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眼下已是宵禁,万籁俱寂,星辰闪烁,隔着数道高墙外,三百名晋元帝的亲卫和国公府的一百护卫,早已排成了长长的队列恭候在国公府门前,手持长枪,气势恢宏。裴如衍踏夜而出,两步上马,不曾回头,“出发!”
陈书陈武各在他左右两侧,待他话音落下,两人异口同声地重复,“出发!”
因着是宵禁,路上没有行人与障碍,趁着夜色一路疾驰出城,百余人的队伍拉着装赈灾银的车马,城门守军早就接到通知,提前打开了城门,让队伍顺利通行。
上千只铁蹄从水泥地踏上黄土,卷起阵阵尘土飞扬,守城军只听“踏踏踏”此起彼伏的铁蹄声,约莫持续了一刻钟,终于远去。
直到没了影,才将城门关上,“报告上峰,裴大人已出城。”
这夜里,国公府很安静。
裴如衍的离开甚至不曾惊动虞氏,他说的是次日走,宁国公夫妇都不曾出来相送。
但,荣和堂的灯燃了一宿。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虞氏怎会不知儿子动向呢。
灯影下,摆着一双陈旧的小虎鞋,这是虞氏压箱底的宝贝,她望着这双小虎鞋,想起儿子三岁时求着要抱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
此时,邹嬷嬷推门而入,“夫人,世子出城了。”
“嗯。”虞氏惆怅地应道。
“夫人不必担忧,世子定能完成陛下交代的事务,”邹嬷嬷安慰道,“夫人怎的又在看这小鞋了?”
虞氏瞅着那双小虎鞋,无奈叹道:“我如今算是感受到段氏的心情了,衍儿这么独立,我心里头总是又悲又喜,有时候我在想,若不是我被那贱人暗害了,便不会失去女儿,说不准还能给衍儿多添个弟弟妹妹,但我时而又想,衍儿没有弟弟妹妹,我才不至于偏心,不让他与我生分。”
夜深人静时,虞氏老是怅然若失,邹嬷嬷都有些习惯了,老话常谈地劝慰,“夫人,您不要这样想,世子并非与您生分,只是性格如此,老奴瞧着,少夫人也是不知道世子离开的。”
虞氏一瞬间诧异闪过,随后道,“阿宁怎会不知,恐怕也是与我一样,装不知罢了,你过去瞧瞧,让她早些休息,别熬着。”
邹嬷嬷笑道:“夫人当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婆母了。”
“什么好不好的,她与衍儿同心,便是最好的。”虞氏道。
邹嬷嬷点了点头,离开前多嘴一问,“夫人您自己也该早些休息了,这小虎鞋老奴放起来可好?”
虞氏摆手催促她赶紧走,“我再看看,明日让人洗一洗,明年传给孙儿。”
反正这鞋子,孙子孙女都穿得了。
虞氏想想都笑了。
邹嬷嬷欲言又止,迈着轻步子出门,然而在心里忍不住腹诽,偌大的国公府何曾需要传一只小虎鞋了?不过是夫人的念想罢了。
即便要传,明日就清洗,是不是太早了些……
沈桑宁在庭院中赏月时,听得邹嬷嬷前来传话,心知婆母也一样没睡,于是让邹嬷嬷转述几句关怀之言,自己听话地进了房中休息。
出来太久,被窝都凉了,她的脑子里惦记着三十八万两的事,想着京城能筹集的都筹集了,接下来再想筹,恐怕得去外地。
金陵是个好地方,不仅商业发达,离扬州也近,物资运送还很快。
沈桑宁暗暗打定主意,这次才真的睡去。
隔日,裴如衍请的画师来了,沈桑宁正好准备去找云昭,便打算带着画师去云家给云叔画像。
出门碰见行色匆匆的阿舟和端午,阿舟背着书箧,端午嘴里叼着一个包子,手里还拿着油纸裹着的面饼。
“阿姐。”齐行舟不苟言笑地点了点头,明明是他打的招呼,她还没点头呢,他先点头了。
沈桑宁暗觉好笑,“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
他又点点头,“阿姐,我先走了。”然后继续疾步朝外走去,走着走着,干脆跑了起来。
端午跟着跑,差点噎着。
第314章
沈桑宁在后头喊道:“记得吃早点。”
“知道了!”回音传来时,人都已经过了拐角处。
沈桑宁带着画师到云家时,院子里一桌子人在吃早膳。
“世子夫人来了。”小宋神医眼尖,低头在云昭边上说了句。
云昭抬头,同时伸手将小宋神医推远,“别靠太近。”
云昭起身,朝着沈桑宁走去,“夫人,怎么了。”
沈桑宁言简意赅地同云昭说了来意,要让画师替云叔画像,回头可以方便寻找家人。
语毕,却见云昭难言且无奈道:“今个大早,我爹就跑了。”
“跑了?”沈桑宁没太理解,“疯病不是治好了吗?”
小宋神医放下饭碗冲过来,一副“此生没见过这样的病人”的傲娇态度,“人是不疯了,更有思想了,管不住,真的管不住!”
小宋自认为这样说很美化了,但还是受了云昭一记冷眼,他摸摸鼻子坐回去端起饭碗。
沈桑宁看着饭桌上一圈人,不免问道:“不去找吗?”
云昭解释道:“我爹现在神志清醒,不会有太大危险,只是这肖像画……夫人好意,我替我爹心领了,我看他一时半会回不来,离开前他还去铁匠铺重铸了剑,还做了个铁面罩。”
提及铁面罩,小宋摇摇头,“那玩意戴脸上这么重,怎么想的,伯父不会去打家劫舍吧?”
又挨一记白眼,神医的嘴再次闭上。
如此,画师的确是白跑一趟了,不过沈桑宁还有别的目的,“云昭,我想你陪我去趟金陵。”
闻言,云昭二话不说,转身进屋拿了剑,连包袱都没有,“走吧。”
“耶?真走啊,”小宋神医再度起身,饭也不吃了,“那把我也带走吧。”
云昭皱眉,“你去做什么?”
小宋神医指了指林裘和孩子们,又指指自己,“这里已经没有病患了,我是神医哎,留在这里干嘛。”
“那你跟着我干嘛。”
“伯父的失忆还治不治了?”小宋问。
两者没有关联,但一句话精准拿捏了云昭。
云昭看向沈桑宁,沈桑宁左右看看两人,正色道:“此去金陵是为筹款。”
“好啊,”不等云昭说,小宋神医就决定了,“你们要是路上被灾民打了,我还能救你们。”
云昭忍无可忍,“你说话能不能吉利些。”
“我很吉利啊,诊金很贵的,愿意白救你,你还这样凶我。”小宋神医头一撇,看似不满,但说完后脚步极快地跑进屋里收拾包袱。
云昭对他无话可说,“夫人,我们马上就走吗?”
沈桑宁点头,“我也要回去同家里人说一声,稍晚些时候,你们来找我吧。”
然而,意料之内的,虞氏的态度比裴如衍还坚决。
不让去。
“且不说一介女流,你肚子里还怀着呢,你去做什么?筹款这事交给衍儿就好了,他能办好。”
虞氏说什么都不能让她去。
太胡闹了!
沈桑宁低下头,晓之以情,“我知母亲担忧,但我是个大人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几日路程不算什么,我能照顾好自己,何况此行还有人护送,亦有神医同行。”
“我说这些,母亲定然还是不同意的,就如阿衍担心我,也不让我去扬州,他的心是安了,可我的心安不了,我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不必为钱款分心,这是其一。”
虞氏打断,“你不必再说下去。”
沈桑宁不听,“其二,扬州离金陵很近,金陵没有受灾害侵袭,我在外祖家能安心养胎,若他……若是扬州有什么危险,我能最快知道,并且想办法帮助他。”
“其三,”她看着虞氏扶额,声音顿了顿,“天子为天下忧,故受百姓供奉,阿衍食君之禄,理应为天子分忧,为百姓做事,而我……我不止是阿衍的夫人,也不止是腹中孩子的母亲,亦是大晋商人,能赚到钱并非我有多聪明,更是因大晋太平、百姓安乐,我的生意才能被眷顾日进斗金,如今大晋有难,若还心安理得地享乐,我实在羞愧,我理应站出来筹款募捐,不该藏私。”
“我能做的事,或许旁人也能做,然对我而言,是必须做,并且要做得好。”
“其四,姜璃也是我的朋友,我的私心确实想离阿衍和阿璃近些,但我没有逞强,我会护好我的孩子,但护好,不代表在温室养着,即便未涉尘世,亦能经历风雨,见天地众生,最后在太平安乐中降生。”
沈桑宁滔滔不绝,声音虽不高亢,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这力量既柔和亦刚强,堵得虞氏无言以对。
虞氏重重呼出两口气,不直视她,“你们一个个都有道理得很,偏就是我不讲理,说了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语罢,虞氏无视了她的神情,抬步离开。
但也没让人看着她。
沈桑宁神色失落,没去别处,只在正厅里坐着。
那厢,虞氏回了荣和堂,茶盏端起又放下,“夫妻两个,一个比一个犟,我这个婆母当的,连儿媳都管不住,人家都要笑话我。”
“夫人,您是被少夫人说服了吧。”邹嬷嬷深知虞氏心思,为其添茶。
虞氏一双眉蹙起,“想不通,这孩子竟然是沈家的,沈益这等平庸之辈能生出这样的女儿……还不知足!不过,阿宁心正,往后我也不用担心衍儿会走错路了。”
邹嬷嬷笑而不语,这话没法接,在夫人心里,自己亲儿子心不够正,饶是心腹也不敢乱附和,于是话题一转问道:“夫人,昨儿说的虎头鞋还洗吗?”
“洗啊,我亲自洗,”虞氏迟疑片刻,“你去吩咐人套个马车。”
不出半个时辰,国公府外又列了一队人马。
沈桑宁还在前厅坐着,只见邹嬷嬷赶来传话——
“少夫人,夫人说了,让您别想太多,去城郊青山休养一阵子,给孩子祈祈福吧。”
说是休养,那马车上什么都有。
前后护卫足足五十人。
沈桑宁意会,只是婆母碍于面子没有直接妥协,又怕她私下跑了,还不如安排妥帖让她去金陵。
对此,她颇为动容。
另一处,齐行舟比往日早了小半时辰赶到竹阳书院,只为赶在姐夫离京前,将募捐的钱交过去。
却不知,裴如衍昨夜就走了。
第315章
齐行舟带着方端午还有包赢,在书院内的空旷处搭了个小桌子,将捐款箱摆在桌子上。
此地是去各书斋的必经之路,他们早起就为了在这儿候着人。
竹阳书院的学生下至七岁,上不限年龄,以功名分为启思、正知、崇志三个大级,每个级别中又根据年龄分斋。
齐行舟就身在没有功名,且年龄低幼的启思堂一斋。
“瞧,一斋的小孩在摆摊。”说这话的,是个光长个儿,不长功名的大高个。
嗯,对齐行舟来说,绝对是大高个。
几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好奇地凑过来,把“摊位”给围住了,近了一看,上头竟还写着善款箱三字,方才说话的的高个儿惊奇道:“我们书院还有读不起书,需要募捐的?”
“别说了,伤了砚弟的自尊心。”第二个少年拍拍前一人的背,顾自从兜里掏出钱来,准备投递。
几颗碎银子正要往里投,一只小手蓦然伸出来挡住捐款箱的口子。
齐行舟抬头,“这是给灾区的捐款,砚兄要捐的话,我先帮你登记。”
“灾区?捐款?”高个子少年啧啧称奇,言语中透着调侃,“我们家中都已经捐过了,倒是你,谁许你私下募捐的?别是以募捐之名敛财吧,小小年纪不学好,小心被人举报,让官府来抓你。”
在一旁台阶上昏昏欲睡的包赢,听得一个“抓”字,瞬间清醒,眼睛瞪得像铜铃,冲到齐行舟身前,“不许抓他!”
高个子少年看着三个小矮子,嗤笑一声,正欲说什么打击的话,刚才准备投递银子的少年又拍了拍他的肩,“行了,这儿是竹阳书院。”
言下之意,这竹阳书院是大晋最好的学府,能进这里的学生不可能是偷鸡摸狗之辈,即便还没有功名傍身的启思堂,也多是世家子弟。
语毕,少年多掏了几颗碎银子,放在捐款箱上,“不必记名。”
高个子看呆了去,“虞绍,你还真给啊,这小孩指不定——”
指不定装着什么坏水,这句话还未出口,齐行舟便将高个子忽略了彻底,直接看向虞绍,“原来是虞家公子。”
虞绍一听,挑眉笑道:“怎么,认识我?”
齐行舟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我阿姊是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原来是表嫂的弟弟!”虞绍早有听闻宁国公多养了个孩子,当下恍然大悟。
得知对方是表哥的小舅子,虞绍连忙又从书箧中翻找出一张小额银票,二话不说投进箱中,“给!”
“多谢砚兄。”
“不必这样喊,既是亲戚,喊我虞兄就行了。”
“虞兄。”
两人一言一语,显得挡在中间的包赢很呆。
先前说话难听的高个子也很尴尬。
虞绍还在担忧,“你在这里募捐恐怕没什么效果,我多给你些,你也不算白忙活。”
话刚落,就听一众急匆匆的脚步声,几人闻声转头,只见七八岁大小的孩子们,背着书箧往这里跑。
“齐行舟!”
“斋长!”
启思堂一斋的学生赶入书院,将捐款箱团团围住,也把虞绍几个围在了中间。
圆润的孩子硬挤到捐款箱前,“我再捐十两。”
“我再捐五两!”
“斋长,我今天带钱来了,十四两!”
孩子们高举着银锭,没有一个捐的比虞绍少,也正好用行动回答了他的顾虑。
跑在最后的那个孩子,是昨日捐了六百两的小孩,他手中拿着一个红封,站在外围望着,没有别的孩子的气势,弱弱道:“我带了一千两。”
好家伙,一千两!
高个子瞪大眼睛,也不知道谁家小孩这么有钱。
里面的包赢不顾一切拨开人群,“来来来,给我。”
……
这募捐的盛景,被其他斋的学子们瞧见,纷纷好奇,多问一句才知始终,便有部分学子自愿加入了捐款之列。
于是四周便有了这样的对话——
“几个小孩子的游戏你也信。”
“有什么不信的。”
“夫子要来了,大家快回斋里上课啊,别排队了。”
“那钱放在这里。”
说着,还真有人将钱放在了原地,转身跑了。
方端午大喊,“你们名字还没记呢!”
“不用记了!”
方才还热闹的走道上,只剩下齐行舟几人,连虞绍都走了。
齐行舟看时辰差不多了,姐夫应该要出发了,于是他抱起捐款箱准备离开。
突然,一把戒尺拍在捐款箱上,“你们两个不想上课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