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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桥边不远处的泥瓦房,本就是供值夜的官差休息的,里面就有板凳,年轻官差按照姜太爷的要求,将板凳放在大桥上。

    板凳刚从泥瓦房里拿出来,就被雨水浸湿,放在大桥上的时候,孤零零的,受着暴风雨的拍打。

    神奇的是,这么大的风,也没能将板凳吹走。

    但年轻官差受不住风吹雨打,只因恪尽职守所以要陪着姜太爷,这会儿忍不住再次劝他进屋休息。

    姜太爷忽然点了点头,转身朝着泥瓦房走去,一步一步,走得极慢,雨水流落在脸上,不敢大口呼吸,直到进了避雨的房中,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将房门关住。

    正好把想进屋的年轻官差关在了外面,这一刻,是真想骂人,“姜大人!你让我进去呀!”

    里面无声。

    年轻官差气急,原地踹了几脚墙根,敢怒不敢言。

    但过了没多久,里面的人就开了门,官差立即止住了愤怒的动作。

    姜太爷将手中的一卷白布条叠成了正方形,双手微微颤抖着,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官差的胸口里,放进不会被风雨渗透的最里层。

    年轻官差被他举动搞懵了,“姜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呀,这是什么?”

    “别动。”

    姜太爷板着脸,让官差瞬间不敢反驳。

    而后,姜太爷严肃地嘱咐道:“不许看,麻烦你,将此物寄到京城姜家。”

    “啊?”年轻官差懵了。

    姜太爷见他没应,褶皱苍老的脸上,又拧起了几道深深的皱纹,似是想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睛黯淡了些,偏过身去,将蓑衣解开,颤抖着的手去摸腰间,什么也没摸到。

    他总是没有自己带银钱的习惯。

    脑海中又闪过什么,他恍然记起,妻子在他的中衣里缝的夹层,于是将手伸进繁琐的中衣袋子,将缝合的线扯开,将妻子放在里面的碎银子拿出来。

    姜太爷将碎银子放进目瞪口呆的官差手里心,“你不要看,得要帮我寄出去,这是捎物件的费用。”

    以姜太爷的官职,去官驿捎信或寄物,是不用收费的。

    官差低头看着手里的银子,知道这是给自己的打赏,或说是跑腿费。

    若是平时的上官给赏赐,没有人会拒绝。

    可是刚才看着姜太爷拿钱的模样,年轻官差心中五味杂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钱递回去,“您留着吧,本来就是当值的时间,不用另外给银子了。”

    姜太爷诧异地看了眼他,板着的脸蓦地露出了笑,亲和不少,“你拿着,我留着没用。”

    年轻官差不解其意,正欲跑腿去官驿,却又被姜太爷喊住,“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庄河。”

    姜太爷点头,将庄河招近,“去官驿之前,先去一趟府衙,我看今晚雨不会减小了,请知府再将下游的百姓迁至营帐。”

    庄河站着不动,瞧着姜太爷的脸色,迟疑开口,“姜大人,百姓不会愿意迁走的,今日已经有传言说您中饱私囊,才会害怕下雨。”

    闻言,姜太爷没有生气,仿佛是意料之中,“那你觉得呢。”

    庄河摇头,“您应是两袖清风,只是这世上从不缺贪官,姜大人是被牵连了,但公道自在人心,您不用在意。”

    “好一句公道自在人心,所以即便知府和百姓不愿,也请你将我的话带到,这石料有问题,现在重修来不及了,请知府务必将百姓迁离,”姜太爷笑了一声,透着无奈,“第二件事,是帮我将此物捎回京城,再然后……你不必回来了,去营帐歇着吧。”

    第284章

    庄河听闻石料有问题,很是不解,因为当初看姜太爷是亲自检查过的,若真有问题,姜家逃不掉罪责的。

    还是说,这只是姜太爷为了迁移百姓想出的说法?庄河有疑惑,但没多问,第二回转身要走,却没走远,又被姜太爷叫住了——

    “等等。”

    姜太爷喊人的时候,右手也扬在半空中,改变了主意,“我塞给你的东西,不要寄给姜家。”

    犹豫思忖好一会儿。

    他深知儿子性格刚正,若非如此,也不会因弹劾二皇子,导致璃儿被二皇子抓去。

    可这世上总要有人刚正的,尤其是在官场,需要有人站出来监察劝谏,言官若不刚正忠直,言官若过度圆滑,弹劾就失了力量,不再有人因畏惧弹劾而三省自身,那言官怎配为言官呢?

    他认为儿子没错,但遇上自家事,再听到百姓舆论如此,只怕会落得玉石俱焚以证清白的下场。

    儿子在官场上得罪的人太多,而自己的老朋友也都致仕或早登极乐了,姜太爷犹豫了一圈,艰难地做出决定——

    “你将此物,捎给宁国公府。”

    “但不是给宁国公,要给宁国公世子。”

    党派一致,思想一致,且宁国公世子圣眷正浓,为人城府极深,不过分刚正也不过分圆滑,其夫人又与璃儿是好友。

    当初,他们夫妇能去二皇子府邸将璃儿带回来,这一次,他们应该,也能将璃儿带回家的吧?

    姜太爷并不确定,但是显然,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交代完,吐出一口浊气,像是放下一件心事,朝着大桥走去。

    庄河只怕他还会第三次叫住自己,于是在原地等了会儿,只见姜太爷颤颤巍巍远去的背影。

    背部,被沉重的蓑衣和雨水压得,佝偻着,一步步走向桥面的板凳。

    庄河心中古怪,但经过这两日的相处,也知道姜太爷是个固执的人,故而也不再劝他去休息了,扭头朝着城中官府跑去。

    早去早回吧,庄河没想着回家歇息,因为当值的时辰还没过,没道理回去。

    戌时最后一刻,庄河抵达府衙。

    府衙内,新知府正用完晚膳,在三堂锻炼身体。

    庄河将姜太爷的话原封不动地传达,不出意外的,新知府嗤之以鼻——

    “他说得轻松,回头他修好了堤坝,轻轻松松回了京城,我这个新上任的知府还要承担民众怨气,昨日不说石料有问题,今日说有问题了,他是老眼昏花了吧?你告诉他去,就这样得了,我看晚上雨都要停了,别闹了行吗?”

    庄河把话记下,也没多说什么,跑去了官驿。

    新知府因这突如其来的传话,搞得没了锻炼的劲儿,烦闷地朝师爷抱怨,“怎么就派个老的下来修河道,这么大的雨,还不听劝往外面跑,一把老骨头要是有什么闪失,是谁的过错?”

    “哎!他派个人传个话,闹得我心里突突的!”

    *

    亥时一刻。

    桥面的灯罩被雨打破一半,烛火被雨水熄灭。

    姜太爷坐在板凳上,望着桥下黑暗的河流,即便看不见,也能听见汹涌翻滚的波涛巨浪。

    猛兽就在身下。

    他可以起身离开,可是离开又有何用?

    他从不后悔当初接下这桩差事,只后悔,没能早些发现石料的问题。

    倘若这雨不停……为今之计,只有让百姓离开。

    但姜太爷心知,桥堤若是毁了,就算百姓及时迁离没有伤亡,但下游的住宅和商铺都是要毁了的。

    那是他们的根基。

    无论如何,姜家逃脱不了罪责,若以舆论定,那就是中饱私囊,若以事实定,也是失察导致百姓流离失所的千古罪人。

    紧要关头,他没有办法去思考——究竟是何人在他验过石料后偷梁换柱。

    他只想,保住家人的平安。

    妻子年岁大了,经不起流放的苦。

    即便这桥要塌,他也要守着这桥,只要他自己死在修河的过程中,那些说他贪了官银的舆论,才有可能平息。

    平息了舆论,阿璃就能安安全全地,走出这扬州城,回去京城。

    扬州城的河,朝廷会派下一个官员来修。

    而姜家最终会被判以什么样的罪,只盼一向圣明的陛下,不要牵连他的家人。

    至于究竟是谁贪了石料的钱……

    姜太爷低头,在仅剩的路灯下,看见苍老的手上,指腹上的血痂……他将希望寄予那位负有盛名的裴世子。

    “嘭!”

    垂挂在上空的灯盏突然掉了下来,掉在姜太爷面前,在落地的一瞬,烛光微弱,不一会儿又燃了起来。

    姜太爷抱起灯盏,弯腰护住里面的光,只听雷声轰鸣,桥面似有一阵晃动。

    地面出现了裂缝,呼啸的江流仿佛要吃人般,发出兴奋的拍浪声。

    水位升高,雨水打在水面的声音,也越来越明显。

    桥面突然不停晃动,姜太爷面无畏惧,只听不远处传来孙女的一声呼喊——

    “祖父!”

    “馄饨买回来了!”

    姜太爷大骇,高声喊道,“你快走!”

    与此同时,桥柱断裂,桥中央分化成了两截,但没有沉入水中。

    “砰!”食盒掉在了地上,热腾腾的两碗馄饨撒了一地。

    姜璃看着祖父抱着一点光亮,站在断裂处,吓得面无血色,“祖父!你快回来!”

    然而,对方并未有所动作。

    两人离得甚远,姜璃毫不犹豫地朝祖父的方向跑去,紧紧盯着光亮处。

    没跑几步,只见桥面一片漆黑,光灭了。

    姜璃眼睁睁地看着,桥面最后的那束光,灭在了呼啸的江水里。

    第285章

    江水拍上了岸,断裂的桥沉重不住一点重量,顷刻间,坠入江河,裂缝以飞快的速度延伸至两岸堤坝。

    “啪!嘭!咚!”

    四面声势可怕,响亮回荡,涛涛江水席卷而来,漆黑汹涌的水面漫过天高,与不见天日的夜空融为一体。

    姜璃怔在原地,反应过来时,丝毫不惧危险的靠近,拼了命地朝光亮消失的地方奔去。

    那厢,从驿站回来的庄河瞧见这一幕,吓得大骇。

    他也没料到,这大桥真能说塌就塌啊!原来姜大人说的都是真的!

    姜大人呢?怎么没见姜大人?

    庄河心中已有猜测,这紧要关头,也来不及去证实什么,看着姜璃反方向找死,大喊道:“姜姑娘!危险!”

    原本困在桥下的猛兽,终于挣脱了两岸的束缚,冲击上岸。

    姜璃哪里还能听见庄河的声音,脱去了蓑衣斗笠,不要命地冲进崩裂的水浪,只能听见一层层水浪呼啸。

    洪水正以势不可当的速度,冲毁了泥瓦房。

    庄河紧张地握起了拳头,前后看了看,拳头隔着裤腰带触碰到了凸起的几颗碎银子,他拧着眉,犹豫三下还是没逃命,朝着姜璃的方向跑去——

    “姜姑娘!不要再往前了!”

    只见不远处纤细的身影被一层层水浪拍过,最终沉没无影。

    “姜姑娘,姜——”姑娘二字没出口,巨浪拍在庄河全身,他被迫逐波沉浮,张不开嘴,双手摆动极力朝上游去。

    亥时三刻。

    因白日的辛劳,百姓早早歇下,偶有起夜者例如周三,走出房门,经过了亲爹的灵堂仍是迷迷糊糊,忽听一声轰然巨响,不同于雷声的寻常,倒像是……

    像是不远处的山被水冲垮了一般!

    声音如山崩地裂震耳。

    周三蓦然清醒,朝远方望去,那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他转身去寻灵堂外挂着的白灯笼,取下灯笼,高高抬起,试图照亮远方的情形,仍是没看清远处,白色黑字的灯笼倒是照亮了他自己的脸。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执着地眺望着,耳边风声愈发急促,只听啪的一声,迎面什么腥臭之物拍打在脸上。

    他刚要骂人,“狗杂——咕噜噜噜”难听的杂种之声淹没在了水中。

    毫不设防,被水浪一层层翻涌,转成各种姿态。

    水里什么都有,瓦砾木材鱼虾稻草尸体,周三被拍晕在水里终是沉了下去,成为洪水的一份子,冲垮自家房屋。

    睡梦中的周三媳妇孩子,也没有醒来的机会。

    躺在棺材里的老人,因为棺材的坚硬和重量,被压在底下,留了完整的全尸。

    “洪水来啦!快跑啊!”没睡的百姓赤脚跑在街上,边喊边跑。

    “往上坡跑!”

    街上人越来越多。

    倒是有觉浅的听见了,顾不得穿衣,此刻起身跑出去,开门的瞬间,洪水正好到了家门外,朝着家门扑进去毁灭一切生机。

    彼时,周二老爷一家还围着灯盏,看周韬的来信呢。

    儿媳妇来来回回瞧了三遍,骄傲道:“我儿子就是有本事,又被上峰夸了呢,爹,再这么发展下去,我们才该是周家本家,长房那几个都不成器,哪有我们韬儿有本事,文武全才。”

    “就是就是,”儿子也在一旁附和,“韬儿还年轻,将来指不准还能当个大官,我们也能跟着去京城过好日子,唯一就是他这个媳妇娶得不好。”

    儿媳妇冷哼,“我找着机会,非得让韬儿休了她不可,门不当户不对的,当初也没经过我们同意,要我说,他们就不算正经夫妻!最多算个妾!”

    突然,外面传来邻里逃命哭喊的声音,说什么有些听不清,被磅礴大雨盖住了。

    夫妇俩犹疑地出去看了眼,“不好,出事了,爹!快跑!”

    周二老爷一把老骨头,迷茫地站起来,拄着拐杖跟上去瞧瞧,略有耳背的耳朵这才听见路人喊的是什么。

    洪水来了,崩裂的房梁,狂风暴雨洪灾呼啸,卷来泥沙与碎石,周边此起彼伏绝望的哭喊。

    “儿啊!”听声音,就知道,这是被子女抛下的老人。

    “三郎——”这是被丈夫抛弃的妻子。

    “别撞我!啊!”慌不择路的人撞在一起,耽误了时间,难得不火爆地骂人。

    “呜呜,爹,娘……”这是被放弃的幼童,或许是父母来不及带走太多孩子。

    周二老爷跑到门口,发现儿子儿媳已经跑远了,他心中一阵凄凉,顷刻间就释怀了,停在原地,跑不动就等死。

    正等死,突然一阵凌空起,一把老骨头被返回来的儿子扛起来跑,震动得让老骨头差点散架,眩晕下吐出一口白沫。

    儿子体力不佳,能扛起他已是不易,此刻还粗声抱怨着,“爹,你倒是跑啊,还站在原地,怕我死不了是不是!”

    周二老爷心里酸楚又是动容,“你放我下去,我死了就死了,你们跑就是了,管我做什么!”

    儿子不听,扛着继续跑,最终还是没跑到高处。

    凄厉的惨叫会戛然而止,但洪水不会,它只是尽情地肆虐。

    知府府衙在上游,新知府刚锻炼完身体,准备洗洗睡下。

    听到消息时,城内已经浮尸遍野,下游商铺全部不能幸免,淡黄色的水漫过所有宅屋的一层,百姓的房子多是平房,故,都毁了。

    唯有部分百姓跑得快,跑上了高处,留了条命,但也流离失所,或痛失亲朋。

    新知府跪坐在地,崩溃地失去反应,脑子里迅速在想,怎么办,怎么办——

    “姜大人呢!他修的呀!他得负责啊!”

    新知府如同抓住救命稻草,面容狰狞地抓住师爷的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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