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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唉,可惜!朱飞鹏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从金莲湖派出所出来,三人往谭学儒工作的皮鞋厂而去。

    赖宽现在已经是皮鞋厂销售科科长,见到公安干警态度很殷勤,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开电扇吹风,生怕怠慢了他们,搞得朱飞鹏直皱眉:“好了好了,你别忙乎,我们有些问题想要问问你。”

    赖宽搞销售走南闯北,有着生意人的圆滑,满面堆笑:“您说,您请说。”

    朱飞鹏板着脸:“今天我们带走了谭学儒,你知道吗?”

    赖宽点头哈腰:“厂里这么大的事,我当然知道。”

    朱飞鹏开始观察赖宽的反应:“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吗?”

    赖宽依然在笑,不过他的笑容并没有达到眼底,用赵向晚曾经说过的话,嘴角虽然上咧,但是眼睛周边的肌肉并没有参与运动,这让他笑起来嘴型略方,俗称“假笑”。

    “警察同志,我也只是听说的啊,说是钱勇举报谭学儒杀人。小谭这个人吧,虽然不是正式工,但在销售科一直表现得还不错,跟着我出差从不叫苦叫累。要说他的缺点呢,就是女朋友多了点,但那也是因为他人长得秀气,招人喜欢。杀人?我个人觉得可能性不大吧。”

    赖宽说话措辞很谨慎,看得出来谁也不想得罪。

    朱飞鹏等他说完,这才问道:“1990年9月23号晚上,你在做什么?”

    赖宽的瞳孔陡然一缩,颈脖变得僵硬,眼珠子一转,视线停留在右上方。朱飞鹏在脑海中搜寻赵向晚提到的微表情行为学理论——人在脑海中构建画面和声音的时候,眼球会朝向右上方。

    这狗东西打算说谎!

    朱飞鹏疾言厉色:“说实话!”

    赖宽吓得一个激灵:“警察同志,我说的都是实话。现在是92年7月,时间过去差不多两年了,你让我想一想嘛。”

    朱飞鹏冷笑:“那一天对你很重要,我一说你就应该能够想起来。你在派出所亲口说过,还签字按下了手印,你不会忘记的。”

    赖宽一拍脑袋:“唉呀,你看我这个记性,是那一天啊,我记得我记得。我是21号和谭学儒一起出差到珠市的,27号才回来。23号晚上就在招待所睡觉,什么也没干。”

    赵向晚听到这里,眸光一闪,看向朱飞鹏。

    “你在说谎!”

    朱飞鹏有点着急。他能看出赖宽在说谎、在编故事,但是应该如何戳穿,怎样逼他说出实话,这点他就做不到了。

    做销售的人讨价还价是常态,赖宽一看就知道朱飞鹏底气不足,脸上的笑容明显真心多了:“警察同志,我真没说谎。我们销售人员出差,白天跑断腿,到了晚上都累得要死,睡得死沉死沉的。半夜里谭学儒我不知道,但我睡觉的时候他肯定还在,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他在刷牙洗脸。我当时的证词好像就是这样写的,对吧?”

    朱飞鹏当然知道赖宽的证词里是怎么写的,关键是他不相信这份证词,偏偏又没办法找出漏洞来。

    突然感受到了与赵向晚的差距,朱飞鹏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赵向晚。

    赵向晚站起身来。

    朱飞鹏顿时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将自己的位置让出来,冲着赖宽一瞪眼:“凉茶呢?怎么不倒杯凉茶来?”

    赖宽有点摸头不知脑,警察不是按资排辈吗?赵向晚明明看着比朱飞鹏更年轻,应该资历更低,怎么朱飞鹏对她这么殷勤?难道她是什么大人物不成。心里一边琢磨,赖宽起身从办公室角落桌上的陶瓷水壶里倒出三杯凉茶,端端正正摆在三位警察面前。

    “这是我自己用菊花、金银花、农家茶泡出来的凉茶。刚才也不知道几位警察同志喝不喝得惯,没敢端上来。天气热,喝得解解渴,也是好的。”

    赵向晚低头看茶水红红的,散着股凉意,比刚才赖宽泡的龙井绿茶解暑多了,便端着杯子一口饮尽。七月天是暑热最盛的时候,这凉茶喝得透心凉,正好。

    喝完茶,口干舌燥的感觉略减,赵向晚这才抬起头,认真看着赖宽,用拉家常的口吻,轻松开始询问。

    “赖科长,你结婚了吗?”

    “结了。”

    “孩子上几年级?”

    “马上要上四年级了。”

    “男孩女孩?”

    “男孩。”

    “长得像谁?成绩好不好?”

    “虎头虎脑的,像我。成绩挺好的,班级前三。”

    “看来你妻子很会教养孩子?”

    “是!我老婆是小学老师,管孩子很有方法。”

    聊到这里,朱飞鹏与何明玉听得一头雾水,赵向晚这是要做啥,怎么和赖宽聊上了?赖宽越聊态度越轻松,眼神清明,显然没有说谎。

    “你妻子今年多大?”

    “今年……三十四、五、三十六吧?”

    “你连她多少岁都不确定?”

    “我是男人,一天到晚出差,这些小事情哪里记得住。”赖宽有点不好意思,打了个哈哈,心虚地移开视线。

    赵向晚的声音很冷淡:“看来,你和妻子感情并不好。”

    听到一个陌生人如此评价自己的夫妻感情,好脾气的赖宽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烦躁,脸转向一旁:“没有,我们挺好的。”

    赵向晚继续刺激他:“感情好,你会记不住她的年龄?在乎妻子的感受,会乐此不疲地出差?”

    赖宽努力控制着不断往上冒的脾气,但声音由刚才的殷勤客气变得生硬许多:“我干的就是销售工作,不出差怎么可能?我也是为了生活,没办法的。我要养家糊口的,警察同志。”

    成功干扰了赖宽的情绪之后,赵向晚目光变得凌厉:“你在珠市出差,为什么要替谭学儒遮掩?是有把柄落在他手里吧?”

    赖宽听到赵向晚这话,双臂抱住,眼睛瞪大,眉心上提,嘴角向下耷拉,整个人进入防御状态。

    朱飞鹏脑子里冒出两个字——恐惧。

    赖宽在害怕,赵向晚猜对了!

    赵向晚加重了语气:

    “你有什么把柄在谭学儒手上?”

    “没有,我没有。”赖宽连声否认。

    赵向晚紧紧盯着赖宽的表情,逐渐加快了语速。

    “两人一起出差,你能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赌博?”

    “没有,我没有。”赖宽长吁一口气,再一次否认。

    赵向晚点点头:“嗯,看来不是赌博。行贿?”

    不必赖宽回答,赵向晚直接否认:“看来也不是。你们是销售人员,即使给回扣、送礼,也是共同进退,不存在把柄之说。”

    赵向晚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涉黄吧?”

    赖宽的额角有冷汗涔涔而下,办公室有吊扇,正呼呼地转着,明明有风,他却觉得全身上下都燥热得不行。

    “夫妻感情好,忠诚是第一位。你这一到招待所就开始招妓,只怕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惯犯。如果我把这事告诉你妻子……”

    听到赵向晚冷淡的声音,赖宽不自觉地被她带入到设定的场景之中,吓得一个激灵,大声叫了起来:“不要,不要告诉她!”

    “如果不想让我说出去,那就跟警察说实话!”赵向晚的声音陡然提高,清冷而强硬。

    赖宽早已被她攻破心防,完全生不出反抗之力,颓然坐倒,脸皮抽了抽。他抬手用手背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哀求地看着赵向晚。

    “我说,我说,只是……你们一定不要把这事告诉我老婆。她是小学老师,文化程度比我高,本来就有点看不上我,如果让她知道我在外面有过其他女人,哪怕是技女,她也绝对不会原谅我。我,我就是好奇,我猪油蒙了心,我该死!”

    他戏剧性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清脆的掌声听得赵向晚眉心跳了跳。

    刚才的语言对战太激烈,朱飞鹏手掌一直紧张地捏着,听到赖宽打了自己一巴掌,心知审讯已经进入尾声,抬起手掌重重拍在桌面,在光滑的桌面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手掌印。

    他兴奋地冲何明玉示意:“准备做好笔录。”

    何明玉早就准备好了笔录本,只是刚才被赵向晚与赖宽的对战吸引住,一时之间忘记下笔,爽快答应了一声“好”,开始记录。

    赖宽觉得赵向晚的眼神太锐利,仿佛能够看进他的灵魂,再不敢有丝毫隐瞒,老老实实交代。

    “9月21号下午,我和谭学儒一起到珠市出差,坐火车大概是三个多小时。我们就在车站附近的红霞招待所入住,那里的老板我关系蛮熟,一般出差到珠市我都会住那里。

    按照单位的报销标准,我和谭学儒在二楼开了个标间,当天晚上我就让老板找了个年青女的,在三楼开了间单人房玩了一个晚上,到早上才回标间。谭学儒看我一夜未归,又衣衫不整,心知肚明,开了几句玩笑。不过他很会做人,笑着说会帮我遮掩,让我安心去玩,回单位之后绝不透露半个字。

    22号我休息了一天,23号那天晚上,我又招了技。和谭学儒一起吃过晚饭后就分开来,他回房休息,我晃到酒吧找了个女人,到第二天早上九点才回来。警察后来找我问的时候,我的确是说了谎,晚上六点到第二天早上,我并不知道他在哪里。”

    赵向晚问:“你回来的时候,谭学儒在做什么?”

    赖宽思索了半天:“他洗了个澡,脸有点红,哦,对了,他刚见到我的时候好像有点气喘,两只手有点发抖,我还笑他是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这么累。”

    朱飞鹏追问:“他怎么回答?”

    赖宽努力回忆:“好像,没有回答吧。他就是笑了笑,反问了我一句昨天玩得嗨不嗨,是单飞还是双飞。”

    何明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将笔录本推到他面前:“行了,你看看对不对,没问题的话就签字吧。”

    赖宽拿起笔签字,犹豫半天再一次抬对恳求朱飞鹏:“警官同志,我老实交代了,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我不想让我老婆知道。我以后一定改,保证改!”

    朱飞鹏盯着他按了手印,不屑地说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在外面招技的时候,就没想过老婆在家里带孩子辛苦?想不让老婆知道,唯一的办法就不要沾!”

    赖宽满脸羞愧,连连点头。

    三人走出销售科办公室,一拉开门,正看到门口围着一圈人。皮鞋厂就这么大,办公室是栋二层小楼,隔音效果不好。看到三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走进办公室找赖宽,好奇心驱使着一群人在听壁角。

    赖宽一抬眼看到门口围了七、八个人,其中还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得面如土色。完了!这些人可都是长舌妇,最喜欢东家长西家短,谁家有一点丑事,恨不得传得全世界都知道。现在知道自己在珠市招技,恐怕分分钟传到老婆耳朵里。

    “你们……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赖宽吼了起来。

    门口站着的人哄堂大笑起来。

    “做什么?听你的光荣事迹呗。”

    “你可真忙啊,隔一天找个漂亮妹妹,身体吃得消?”

    “卫红还天天跟我们说,赖科长是个多么多么负责的好老公,没想到背地里是这么个人……哈哈!”

    “赖科长,什么叫双飞?给我们答答疑、解解惑?要不然,演练一下给我们瞅瞅?”

    赖宽一张脸胀得通红,红得要滴出血来。丢人!太丢脸了!

    人群里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卫红老师是个好人,不能让她给赖宽给骗了!”

    几个嫂子连连点头。

    “对对对,走!我们去找她,让她和赖宽离婚!”

    “卫红老师长得漂亮、有文化,要不是看姓赖的老实,哪里会嫁给他?离婚好,我马上给她介绍个更好的对象。”

    “我兄弟有个同事,在开关厂当领导咧,去年死了老婆,重情重义得很,有个十岁的女儿,想找个性格好、有文化的老婆,我这就帮卫红打听去。”

    赖宽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两巴掌抽死自己。

    朱飞鹏咧开嘴笑了,大声道:“赖科长,这事可不是我说出去的。”说完,排开人群领着何明玉、赵向晚往外走。

    回到车上,朱飞鹏启动吉普车往市局进发。

    何明玉与赵向晚坐在后排,摇头笑着说:“这个赖宽真是活该!”

    赵向晚:“是啊。”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赖宽嘴上说在乎妻子,却连最基本的忠诚都做不到,那还谈什么在乎?

    何明玉若有所思:“如果我以后结婚了,丈夫敢出轨,我立马离婚,绝不原谅。”

    赵向晚“哦”了一声。

    何明玉问她:“你呢?”

    赵向晚挑了挑眉:“哈?”

    前面开车的朱飞鹏哈哈一笑:“赵向晚识破谎言的能力那么强,她的丈夫哪敢做对不起她的事?就算连心里想一想,赵向晚都能把他揪出来!”

    赵向晚不怒不笑,没有接朱飞鹏的话。

    朱飞鹏感觉后背的视线有些冰冷,打了个寒颤。赵向晚虽然好,但眼光太厉害,没人能对她撒谎。

    试问这世上,有哪个人从来没有撒过谎?

    如果内心全部对外敞开,一丝隐私都没有,那……那太可怕了!

    朱飞鹏所思所想,尽数被赵向晚听到,她侧过脸看向窗外,没有说话,但紧抿的双唇、微暗的眸光,将她内心的失落表达出来。

    从拥有读心术的那一刻起,赵向晚便知道她的人生不会平淡。

    ——知人知面不知心;

    ——人心叵测、人性复杂;

    ——唯太阳与人心,不可直视。

    这样的话,无不在告诉赵向晚:懂人心,是件痛苦的事。

    有些人,嘴上说的是仁义道德,但内心全是男盗女娼;

    有些人,脸上笑眯眯和蔼可亲,但内心满是诅咒憎恨。

    有些人,看见你时尊敬爱戴,献尽殷勤,但转过背却掏出刀子捅得你鲜血淋漓。

    更不用说,男女恋爱,那些愚蠢却甜美的情话底下,有可能藏着不屑、轻视、控制与算计。

    世人皆醉我独醒。

    这不是奖赏,而是惩罚。

    赵向晚之所以报考公安大学,就是见过太多阴暗、灰色的人心,她想寻求一份公正、一份力量,支撑她继续向前。

    想到这里,赵向晚伸出右手,轻轻抚上左手臂章上的金色盾牌。耳边响起一首大街小巷到处流传的歌曲——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时刻显身手。”

    刚才的失落感渐渐消散,赵向晚难得开了句玩笑:“放心,我会装糊涂。”

    何明玉、朱飞鹏愣了一秒,突然笑了起来。

    三人回到市局,停车场刚停好车,正遇上准备回家的刘良驹。刘良驹已经安顿好先前他们送过来的梁成洪,询问道:“到饭点了,你们是打算提审梁成洪,还是先休息?要不要我留下来帮忙?”

    朱飞鹏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将车钥匙一收,擦了擦头上的汗:“吃饭、吃饭,我快饿死了。老刘你只管回家,明天再提审,不着急。”

    刘良驹冲他们挥挥手,骑上他的自行车,高高兴兴下班了。

    “你们先去吃吧,我收好东西就来。”何明玉做事细心,记挂着手中从金莲湖派出所借出来的案卷资料、刚刚调查做好的笔录本,打算回办公室把资料全都收进铁皮柜,上好锁之后再去食堂。

    赵向晚说:“好,师姐我陪你。”季昭应该还在办公室等她,如果她不过去,恐怕他连吃饭都会忘记。

    朱飞鹏直奔食堂,何明玉则与赵向晚回办公室。

    穿过长长的走廊,赵向晚刚刚推开门,鼻端便萦绕着浓浓的松香味,再一抬头,一幅绚烂多彩的油画便出现在眼前。

    和赵向晚在脑海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绿草如茵的草地,野花盛开。红的、黄的、蓝的、白的……五颜六色,缤纷灿烂。

    这是一幅让人一看,就心情愉悦的图画。

    赵向晚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渐渐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如阳光一般亮眼。

    何明玉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这幅画,半天才惊呼一声:“季昭,这是你画的?太漂亮了!”哪有女人不爱花的?这么美丽的鲜花同时在眼前绽放,这种震撼感真的很强烈。

    季昭右手手指、衣袖、下摆都沾着颜料,但他眉眼弯弯,黑色瞳仁亮晶晶的,让人不由自主受他情绪所感染,也欢喜起来。

    清润的少年之音在脑海中响起,赵向晚点头:“喜欢!”

    赵向晚微笑:“是。”

    赵向晚与季昭目光对视,奔波一天忙于审讯所带来的疲惫一扫而空。或许朱飞鹏说得对,这世上没有人不撒谎,包括赵向晚自己,也会使诈也会说一半留一半。

    但季昭却是不一样的存在。

    他从小自闭,内心世界封闭,不对外敞开。他有语言障碍,不用语言与人交流。或许别人会觉得季昭无法沟通、生活在一起痛苦无比。但赵向晚却觉得他挺好的。

    因为自闭,所以他的世界纯粹而真实。

    因为有语言障碍,所以他没有谎言。

    和季昭在一起,赵向晚不必忍受两道声音同时在脑海中响起,不必费心猜测真与假,不必装糊涂。

    这样的季昭,赵向晚感觉相处轻松而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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