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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贾慎独对你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对的,你要是听了他的,那就是上了他的当。他就是要通过不断地打击你,让你自信崩溃,然后由他掌控。”

    老师在学生面前,天生带有权威感。

    这种权威感很容易让人沉醉,有些没有良心的老师会享受其中。不断对学生进行打压、挑刺,最后让他们变得毫无自信,一切都听从于他。

    施启燕的肩膀开始颤抖,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赵向晚,声音变得有些暗哑:“你说什么?”

    赵向晚听顾之光提起过贾慎独有个外号叫贾独食,为了把科研经费全由自己一个人支配,他不愿意把项目分给其他老师,于是一味地压榨学生。不听话的、调皮的学生他没办法,于是听话的、懂事的施启燕便成了他不断压榨的对象。

    一个星期没有睡觉?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崩溃吧?这个贾慎独真是枉为人师!

    赵向晚将声音放柔和:“施启燕,有没有觉得,这个世界并不公平?”

    “明明辛苦的是你,但立功的却是别人。”

    “老实人吃亏,偷奸耍滑的得好处。”

    “好人命不长,坏人活千年。”

    阳光下,赵向晚那张苹果小脸放着光,琥珀色的瞳仁闪着异光,带着莫名的吸引力,施启燕不由自主地被她带入语境之中,脑袋微侧。

    施启燕的头向左微歪,下巴抬起,露出雪白的颈脖。

    这个动作出现,给了赵向晚信心——颈脖是人类的脆弱之处,这个歪头的动作,代表信任。

    这说明,世道不公这四个字打动了施启燕的内心。

    赵向晚淡淡道:“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认可这份不公平,面对恶人、恶语不反抗,遇到恶行就选择屈服,那……怎么能怪世道不公?如果好人遇到点事情就跳楼,那怎么能怪好人命不长?”

    施启燕的脸色有了变化。

    洁白无暇的脸庞,一下子胀得通红。

    这一刹那间,暑热仿佛终于落在了她身上。

    飘然若仙的施启燕终于有了点烟火气。

    既然一味地哄着,并不能让施启燕放弃自杀,那不如换个方法。

    抑郁症的人,都是善良的人,遇到问题,她们会习惯性地反省自己。如果……给她们一点动力,让她们打起精神来呢?

    赵向晚道:“施启燕,你先走过来一点,不然等下被太阳晒得眼睛发花,不小心掉下去,那就划不来了。”

    赵向晚的话语带着一丝蛊惑,令人不由自主想跟随,施启燕向着女儿墙方向迈了一小步。

    所有人都悬着一颗心,屏住呼吸,不敢开口说话,就怕惊扰了赵向晚与施启燕的交流。

    路芝英捂住嘴,无声地流着泪。

    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说出了她一直想说的话!施先生为什么要跳楼呢?他的去世,只会纵容那些欺负他的恶人,令关心他的人伤心难过。启燕为什么要跳楼呢?她这么做,只会让憎恨她的人欢呼,让喜爱她的人痛不欲生。

    赵向晚抬手指向头发披散,打着赤脚,狼狈不堪的路芝英,声音里带着寒意:“都骂为什么柿子专捡软的捏,都骂为什么欺负老实人,那你为什么不拿刀去砍了恶人,却要拿刀子剜你母亲的心?”

    听到这句话,路芝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趴在墙边,号啕大哭起来。

    “启燕,启燕,你三岁的时候我来了你家,你抱着我的腰问我是不是你妈妈,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我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你就是我女儿,你爸丢下我们走了,你就是我的命啊……我没多少文化,我不懂你说的建筑,更不懂什么是历史,可是我知道你爱吃酸甜口的,我知道你喜欢白衣服,我知道你喜欢干净,我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就想守着你,看着你长大成人,将来成为一个和你爸一样了不起的人,就这样,老天也不允吗?”

    施启燕的眼里有泪花在闪动。

    赵向晚知道她已经意动,索性在她心上再添上一把火:“你妈妈打着赤脚,你看到了吗?今天室外气温35度,屋顶地面温度接近50度,你妈妈光着脚,是因为太着急见到你,把鞋子跑丢了。你看,关心你的人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拼着命跑来见你,可是那些欺负你的人,到现在都没有出现。你确定,要在爱你的人面前跳楼,让那些憎恨你的人欢呼雀跃?”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赵向晚感觉喉咙有些冒烟。她停顿了一下:“施启燕,让亲者痛仇者快,你确定,要做这样的人?”

    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滑落,施启燕缓步向前,走到女儿墙边。

    路芝英终于爆发了一回,一把扑过来,死死捏住施启燕的手。她的力气太大,骨节有些泛白:“启燕,跟我回家,我们回家!你要是再跳,就带着妈妈一起跳,这样做鬼也有个伴。”

    穿花裙子的邵一凡也赶紧跑过来,一把抓住施启燕的胳膊:“施启燕,你可真有出息!”

    顾之光想要上前,被赵向晚制止。施启燕是个女孩子,又生性.爱洁、清高自傲,肯定不愿意让陌生男人靠近,这个时候正是最关键的时候,绝对不能功亏一篑。

    赵向晚一只手按在女儿墙的压砖上,手掌被烫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忍着烫胳膊发力一撑,一下子便翻了过去。

    何明玉和朱飞鹏早已与她默契无比,迅速跟上,紧紧抓住赵向晚左胳膊,帮她稳住身形。

    赵向晚左手搭在墙沿,脚踩在挑出墙边宽约六十公分的天沟板上,慢慢向施启燕靠近。

    因为刚才的交流,施启燕没有抗拒赵向晚的靠近。

    等到只有半臂距离,赵向晚托在施启燕腋下,一托一送,帮助已经双脚虚脱无力的施启燕翻过墙去。

    施启燕脚刚落地,便被路芝英死死抱住,泪水喷涌而出,打湿了施启燕的肩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哭。

    赵向晚翻回来,被何明玉一把抱住。朱飞鹏咬着牙:“你胆子太大了!”那挑出去的天沟板只有六十公分,她竟然就这样翻过墙去!万一施启燕一挣扎,两人都得死。

    赵向晚被何明玉抱得有点喘不上气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笑着说:“我有分寸,没事。”

    何明玉狠狠地箍了箍赵向晚的脖子:“以后不要那么冲动!”

    楼下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得救了得救了!”

    “终于把人救下来,太好了。”

    “太危险了,好紧张,差一点就掉下来。”

    在这一阵欢呼声中,贾慎独姗姗来迟。

    看到贾慎独,学院方书记将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音嘱咐:“施启燕是你的研究生,怎么能让她跳楼?你这个导师平时是怎么关心她的?”

    贾慎独四十岁左右年龄,个子很矮,黑瘦黑瘦,一脸的精明。如果不是戴着眼镜,真看不出来是个大学教授。

    他抬头看一眼楼顶,皱眉道:“跳了没?”

    方书记没好气地说:“怎么?人救下来了你还不满意,非要跳下来摔死了你才高兴?”

    贾慎独垂下眼帘:“书记你这是什么话?施启燕是我的学生,我当然希望她没有事。现在的学生啊,心理素质太差,说两句就寻死觅活。不是我说,这样的学生你们以后不要再招了,就算是毕业了也难得成材!”

    方书记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贾慎独还如此强硬,沉下脸不客气地说:“就你现在这个态度,谁还敢读你的研究生?等她下来,记得说几句好听的话,关心关心她,不要逼她逼太狠了,要是真出了事,对你、对学院、对学校都影响不好。”

    贾慎独是建筑学院有名的教授,每年纵向科研、横向项目经费加起来早就超过了百万之数,人称“贾百万”,腰杆硬得很,根本就不怕书记。

    他冷笑一声:“我是研究生导师,管的是学生的专业水平、研究能力培养,至于女学生的情感问题、个人问题,不归我管!方书记你要是怕她出事,那就平时多关心关心她,和她多沟通沟通,顺便帮她介绍个男朋友,免得七想八想,一个不如意又爬到学院楼顶上闹着喊着要自杀。”

    方书记被贾慎独的态度气得直打哆嗦:“贾慎独!你别以为科研做得好、赚钱赚得多就不把思想教育放在眼里。我告诉你,师者,德为先。你作为研究生导师,更应该以身作则,春风化雨……”

    不等方书记把话说完,贾慎独打断他的话:“好了,既然没有什么事,那我回办公室了。”

    人群忽然喧哗起来,吸引了方书记和贾慎独的注意力,两人同时抬头,看向学院门厅。

    建筑学院大楼的一楼是个开敞的门厅,入口处挂满了历年优秀学生作品,门口一个钢管构成的异形雕塑,看着很有艺术气息。

    警察、消防全体出动,施启燕这次的跳楼闹得动静很大。当她终于被解救下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赵向晚跟在施启燕他们身后走下楼,准确地从人群中捕捉到一道不友好的目光,顺着这道目光,赵向晚看到了贾慎独。

    施启燕的身体瑟缩了一下,显然也看到了贾慎独。

    赵向晚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路芝英抱着女儿的肩膀,像老母鸡护鸡崽一样,用自己瘦弱的身体阻挡着围观群众好奇的目光。

    施启燕此刻重回母亲怀抱,卸下往日防备,只想回到家里躲起来。可是贾慎独的目光让她全身一下子就紧绷起来。

    方书记迎上来,看着路芝英,温和地安慰道:“施启燕妈妈,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说,学院一定尽力解决。您要不要先带孩子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施启燕的身体开始颤抖。

    路芝英护着女儿,连连摇头:“不去,不去医院,我们回家。”

    方书记看一眼贾慎独,说了几句场面话,希望这件事就此揭过作罢。

    偏偏贾慎独不仅不上来安慰施启燕,反而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这一声冷哼,令施启燕愈发紧张起来。

    贾慎独身上仿佛带着莫名的磁场,只要靠近他就能引发施启燕的焦虑、自卑、敏感,明明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施启燕却能脑补出一大堆指责、训斥。

    赵向晚抬眸看向贾慎独,试图从他身上找到原因。

    这个外型上毫不起眼的男人,穿一件灰色短袖T恤、一条军绿色长裤,裤腿挽起成了条七分裤,再趿拉一双拖鞋,看着像个挖藕的农民。

    他有两道锋利如刀裁的浓眉,看着多了分凌厉之色。

    这就是国内闻名的历史建筑保护专家、湘省大学建筑学专业教授,贾慎独?

    听到这里,赵向晚在心里五味杂陈。

    如此强势的老师,如果遇到同样坚韧的学生,或许还能逼出学生潜能。可是,如果遇到的是敏感的、内向的学生呢?那就是一个悲剧了。

    难怪古人说要因才施教,老师如果不懂得变通,对所有学生都一味地批评、指责、苛求,迟早会出问题。

    目前来看,除了换导师,并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

    只是,对施启燕而言,导师不好换导师、工作不如意换工作、家庭不愉快那就打散家庭……所有挫折都采取逃避的方式来解决,这对原本就有抑郁症的她并不是件好事。

    这个世界不是为你而生,不可能永远顺利。

    赵向晚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今天把施启燕救下来,如果她下次再遇到同样的事情,是不是又会跳楼?

    路芝英在知识分子面前有一种天生的卑微感。她没敢表达不满,搂着施启燕从方书记、贾慎独身边走过,嘴里不断地低语:“启燕不怕,不怕,妈妈来陪你。”

    赵向晚跟在她们身后,缓步而行。

    贾慎独突然开口说话:“一个容易被挫折击打的人,将一事无成。施启燕,你真让我失望。”

    方书记气得眼冒金星,这都什么时候了,贾慎独还要火上浇油!他大步上前,一把捂住贾慎独的嘴:“贾老师,慎言!”

    贾慎独个子虽矮,但力气却不小,双手向上一抬,将方书记捂住他嘴的手打开,疾言厉色。

    “我教育我的学生,有什么错?书记你不要以为堵住悠悠之口,就能堵住所有负面评价。人这一生谁不会遇到挫折?难道每一个人都去跳楼?你看看这里的围观者,有警察、有消防人员、有老师、有学生,哪一个没有在生活中、在工作中遇到困难?如果大家都像施启燕同学一样,一点点辛苦都寻死觅活的,这个社会怎么进步?”

    被太阳晒得满脸是汗的围观群众原本打算离开,听到贾慎独的话,忽然就触动了心思,开始悄悄议论起来。

    “是啊,贾教授说得没错。”

    “只有逃避现实的懦弱者,才会去自杀。”

    “那么多吃不上饭的穷苦老百姓都在拼命赚钱养家,她吃得饱穿得好,长得漂漂亮亮,还能读研究生,不晓得比那些人强了多少,有什么不如意?”

    “要跳楼,那就挑一个人没有人的夜晚,找个没什么人住的高楼,悄没声息地跳呗。这大下午的,来到学校大楼跳,还不是想博得大家的关注与同情?我看呐,她根本不会去死,就是矫情。”

    所谓群众,其实就是一群最为从众的人,很容易被某些不怀好意的声音带动、引导。

    先前大家都担心施启燕跳楼的时候,群众都在喊:不要跳!你还有大好的青春!快来帮帮她!

    可现在危机解除,贾教授这么一说,群众全都换了个思维,开始指责起施启燕懦弱、矫情、博关注。

    句句诛心,施启燕面色煞白,脚步越来越虚浮。

    听到这里,赵向晚的脸色变得肃然。

    既然今天把施启燕救了下来,那就绝不允许她放弃!

    赵向晚踏前一步,与贾慎独面对面,眼中闪着怒火。

    赵向晚高挑,贾慎独个子矮小,两人相距只有一米之距,看起来赵向晚还要高出半个头。

    “贾老师,您,杀过人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贾慎独瞳孔一缩,后退半步,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双臂微抬,左臂横放,右拳紧握,整个人进入全面防御状态。

    哈?赵向晚也愣住了。

    原本,她是打算与贾慎独理论一番: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用是否杀过人开篇,不过是为了引起贾慎独的警觉,让他重视自己的一言一行。

    万万没有想到,贾慎独真的杀过人?

    这这这……

    完全不按套路来,这让她怎么接下去?

    阳光依然毒辣,可是赵向晚却感觉到了寒意。

    第78章

    慎独

    ◎细思极恐,赵向晚打了个寒颤◎

    贾慎独生于1948年,

    他的名字是村里一位饱读诗书的老秀才取的。

    慎独二字,出自《礼记·大学》:君子必慎其独也。意思是说即使独处也应谨慎从事,自觉遵守各种道德准则。

    他自幼聪明,

    虽然出身农村,

    读书条件一般,

    但一路求学顺利无比,

    十七岁顺利考入湘省大学建筑系,师从建筑大师朱成岭,因为成绩优秀、表现突出顺利留校成为朱成岭教授的助教。

    贾慎独一步步走到现在,成为湘省大学知名教授,

    每年承接上百万科研项目,自认为得益于“慎独”二字。哪怕独自一人,

    他都谨慎行事,

    绝不让人抓住一丝把柄。

    现在陡然被赵向晚喊破杀人之事,他整个人完全懞了。

    可是,

    一瞬间的紧张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

    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

    思维开始恢复正常。

    不过0.5秒的时间,贾慎独、赵向晚目光对视之间,脑中已是闪过无数个念头。

    赵向晚问完那句话之后,整个人僵住没有动。

    贾慎独后退半步之后,整个人也僵住没有动。

    朱飞鹏觉察到这两人异常的动静,走过来询问:“怎么了?”

    朱飞鹏的出现迅速打破僵局,贾慎独收回保持防御姿势的手,背在身后,冷哼一声:“无知小儿。”

    赵向晚没有退缩,再次重复刚才的问题:“你,杀过人吗?”

    朱飞鹏听到“杀人”二字,立刻警惕起来,与何明玉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左一右站在贾慎独身旁,观察他的反应,提防他逃跑。

    贾慎独已经完成心理建设,镇定自若:“这里是大学校园,学习知识、探索未来的圣殿,岂容你在这里信口雌黄!我是一名教师,教书育人是我的职责,哪里会杀什么人?真是可笑!”

    说罢,他踩着拖鞋,从赵向晚身边走过。

    “啪嗒!啪嗒!”

    拖鞋的声音在水泥地面上踩过,发出刺耳的声音。

    短暂的交锋之后,赵向晚不想打草惊蛇,于是提高音量说了一句:“贾老师,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请你多留口德,不要再闹出人命来。”

    贾慎独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赵向晚。

    确定不是自己杀人被警察发现之后,贾慎独整个人放松下来,冷冷地看了赵向晚一眼,用眼睛余光观察着施启燕的反应。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抗压能力是每个成功人士必备的素质,如果一点点困难就放弃,那怎么可能成功?这样的话,我对每一届研究生都会说。我培养了那么多研究生,他们都已经成为建筑领域顶尖人才,也只有施启燕这一个哭着喊着要跳楼。这个世界本就残酷,强者生存,弱者淘汰。她自甘堕落,怪得了谁?”

    到现在,贾慎独还在给施启燕增加精神压力,他这是要做什么?想到他刚才心中想的:老师权威那么大,杀人何必亲自动手?言语也可杀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他自己要死,干我什么事?赵向晚有一种感觉——贾慎独就是想要施启燕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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