情数着秒等了一会,自己推开了门。他没敢看床上的人,将饭菜放到床头柜上就要往外走。
身后的人突然开口了,“两点了。”
卓情的背影顿住,稍稍侧过一点脸,视线落在半空中,还是没敢看对方。他知道自己今天又迟了,抿了抿唇,控制不住开始道歉,“对不起,我还不够熟练,耽误了一点时间,下次不会了。”
他说话的时候也是侧着身的,细长的手腕僵硬地垂在两边,封重洺一眼就看到他左手用力攥在手心的纸,上面晕开了点点红色,像冬日掉落雪地的梅。
感受到对方落在身上的视线,卓情下意识将受伤的手指藏了起来。
良久,那道让他心惊的视线终于离去了,他还没松一口气,听到对方很淡的声音响起,“拿走。”
“啊?”卓情以为自己听错了,整个人转了过来,封重洺却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卓情脑袋嗡嗡的,终于在混乱的思绪中找到了一丝清明:“是有你不吃的吗?”
封重洺看着他,却说:“我有说过你做饭很难吃吧。”
——是的,就在几个小时之前。
人的大脑会自动过滤让身体产生疼痛的场景,卓情的潜意识想要忽视封重洺带给他的痛苦,但在此刻,对方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那些扭曲的、疼痛的画面,再次侵袭了他。
卓情不由自主攥紧了手指,由指尖上传来的钻心的痛感让他的脸色彻底白透了。他的嘴巴开阖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勉强吃一点吧,这个时候不好点外卖了。”
封重洺现在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完全,不能不吃,就算他做的饭再难吃,为了身体,忍一忍,也可以过去的吧。
可是封重洺非常坚定,他这一生大概从来没有体会过“将就”二字,所以对待不喜欢的事物可以说得上残忍,“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