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她近几日做饭都越做越慢,但因为做的吃食格外符合小皇帝的口味,也没人说她什么。这天她更是特地又放慢了手脚,生火热锅就花了一刻钟,打燕皮的时候就更别说了,本来就吃力的活计,在特地放水后,打了一个时辰还没打好。
隆庆帝身边的太监都过来问了,她连忙告罪道:“民妇一心想给圣上做可口的饭食,但是这些活计从前都有帮厨做,民妇人单力薄,实在是……”
打肉皮这种粗重活,能有幸被皇帝带出来、平素里也是位高权重的太监也做不来。至于侍卫,那能带到近皇帝身的,更都是勋贵世家子弟出身,平素里他们也就敬着皇帝,对其他宫人都不屑一顾的,连在厨房里把守,他们都嫌弃油烟味大,非必要不进来。
让他们来帮这个干瘪黑丑的厨娘做活计,那自然是更没人愿意。
顾茵想的就是让他们找个人进来,即便是文家的下人,她也能知道一些消息。
但让他失望的是,那尚膳太监最后还是没让文家下人进来——文老太爷身份敏感,一直称病,文家的下人都已经被看管起来了,顾茵又和文家有旧,谁能放文家的人进来和她接触?
最后那尚善太监陪着笑脸去求了侍卫,没多久就带了个人过来。
那是个脸上有一块巨大深褐色胎记的青年男子,他身形十分高大,却只敢瑟缩着身子,神情很是怯懦,走路还一高一低的。
他是文家没了下人后,侍卫们在外头寻摸过来做粗活的男人。
当然不是随便寻摸的,这男人不止跛脚,还又聋又哑,侍卫们在他背后敲锣、甚至挥刀,他丝毫不为所动。后头一众侍卫又对他拳打脚踢,打了足足两刻钟——他们都是练武之人,最知道打哪里不会让人重伤,却足够疼的。这青年被打的又是抱头又是连连拱手求饶,确实是一点儿声响都发不出。
确认他是残疾之人,侍卫们才敢放心留他在文家。
“这也太寒碜了,”尚善太监很不满,却又不敢表现出什么,“到底是要给圣上做吃食的啊!”
侍卫狎笑道:“那厨娘又黑又干瘪,这聋哑的和她一起岂不正好?公公也别挑三拣四,不让他来做,难道让我们这些陪圣上出生入死的近身侍卫来做?再说只是在厨房里做粗活,又不是去圣上面前服侍。”
尚膳太监这才没话说,只能把人领走。
顾茵在厨房里手上活计不停,心却已经飞到了外头。
等看到尚膳太监把人领来,她面上一喜迎出去。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眼前的男人既陌生,居然还是不能说话的,见了她拱手行礼,口中嗬嗬作响。
等到听尚膳太监说男人还是聋子,她更是失望地无以复加,只能先用动作指挥她照着自己的模样打肉皮。好在他力气还是有的,没多会儿就把肉皮打好了,总算是没误会了小皇帝吃饭的时辰。
那燕皮馄饨得过老太爷赞誉的,只是觉得工序麻烦,后头没再让顾茵做。
小皇帝吃着也喜欢,他却没那么多顾忌,让顾茵明早再做这个。
那青年男人也被留下来打下手,因为他是聋哑的,侍卫就没把他和顾茵隔开,只让他们都守在大厨房里。
顾茵郁闷地看着他叹了口气。就算不能告诉她外头的消息,好歹带个齐全人来啊。哪怕只是哑巴或者只是聋子呢?起码能交流一下,好几天没和人说上话,她真的很难受。
她刚要叹第二声,就听到静谧的厨房里传来了咕咕声。
青年立刻捂住肚子,很是不好意思的模样。
顾茵就收起了颓然,低声道:“有饭吃,有地方住,身体也好好的,有什么好急的?”
现在的境况总不会比刚她刚穿过来、半生不活地病倒在破屋子里,半夜还遇上贼人翻墙入屋时更差。
“我也饿了,让我看看做点什么。”尽管知道对方并听不见,但好歹多了个活人,憋了好几天的顾茵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厨房里食材都齐全,侍卫和太监虽然看管的严,却也没说不让她自己取用的。
顾茵包起馄饨,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认真做的吃食,只要做这个,心里就有底了。
菜肉馅里拌上足足的猪油,皮儿擀得薄如蝉翼,没多会儿几十个小巧精致的“元宝”在锅里打着转儿齐齐浮了上来。
顾茵在碗底放胡椒粉、盐,和袁师傅剩下的一点味精,还撕了一小把干紫菜,装好了两碗带汤馄饨。
“吃。”她把一碗先端给青年。
青年连连点头弓腰致谢,顾茵也端起自己的。
厨房内没有桌椅,只有从前徐厨子还在文家时用的竹靠背椅和几个小板凳。
看到青年高大的身子缩在小板凳上,顾茵拍了他一下,让他坐到靠背椅上。
对方摇摇头连忙推拒,她也就没再坚持,自己在靠背椅上坐下来。
“一碗够不够?”
顾茵本来没什么胃口,但是那青年显然是饿狠了,先大口大口喝了两碗汤,然后再吃馄饨,一口吃完他眼睛突然亮了,进食的速度也变快了。
顾茵喜欢别人吃自己做的饭食吃得香的模样,不由多看他两眼。细看之下,她发现对方虽然皮肤黑,神情畏缩,脸上更有一块难看的褐色胎记,其实近看五官并不难看,反而线条硬朗,若没了这胎记或者褪下那不敢正眼瞧人、唯唯诺诺的神色,应当称得上是英俊的。
“我怎么觉得你有些眼熟呢?”顾茵奇怪地托腮看他,“你原先也是寒山镇人士吗?”
这话问完,青年的手微不可见地一顿,随后接着以之前的速度继续进食。
顾茵自嘲地摇头道,“忘了你听不见了。不过我从前在码头摆过摊,可能见过你也不记得了。”
等到青年吃完,他立刻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收了两人的碗去洗碗了。
顾茵跟他到水槽边上。
“你叫啥呢?认字吗?”顾茵边说边以手蘸水,在桌上写字。若是认字的话倒是也可以交流,起码问问外头的情况。
可惜对方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顾茵又以极慢的语速,用口型问他名字。
虽然对方聋哑,但现在对方是自己的帮厨了,总不能一直喊对方“喂”,显得很不尊重人。
好半晌青年才明白了她的意图,他的眼神落在一旁的板凳上——上头搭着顾茵随手解下的青色围裙。
顾茵意会道:“原来你叫板凳啊。”
青年收回视线,继续洗碗。
顾茵伸手在他眼前比了个大拇指,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挺好的,贱名好养活。我两徒孙,一个叫菜刀,一个叫砧板,都是很好的孩子。”
想到外头的家人,顾茵也没了说话的兴致。
老天保佑,可让那个什么恶鬼修罗一般的红疤大将军快来吧!
第59章
自从厨房多了个人,
顾茵是觉得舒服不少——小皇帝身边的人太养尊处优了,文家大厨房里的柴火和水缸里的水一天比一天少。虽每天都有人会送来一些,但都只够她给小皇帝做饭用的,
她自己吃喝也在这里,
劈柴挑水都靠自己,已经越来越觉得不方便。
现在这名叫板凳的青年来了,
劈柴挑水、洒扫庭院都是一把好手,显然是做惯了这些粗活的。
第二天顾茵又做了一次燕皮馄饨,
小皇帝吃着还是不错,
不过他短时间内不会点两次同样的吃食,
所以尚膳太监本来是把青年弄走的——实在是觉得放这样一个人在皇帝的膳房里太寒碜了。
但后来看到青年确实能做活,
顾茵还塞了几颗金瓜子帮他求情,尚膳太监又把他留下了。
虽然增加了一个“狱友”,
但坐牢的生活还是没有改变,顾茵心底是真的难以掩下的焦虑。
她焦虑的表现就是话变得多起来。
“板凳啊,你锅不能这么刷,
把表面的油刷掉了,是要生锈的。”
“板凳啊,
别劈柴了,
都够用好几天了。”
“板凳啊,
你怎么又出去挑水?水够用,
你歇着呗。”
也幸好,
这青年是听不见的,
他还是照旧忙进忙出,
一刻不得闲的模样。而且对方看到顾茵嘴巴一开一合的,也不会不耐烦,大多时候会用眼神询问她有什么吩咐。
顾茵当然也不是真的要吩咐他什么,
只是找点话说而已。所以大部分时候她都连忙摇手,让他忙自己的,等他转身的时候她再接着碎碎念。
有时候念着念着顾茵自己都笑起来,她什么时候话这样多了?平时她还偶尔会觉得自家婆婆有些唠叨,现在她比婆婆唠叨十倍。
也得亏板凳听不见,估计换个人要让她念叨疯。
当然最能慰藉她的,还是青年的吃相。
倒不是说他会狼吞虎咽得吃相极为难看,而是他吃顾茵做的饭是真的吃的香。
比后世吃播博主都不差什么,每吃一口脸上都会出现毫不做作、赞叹享受的表情。
而且顾茵也发现他饭量不小,手擀面条一口气能吃三大碗。她就喜欢能吃的,给这样的人做饭,才是她做厨子的本意嘛!
一晃又是三日,文家的气氛变得不同起来。
不论是太监还是侍卫,都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松散下来。
尤其是一些个侍卫,出身高贵,不少还是纨绔子弟,很快就原形毕露了,不当值的时候就跑到大厨房,让顾茵给他们做吃食。吃完他们也不走,就聚集在这个小院子里喝酒赌钱。
顾茵偶然也能从他们嘴里听说一些外头的事。
“那该死的乱臣贼子,害的咱们有家不能回,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若是有机会遇上,老子一刀看了那个修罗将军!”
“就是,等到他日咱们打回京城,老子把那厮和那反王的头砍下来,齐齐挂城墙!”
“唉,哪日能回到京城呢?这镇子忒小,再窝下去,老子一身武艺都要荒废了!”
“想恁般多!来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伴随着说话声的,是极为响亮的摇骰子、推牌九的声音。
顾茵在厨房里给这些个大爷做吃食,忍不住轻嗤一声。
这些人还嫌弃镇子破,又不会是他们求着这些人来的?可快走吧,寒山镇小容不下这些大菩萨!
外头的侍卫们喝起酒来,推杯换盏的,吵嚷声也越来越大。
“板凳啊,你知道他们说的那什么大将军不?”
青年正坐在灶膛前烧火,自然是给不出什么反应的。
顾茵正站在锅边炒菜,也没看他,自顾自轻声嘟囔:“听说他力大无穷,能手撕活人呢。我只知道手撕包菜、手撕鸡的,这活人咋撕啊?”
青年突然转过脸,身形微微抖动。
正好顾茵炒出一盘热菜,看到他这样问他咋了?
他转过头,做出了咳嗽的口型。
“那你小心些。”顾茵说完就端着菜出去了。
热菜上桌,侍卫们却没动筷,反而有人伸手把顾茵拉住,道:“小娘子,来陪小爷喝一杯!”
那人面色砣红,浑身酒气,显然是已经醉了。
他身边的人哈哈大笑,“荣兄是不是喝醉了?这可是厨房里的黑厨娘,可不是青楼楚馆里娇艳的小娘子。”
那荣侍卫困难地眯了眯眼,终于看清面前站着的是个顶着黑脸、锅盖刘海罩脸,还故意把自己弄的油腻腻的顾茵,立刻撒开手啐道:“晦气!”
其他人轰然大笑,也不知道谁起头说了句:“来来来,新的一局,就用这黑厨娘做赌注,输的人就亲她一口,诸位可敢?”
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郎,谁会在酒桌和赌桌上说不敢?
顾茵正想开溜,却被人拽住了一条胳膊。那骰子又被摇响,几人很快依次扔过,点数最小的还是那荣侍卫。
“哈哈荣兄今日可还还真是‘鸿运当头’!”
“愿赌服输,荣兄可不好耍赖!”
众人哄笑,推着那赌输的荣侍卫起身。
那人又醉又臊,脸涨成了猪肝色,最后还是认赌服输,又去拉扯顾茵。
顾茵连忙一边往外退一边道:“大人饶过民妇吧,民妇面容丑陋,也已嫁为人妇了!”
“嫁为人妇的好啊!哈哈哈,嫁过人的才知冷热呢。”旁人继续拱火。
不然就当被狗啃了吧,顾茵无处可躲只能无奈地这么想到。
冷不丁的,从她背后伸出一只手,精准无误地扣住了那荣侍卫的手。
“谁?”那荣侍卫本就在气头上,被人一拦,越发恼羞成怒,等看清拦他的是那个聋哑的跛脚青年,他怒不可遏道:“你这废物也敢拦老子?”
其他人并不上前来帮忙,只抄着手促狭道:“别是这废物和这黑厨娘相处了几天,成了一对儿了?荣兄倒成了夺人所好的人了!哈哈哈哈……”
青年眼中的戾气一闪而逝,但随即他松开了手,讨好地呈上手里的一碟子花生米,表示自己是来送下酒菜的。
他一瘸一拐地把下酒菜放到桌上,突然身子一歪,直接扑在了那小桌子上,小桌子被他那高大身板一压,立刻散了架,桌上的牌九、骰子、酒坛子、菜盘子散落一地。
这下不只是那荣侍卫,其他人也都动了怒。
“死瘸子路都不会走是吧?!”
众人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打的青年抱头求饶。
而顾茵已经瞅准时机出了去,把同在院子里的尚膳太监给请了过来。
那尚膳太监对侍卫们的玩闹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此时这动静闹得实在大,他也就卖了顾茵这个面子,赶过去劝道:“诸位大人可别在这个节骨眼儿生事!这到底都是给圣上做吃食的人啊!”
小皇帝的性格却不是好相与的。
尤其现在这档口,要是在文家把人打出个好歹,他第一个不会放过他们!
侍卫们也忌惮这个,恨恨地停了手,还啐道:“废物配丑八怪,正正好!”
等尚膳太监把这群大爷哄走,顾茵立刻上前去把青年扶起来。
“怎么样?痛不痛?”她努力对着他做口型。
青年摇摇头,摆手表示并不用她扶,自己站起身来。
两人回到灶房,顾茵让他在旁边坐下,自己则烧水煮鸡蛋。
白水蛋煮好,她剥了蛋壳,用纱布把鸡蛋一裹,让他卷起袖子,要帮他散一下淤青。
青年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来。
顾茵却执意道:“让我来吧,好歹让我为你做点什么。”
这段日子接触下来,她知道眼前的青年虽然跛脚,但不论是劈柴还是挑水,走路都是很稳当的。他方才那一摔,自然是刻意为她解围。
青年这才把袖子卷到手腕处,顾茵这才发现他手上还带着好些淤青,不是刚才造成的,还有好几天的伤。而起不止淤上,他胳膊上也有其他利器造成的陈年旧伤,虽已结疤脱落,但看着还是让人心惊。
一个又聋又哑的人,能活到这么大,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顾茵看的眼酸,只能强迫自己不去多看,用煮鸡蛋轻轻滚在他那些淤伤上,“现在也没伤药,只能这样散一散。等咱们出去了,我再给你买伤药,最好的那种……到时候你也别去其他地方了,就跟我回食为天,给我当伙计。我给你开工钱,再不让你被人欺凌。”
男人乖乖任由她滚过一遍胳膊上的淤伤,后头顾茵让他再卷起另一个袖子,他却是坚持不肯了。
顾茵也不再勉强他,让他自己弄,她则撑着下巴在旁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