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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祝康的眼前一片模糊。

    他快速眨眼,

    将这一阵泪意强行压了下去。

    “酒湾村、小湾村、后湾村全都拆了。你的家,

    我的家,

    都没有了。”

    终于听到祝康开口,卢富强眼睛里迸射出极亮的光亮,可是等祝康说完,他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没有了吗?都没有了吗?”

    他突然兴奋起来,双手下垂,手铐在铁椅扶手上撞击发出巨大的声响:“那,龚大壮家的青瓦房,是不是也拆了?”

    祝康知道他在想什么,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刚才还觉得这人有一分可怜,可是现在看到他那为龚大壮家青瓦房被拆而兴奋欢喜的模样,祝康内心的嫌恶感更加浓烈。

    卢富强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祝康:“拆了是好事!农村房子拆了不就能做新的了?政府肯定会给钱、给地,让我爸妈他们重建的,是不是?”

    祝康道:“卢富强,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们这次了解到的信息,恐怕会让你失望。”

    卢富强的心脏再一次被提了起来:“怎么了?”

    祝康慢吞吞地说话,故意掉足胃口:“拆了三个村子,在罗县汽车站附近新建三村湾,得好处的人,是龚四喜与卢尚武,你们家……很惨。”

    “惨?”卢富强死死盯着祝康,眼中闪过一道凶悍之光,“怎么说?”

    祝康看一眼赵向晚,赵向晚轻轻点了点头。

    祝康道:“拆迁时,因为是赔偿款、赔偿的宅基地都得按人头分,可是你却一直没有与家人联系,所以你父母、弟弟与村领导发生争执。”

    卢富强不理解:“争执什么?我联不联系,也是户口本上的人,当然要算我一个。”

    祝康冷笑一声:“你爸妈想为你争取一处宅基地,和你弟弟一起盖房子。可是利字当头,多分你一分,村里人就少分一份,你又常年不归家,谁愿意把钱、地分给你?”

    卢富强眼睛眯了起来:“然后呢?”

    祝康看得出来,卢富强已经处于愤怒的边缘,索性再添上一把火。

    “然后?然后你父母就不断为你争取,而村里人却报了你失踪。你父母郁结在心,一病不起,1983年去世;你大弟弟卢富贵迁出原籍,不知所踪。1987年三村合并重建三村湾,派出所的人为你销了户,从此,你在法律意义上,已经宣告死亡。”

    父母已死;

    与他关系最亲近的大弟弟不知所踪;

    他被强行销户,宣告死亡?

    一件件、一桩桩,就像尖刀一样剜进了卢富强那颗既脆弱又卑劣的心。

    片刻的沉默之后,卢富强突然问:“我小弟呢?”

    “外出打工,至今未归。”

    “他比我小十岁,今年二十六,应该已经娶妻生子了吧?”

    祝康看一眼手中户籍资料:“不知道。”

    “我小妹呢?她比我小六岁,今年三十,应该结婚生子了吧?”

    “结婚后迁出原籍。”

    卢富强的心承受着痛苦的煎熬。

    他抬起头,看着祝康:“龚四喜呢?他家分了龚大壮家的房子和家具,他还从龚大壮的床头柜里偷了不少钱。我离家之前他对我说过,兄弟一场,他一定会关照我家里人。”

    祝康没有添油加醋,实事实说:“龚四喜读高中,改名龚有霖之后考上警校,毕业分配回罗县当警察,现在已经是三村湾辖区派出所所长。他家里兄弟、父母都住了两层楼的小洋房,有钱有车,日子过得很滋润。”

    卢富强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眼睑抽搐了两下。

    “那,卢尚武呢?他和我同村,他父亲当年是小湾村的村委主任,他说过,我们是拜把子的兄弟,会把我爸妈当成自己的爸妈一样孝顺。”

    祝康嘲讽道:“你前脚离村,卢尚武后脚便招工进了城,几年之后他因为外形英俊被公安局局长的女儿看中,招赘进了他家的门,改名卢辉,之后便是仕途几连跳。他在老丈人的安排之下进党校学习,进罗县公安局从事文职工作,一步步高升,现在是罗县公安局局长,与龚有霖狼狈为奸,把罗县当成龚、卢两家的天下,把三村湾当成黑色产业园进行发展。”

    卢富强愣愣地看着祝康,喃喃道:“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祝康没有回答他的疑惑,而是用一种悲悯姿态,与他目光对视。

    赵向晚在一旁叹了一声,摇头道:“人心不古,世道不公啊。”

    这一句“人心不古、世道不公”精准戳中了卢富强的内心,他突然挣扎着要站起来,被铐住的双手也在激烈地左右拉扯着,似乎要挣脱这些束缚,跳出这间审讯室,冲到“三刀会”的两个兄弟面前,揪着他们的脖子问一句:“为什么?!”

    负责看守的公安干警将他压回椅中,喝斥道:“老实点!”

    可是,卢富强根本老实不下来。

    他一边挣扎,一边吼了出来:“为什么啊?他们明明说过,会关照我的父母家人,为什么要给我销户,为什么要欺负我爸妈?我杀了人,怕得要死,像老鼠一样躲着、藏着、缩着,就怕被人发现。他们怎么就有脸?就有脸那样堂而皇之地活着?!”

    卢富强脖子上青筋暴露,眼睛泛红,模样很是吓人。

    “哈哈哈哈……”

    他突然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开始狂笑。

    “我怕警察,他们当警察,真是好笑!”

    “我躲藏忏悔,努力做一个好人;他们把三村湾当成自己的天下,继续当坏人。”

    “我为了家人远走他乡,他们却穿着公安制服欺负我的家人。”

    “我一家人都过得这么惨,父母早逝、兄弟离家,可是他们呢?他们却过得这么好!”

    “公平吗?不公平,不公平——”

    卢富强狂笑不已,笑到眼睛恨不得渗出血来,笑到肺里最后一丝氧气被挤出去,笑到咳嗽不已,依然没有停下。

    看到他情绪反应如此激烈,赵向晚抬起头,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赵向晚的眸子里,闪着一丝异样的光芒:“法律,维护的就是公平与正义!”

    卢富强为她目光所慑,不自觉地平静下来:“法律?公平?正义?”

    赵向晚道:“龚大壮一家被杀,公平吗?不公平吧。所以法律要将你们这些凶手

    绳之于法,让你们接受制裁。哪怕你离家二十年,躲了十几年,依然逃不脱被我们抓捕的命运。”

    卢富强不自觉地被赵向晚的话所带动,甚至觉得自己今天被抓,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不然,为什么不过是闵成航一案,自己不过就是卖出一把刀,做了一回假证,怎么就牵扯出杀人命案呢?

    法律二字,让卢富强畏惧。

    天意二字,足以把卢富强压垮。

    如果天意如此,那为什么法律不制裁龚四喜、卢尚武这两个人?

    他们凭什么活得那么逍遥?

    卢富强忽然反应过来,大声道:“你们警察不就是执法人员吗?你们既然知道龚四喜、卢尚武都改了名,还当上了警察,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不把他们抓起来?”

    赵向晚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抓?”

    卢富强兴奋起来:“抓了吗?抓了就好,把他们都抓起来!我们是三刀会的兄弟,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当年杀小姑娘的人是我,可是连杀龚大壮家里四个大人的,是龚四喜!杀那个小男孩子的,是卢尚武!”

    赵向晚嘴角微微上弯,很好,狗咬狗,才精彩。

    祝康难得一次与赵向晚同频共振,紧随其后:“可惜,口说无凭。他们现在是公系统的领导,岂是你一句口供就能定罪的?没有证据,恐怕……抓了也得放走。唉!我也想把他们千刀万剐,可是,我是警察,警察办案讲究的是证据!”

    卢富强直愣愣地看着祝康:“我已经认罪,是我杀了你姐,为什么我的话还不能把他们定罪?”

    祝康耐心解释:“你认了罪,做案细节、过程描述清晰无比,这是一回事。但你指认旁人一起犯案,则需要佐证材料。龚四喜、卢尚武都是警察,他们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们只需要将罪名都推到你一个人身上,说你诬陷,你有什么办法反驳?”

    卢富强急得耳赤:“那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赵向晚也陷入沉思。

    能让卢富强认罪,源自于他内心的愧疚与恐惧。

    通过将这份恐惧放大,再加上祝康这个幸存者的刺激,卢富强乖乖认了罪。

    可是,龚四喜、卢尚武是不一样的。

    对于年少杀人灭门一案,他们根本就没有反省与恐惧。

    甚至,可能还有一丝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杀了人,却逃脱了法律的制裁,这一认知促使他们胆大妄为,肆意践踏法律。

    想要让龚四喜、卢尚武这样的恶人认罪,难度很大。他们都是警察,深知证据的重要性。龚大壮一家死了已经有二十年,证据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村庄的拆迁而灰飞烟灭。

    凭卢富强一人的口供?他们可以说卢富强嫉妒、陷害。

    凭祝康六岁的记忆画面,一来祝康只看到一个刺青、只听到几个说话的声音。二来谁能证明孩童的记忆经过二十年之后没有磨灭、变形?

    总之,只要龚四喜、卢尚武不认帐,还真是拿他们没有办法。

    卢富强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老天还是有眼啊。”

    这一句话,成功让赵向晚、祝康、朱飞鹏将目光集中在卢富强身上。

    与刚才痛苦的狂笑不同,卢富强脸上的笑容真诚且欢喜。

    他看着祝康:“勇伢子,我知道我肯定会被枪毙,我送你一件礼物,去把那两个背信弃义的狗东西也抓起来吧。”

    他咧嘴一笑,笑容阴森中带着丝疯狂:“好兄弟嘛,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祝康问:“什么礼物?”

    卢富强说:“你们派人到我的刀具店去,取一把最不起眼的菜刀,就在陈列架上最下面左边角落里,拔下菜刀刀柄,里面封存着一样东西。”

    卢富强一边笑,一边说话:“三刀会杀人之后,回到我家里之后热血沸腾,歃血为盟,歃的血,便是脸上、雨衣上、雨鞋上沾着的血迹。卢尚武写的约定,盟约写在一张从我的旧作业本撕下的纸上。我们三个人签了字,沾着血迹摁了指印,这张纸,我一直存着。”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卢富强笑得喘不上气来:“他们叮嘱我烧掉,可是我没有。我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带着这张盟约,只有这张带着血的纸,才能让我感觉不孤单。我用油纸包着,就怕被水浸湿、弄坏。只要有这张纸,就证明那件恶事,不是我一个人干的,是我们三个人干的。老天爷要是打雷劈死坏人,至少还有另外两个一起陪着,是不是?”

    有证据?祝康霍地站起。

    赵向晚与朱飞鹏也随之站起。

    审讯结束。

    一个小时之后,祝康戴着手套,拿着菜刀刀柄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展开,摆在办公室的桌面。

    粗糙的作业本,泛黄的纸张,用铅笔写着三行字,字体很大,口气狂妄无知。

    “我以鲜血为誓,

    承载三刀会荣耀与责任,

    兄弟同气连枝,共建大业!”

    下面是三个人的签名,卢尚武、龚四喜、卢富强,三个名字上分别摁着一个血色指印。

    凶手的指纹、签名、被害人的血迹,证据全了!

    看着纸上的血指印,祝康眼中含泪:“向晚,比对血迹和我的DNA,就能证明是龚大壮一家。”虽然血迹早已干涸,但血液当中的DNA不会随着时间的延长而消失,所以依然可以检测。

    朱飞鹏大声道:“对!比对指纹,就能证明立盟约者是龚四喜、卢尚武!”

    龚四喜、卢尚武的父母都在这里,只需要对他们进行DNA检测,就能证明龚有霖就是龚四喜、卢辉就是卢尚武!

    那还等什么?赶紧上啊。

    赵向晚抓紧时间联系苗慧,说明情况,送检样本。

    朱飞鹏取了卢辉、龚有霖的指纹,抓紧时间进行比对。

    证据检测需要时间,但审讯却不等人。

    赵向晚、祝康、朱飞鹏接下来要审的,是龚大利。

    龚大利、龚大壮,名字如此相似的两兄弟,即使龚四喜憎恨堂叔,即使龚大利嫉妒龚大壮日子过得好,但人死如灯灭,龚大利内心的愧疚在日益增加。

    龚大利被带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之后,先前的嚣张劲完全消失,代之以老态与卑微。

    毕竟不是犯罪嫌疑人,他并没有被铐,公安干警对他客客气气,还让人给他做查血压、抽血“体检”,这让他越发地惶恐不安。

    他是个文盲,知识很多来自小时候看过的戏。在那些戏本子里,死刑犯在杀头之前,才会享受一顿美食,称为“杀头饭”。

    难道,他这是要死了吗?

    龚大利一颗心惶恐不安,在被单独带进冰冷的审讯室,隔着眼前的铁栅栏,看到赵向晚、祝康身穿公安制服,英气勃勃,他的腿又开始哆嗦。

    不等警察开口说话,他已经自己开始唠叨:“我没有杀人,我没有犯罪,我就是个没用的老头子,我今年已经六十五岁,我老了,没有力气了,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我给你们磕头,我给你们烧香……”

    祝康打断他的话:“二十年前,你是怎么知道龚四喜杀人的?”

    龚大利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看着祝康的脸,伸出手来,虚空抚摸着他头顶:“勇伢子,我是你伯伯啊,你还记得吗?你生下来的时候,我还抱过你。每年过年的时候,你们过来拜年,我都会给你封红包的,你忘记了吗?”

    他试图用亲情感化祝康:“一笔写不出一个龚字,是不是?二十年过去了,我把房子还给你,把你家的东西折成钱都还给你,行不行?你别再追究了,当年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是谁干的,连警察都没有查出来,就算了吧。”

    祝康厉声道:“算了?你说得可真轻巧!如果这事落在你头上,你的父母、妻子、儿女都被杀,你会怎么办?”

    龚大利老泪纵横,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配合着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看着可怜又可嫌:“勇伢子,你大人大量,你大人有大量,每个人都不容易,真的!大家活着都不容易,不要轻易毁了这一切啊。”

    祝康内心充满怨恨、愤怒与不甘。

    他想骂,想用最恶毒的话语,将龚大利骂个狗血淋头。骂这个老不死的包庇儿子,骂这个不要脸的强占财产,骂这个无耻、自私的龚大利为什么没有死,而他勤劳、善良的爷奶、爸妈却被人砍死。

    他想哭,大声地、痛快地流泪,他想指着老天哭诉,天道不公啊!为什么好人命不长,坏人却活得这么逍遥快活?!

    可是,为什么他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上气?为什么他的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棉花,让他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祝康双手紧紧捏住,身体开始颤抖。

    他将目光投向右侧,那里坐着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赵向晚。

    赵向晚缓缓站起身,隔着铁栅栏,看着龚大利。

    赵向晚凤眼微眯,目光里淬着寒光。上午刚在会议室领教过赵向晚言辞之间的风云雷电,龚大利心有余悸,不敢与她对视。

    赵向晚开口说话:“龚大利,我听说二十年前灭门惨案发生之后,附近的村民害怕冤魂索命,一遇到下雨打雷的天,都不敢出门,整夜点灯,派成年男人看守,是不是这样?”

    龚大利不想听赵向晚说话,可是耳朵不像眼睛,可以闭上不看。

    赵向晚的话,像雨点落下,嘀嘀嗒嗒,一个一句,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的心上。

    回想过去,龚大利打了个寒颤。

    赵向晚听到这里,缓缓道:“你们派人守夜,是怕有凶手上门,还是怕冤魂索命?龚大壮一家惨死,不肯投胎,一定会化为厉鬼,在凶手家门盘旋……”

    龚大利没有上过一天学,一生信鬼拜神,最怕听人说什么冤魂索命,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双手将自己身体抱住,惊恐地四处张望,嘴里喃喃道:“没有没有,走开走开。”

    赵向晚嘴角一勾。

    很好,只要有害怕的东西,那我就有办法让你开口!

    “龚大利,你以为冤魂索命,是直接上门把你魂魄吞掉?那你就太没文化了。”

    “有一种报仇,叫钝刀子剁肉,你知道吗?”

    “先让你的胆子越来越大,把你的贪婪养得越来越足,等你内心的欲望渐渐把你的良知吞噬,再来让你把亲人一个个干掉。”

    “最先死的,是长辈。让他们在痛苦中、在悔恨中、在恶梦中恐惧,让他们哀号着、绝望着死去。”

    龚大利惊恐地看着赵向晚。

    赵向晚找到了放大他内心恐惧的路径,便顺着这条路开始描述。

    “接下来,是他的兄弟姐妹。他会带着他们一起变成坏人,嫖.娼、赌博、拐卖妇女儿童……反正什么赚钱做什么,对吧?他一个人变坏有什么意义呢?他得让更多人一起变坏,这样将来下十八层地狱的时候,才热闹,对不对?”

    龚大利停止哭泣,呆呆地看着赵向晚。

    他很想让赵向晚闭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没有开口制止。

    赵向晚继续说:“哪怕吃得好、穿得好,住的是大房子,可是那又怎样呢?厉鬼就是要让你们享受着这一切,等你们感觉已经离不开这样的生活时。某一天,时辰到了,所有一切都灰飞烟灭!”

    “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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