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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方宜盛了一碗,把勺子往他手里一塞,理所当然道:“当然是买的,这个桶就是装装样子。”

    沈望噗嗤一声笑了,他浑身带一股痞气,一边耳朵打了四个耳洞,笑起来只有左边一个酒窝,活像路边的社会青年,平时根本没有人会把他和纪录片导演联想在一起。

    “你不是我老婆吗,不亲手喂我一下吗?电视剧都这么演的。”

    方宜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别得寸进尺,你不吃我收走了。”

    “有个好消息没来得及告诉你。”沈望不闹了,正色道,“二院的项目拿下了,昨天李院长刚给我打电话,八九不离十!”

    北川大学附属第二医院是北川市顶尖的公立医院,无数尖端医疗技术都从这里引进、临床试验,造福全国人民。这一次,沈望和方宜就是为了争取二院的一个纪录式宣传片项目回国,只要拿下这个项目,就能大大提高他们在国内的知名度和商业度,是转型的重要一步。

    然而,这个项目很抢手,竞争相当激烈。相比不少大型团队,以他们的资历,本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喜讯。

    方宜满脸喜悦:“那和悦传媒的投资也到手了?”

    “只要二院能签,肯定到手。”

    清晨的阳光落进玻璃窗,温暖明媚,两个人憧憬着未来的打算,病房里满是欢快的氛围。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病房走廊上,一个男人站在阴影中,静静地注视着两人的身影。

    通过那小小的门玻璃,他恰好能看到方宜脸上幸福的笑容,那样灿烂,对着病床上的年轻男人,长长的睫毛上落满阳光。长发如绸缎般散落肩头,随着笑时肩膀的微微颤动而抖落,那样妩媚动人。

    那温热的粥,她也曾为他煲过。

    郑淮明久久没有动作,浅蓝的口罩遮住他的表情,平和的外表下,只有露出的一双眼睛泄露情绪,是一片渗人的冰冷。

    终于,他缓缓转身,拨通了一个电话。抬手间,左手的手背上有着一个新鲜的针眼,和一条挂完水没来得及撕掉的透明胶布。

    “李医生,心外的纪录片项目先放一放,我要再考虑一下。”

    电话那头惊讶:“领导,这个项目不是您向院里大力推荐引进的吗?本来好不容易订了后天签合同了。”

    纪录式宣传片对于公立医院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革新和挑战,当初正是郑淮明以一己之力排除万难,不知暗地费了多大功夫,才将这个项目送了上去。

    可如今,他却提出要搁置这个项目。

    郑淮明回头,这个角度,玻璃窗只剩下那女孩的侧影。她笑着为年轻男人递上一张餐巾纸,似乎要亲手为他擦嘴。

    郑淮明垂下眼帘,不再看下去:

    “告诉那边的负责人,我不同意。如果还想争取这个项目,让那位方小姐亲自来找我谈。”

    第2章

    这就是你求人办事的方式?

    北川的秋夜,月朗星稀。方宜刚结束一个饭局,喝了些酒,微醺。国内的圈子更看人情,她刚回国,想拓宽人脉是举步维艰。

    沈望替她拿着精致的单肩包,一把拉住走偏的她:“我的小姑奶奶,看脚下!”

    自从见了郑淮明,方宜心里就一直闷闷的。今夜醉了,才感到胸口舒了一口气,世界都顺眼了。她指着空旷的马路,骂道:“郑淮明你个王八蛋,谁要你的冰袋……碰到你准没好事!”

    沈望哭笑不得,眼前的好友一身成熟大方的商务打扮。利落的黑色小西装,闪钻流苏耳坠,踩着尖头高跟鞋,刚刚还在餐桌上八面玲珑、为人称道。此时,却露出一副十足小女孩的情态,眉头皱着,瘪着嘴,怒骂一个不在场的男人。

    “还有你,要不是你的阑尾,我能碰上他?”

    方宜矛头一转,咬牙切齿道。

    沈望乐了,连忙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阑尾的错……”

    单肩包传来震动声,沈望取出方宜的手机,屏幕上赫然写着:二院李医生。

    这通电话断了又响,像是有什么急事,可方宜明显不像能接电话的状态。

    沈望接通了电话,第一时间表明身份:“李医生,我是沈望。方宜……她现在不太方便接电话。”

    李医生愣了一下,好在很快反应过来:

    “没事,和你说也一样的。你们项目的事,可能要暂缓了。”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沈望停下脚步,不可置信道:“不是已经要签合同了吗?院里还有什么顾虑?”

    李医生轻咳,为难道:“这个我也不清楚,是科室有反对意见。具体的,趁还有余地,你们尽早去找心外科主任谈一谈吧。”

    挂了电话,李医生直奔主任办公室。敲门前,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虽然郑淮明一直温和亲切,还十分关照科里的同事,可他就是莫名地有些怕这位领导。

    距离感。

    郑淮明总是淡淡地微笑,如沐春风,却很少展露出出真实的情绪,没有悲喜。这种疏远的距离感,就像一个带着壳的人。

    李医生轻敲木门。

    “请进。”

    偌大的办公室,有股淡淡的烟味。郑淮明坐在办公桌前,左手撑着额头,眉眼间难掩疲惫,温声问:“怎么说?”

    “是沈先生接的电话。”李医生话说了一半,尾音刚落,只见郑淮明的脸色蓦地一沉,周身的气氛都变得压抑。

    他本能地咽了咽口水:“方小姐好像……不太方便接电话。”

    墙上的钟已经走向夜里十一点半,不是一个适合孤男寡女共处的时间。

    郑淮明又恍然意识到,他们已是夫妻。

    这个时间,不方便接电话,自己怕不是打扰了好事。

    他气极反笑,弯了弯嘴角,语气平和:“好,我知道了。”

    这间宽敞的办公室,好似一个巨大的牢笼。李医生实在受不了这氛围,连忙告别逃跑。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一切外部的杂音。一整天连续三场手术,疲劳感汹涌而至。郑淮明轻轻后仰,将头靠在椅背上,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点燃一根烟。

    他极快极猛地抽了几口,房间瞬间烟雾缭绕,迟来的尼古丁让他短暂地得到缓释。

    末了,郑淮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仿佛来自地狱,抽干了所有力气。

    -

    第二天清晨,方宜宿醉醒来,头还有些闷痛。没来得及泡一杯蜂蜜水,她就接到了来自沈望的噩耗——心外科突然驳回了他们的项目。

    她连忙换上衣服,和沈望赶往医院。

    好巧不巧,李医生告诉他们,心外科主任开会去了。

    “是真的去开会了,大概还要二十分钟,你们先在办公室等一下吧。”

    李医生将他们二人迎进办公室,余光悄悄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小姑娘。毕竟,这是他见过整个医院里,第一个能让郑主任脸上出现其他表情的人。

    沈望提出去一下洗手间,出了门。李医生给客人接了两杯热水就去忙了,留方宜在沙发上等。

    这个突然刁难他们的科主任到底是何方神圣?

    方宜不自觉打量起这间办公室。足有三四十平,木地板,一张木质办公桌大气宽敞,材料柜、饮水机、微波炉等设施一应俱全,对比其他科室几位医生挤在格子间里,能看得出主人排场不小。

    但这里没有一点烟火气,或者说,人的气息。整间办公室,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但除了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玻璃茶杯,几乎看不到任何私人用品,就连笔筒、水笔都是医院同一的黑色款式。方宜环顾四周,墙上干干净净,没有照片,也没有锦旗。

    如果不是茶杯杯壁上残留着水蒸气,方宜会以为这间屋子从来没有人使用。她敏锐地察觉,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这时,安静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一个步伐沉稳,另一个碎步较快。

    伴随而来的,还有温婉的女声,声音带着笑意,似是在讨论什么有趣的事。

    方宜起身,却在看到来人的时候,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提前准备的笑容顷刻僵在了脸上。

    郑淮明一袭白大褂,手拿一份蓝色文件夹,气定神闲地走进办公室。而他身边,还跟着一位面容俏丽的年轻女医生,身姿优雅,面带笑容。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方宜,微微颔首,仿佛只是在看一位陌生的客人,眼里丝毫没有惊讶:“不好意思,请稍等。”

    礼貌又客气。

    如果不是他们的关系如此特殊,方宜真要以为他是个翩翩君子。

    郑淮明走到桌前落座,那女医生朝她点点头,便跟过去。他一手执文件,一手指着内容耐心答疑:“这里,要提前拿去签字,财务也要盖章。”

    那女医生凑过去看,距离靠得极近。晨光中,映出两人的侧脸,好不登对。

    “郑主任,你还没吃早饭吧,这个给你。”女医生拿出一盒酸奶,递给郑淮明,注视的眼神亮晶晶的。

    方宜怎会看不懂这爱慕的目光,少时天真,她也拿这般眼神看过郑淮明。好友都说,她对郑淮明的喜欢根本藏不住,旁人一眼便知。那时她还不信。

    “谢谢。”

    郑淮明接过酸奶,搁在桌上,全程都没有给过沙发上的女孩一个目光。那酸奶,成了这间屋里茶杯外第二个私人物品。

    等女医生离开,郑淮明依旧没有说话的意思,慢条斯理地收拾好桌上的文件,归类放进浅蓝的文件夹里。他又起身,拿茶杯接了一杯热水,回到桌前。

    方宜也只静静地坐着,清晨的办公室里,两个人仿佛某种沉静的僵持。

    晨光熹微,透过玻璃窗,照在郑淮明的肩上。逆着光,为他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他不言语,抬手轻翻文件,有一丝高高在上的意味。

    如坐针毡的,是沙发上的女孩。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科室会突然改变主意,就在自己偶遇郑淮明之后。原来,始作俑者就是这位甩了她的前男友。

    那晚,自己假借“丈夫”炫耀一番;今日,郑淮明手握如此重要的项目机会,显然是在等她低头求情。

    方宜喉咙干涩,半天不知如何开口。逢场作戏、阿谀奉承的话她不是不会说,只是面对郑淮明,她一时半会难以启齿。

    门外的脚步声适时地拯救了她。

    沈望一边擦手,一边吊儿郎当地走进办公室。

    “不好意思,我去了下洗手间。”他没见过郑淮明,只觉得这位医生着实气质出尘,连忙迎上去,伸出手,“主任你好,我是沈望,这次项目的负责人。”

    听到这个名字,郑淮明的动作一顿,抬眼打量这个年轻的男人。利落短发,一身黑色机车夹克、破洞牛仔裤,伸向他的手上,戴了两个铆钉样式的戒指。按惯常眼光,要么是艺术家,要么是街边的小混混。

    “你好。”

    郑淮明淡淡应了一句,却没有要与他握手的意思,身子稍稍往后靠了靠,双手悠闲地抱在胸口,摆了十足的架子。

    他没说坐,也没有移步到沙发的意思。

    沈望尴尬地收回手,脸色有点不好看,但碍于对方的身份,还是笑了笑。

    方宜适时起身上前,她站着,郑淮明坐着,两个人之间的高低位置微妙。

    “郑主任,之前我们和贵院已经达成了合作意向,突然改变主意,是有什么原因吗?”她公事公办道。

    “你们太年轻了,这次候选的团队中,还有两支经验更丰富的。”

    他靠在椅背上,微微抬头看着女孩,饶有兴致地期待她的反应。

    晨光迎面,照在方宜的长发上,她今日穿一件法式小西装,显得利落干练。她微微皱眉,据理力争道:“但我们的实力是最强的,得过去年电影节青苗奖……”

    郑淮明微笑着打断她,不咸不淡道:

    “这个,前几天我听你说过了。”

    这话意有所指,他还在为那夜她的炫耀计较。

    方宜着实气不打一处来,方才郑淮明对沈望的不屑与刁难,她看在眼里。如今又处处针对,鬼才信他是真的因为团队经验改主意。

    她直直地注视着面上风轻云淡的男人,一字一句道:“还请郑主任不要假公济私,影响医院的宣传工作。”

    沈望早就意识到方宜和这位郑主任关系匪浅,眼看气氛剑拔弩张,他赶忙拉住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冲动。

    方宜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

    面前两个人的小动作落在郑淮明眼前,变了味,倒像小夫妻间的亲昵互动。况且,还是光明正大地在他桌前。

    郑淮明的脸色变了变,有些发白,他轻笑一声:“方小姐,说我假公济私,你有证据吗?”

    “本来都要签合同了,那天见到我就推翻合作意向。”眼看已经挑破,方宜干脆直接道破,“你难道不是故意难为我们?”

    本以为,她会来说几句好话,却是再一次出双入对,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郑淮明的目光落在沈望抓着女孩小臂的手上,他脸上还挂着微笑,紧攥钢笔的右手却已骨节青白,暴露他此时的情绪。

    他声音不大,语气还像往常那样温和有力,一字一句却像淬了毒:

    “带着现任丈夫,来找前男友。”

    “方小姐,这就是你求人办事的方式吗?”

    第3章

    我欠你什么了?

    此话一出,充满温暖晨光的办公室一下子冰凉、寂静下来。

    郑淮明的嘴角依旧弯着,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甚至蔓延着丝丝冷气。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方宜气得微微发抖,当年是他甩了她,如今却还要接受他的羞辱、向他低头?

    “郑主任,我光明磊落,工作靠实力。”她咬牙切齿,他已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她也没必要留着这层纸,“不像你,手握权利就随便难为人。”

    不像他?

    郑淮明手中的钢笔轻轻敲在木桌上,清脆的一声响。桌前站着的女孩气势凌冽,眼神也愈发坚定、成熟,不再像从前那样,用撒娇似的目光看着他,全心全意地依赖他。

    取而代之的,是她毫不犹豫地站在年轻男人身前一步,仿佛形成了某种阵营,她在努力地捍卫着、对抗着什么。这样的画面深深地刺痛了郑淮明,他感到细密尖锐的疼痛又随着胸口的闷滞升起,有愈演愈烈的意思。

    他的手不自觉攥紧,抬眼轻笑道:

    “是吗?如果你看不上我……”

    “就另请高明吧。”

    话音未落,方宜已拽着沈望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远,空余开敞着的大门。身后的窗半开着,与空空的门形成对流,一阵秋风起,屋里蓦地冷下来。

    方宜连电梯也没坐,推开楼梯间就往楼下走,沈望快步跟上去,担忧道:“你怎么了?你们认识?”

    她没有说话,一口气下到一楼,才感到气顺了些。这口气出了出去,方宜后知后觉地有些后悔。方才她相当于与郑淮明彻底闹翻了,这下心外科拍摄的项目,恐怕是没救了。

    “我不应该那么冲动……”她靠在窗台上,用力搓了搓脸颊,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相识四五年,沈望从未见过方宜有如此激烈、针锋相对的情绪,平时她总是笑着,一副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的心态。

    “到底发生什么了?”

    方宜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她与郑淮明的过往牵扯太多,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她该怎么定义他们的关系?

    前男友三个字太轻太薄,无以总结她与郑淮明纠缠的这么多年。

    方宜的指尖陷入掌心,声音渐弱:

    “郑淮明,他就是我大学的时候……”

    这三个字在沈望脑海中闪过,像乐谱中的重音符,一下子掀起了淡去的回忆。虽然方才两个人对峙时,沈望已经隐隐感觉到他们关系不一般,但当他明确得知,办公室里气质不凡的男医生就是方宜那位初恋时,还是难免震惊。

    记忆的裂痕越来越大,四年前图卢兹的大雪仿佛在眼前飘落。

    那是深冬的法国,凌晨三点半,沈望拍摄晚归,在图书馆门口遇见一个喝醉的女孩。大雪纷飞的午夜,温度直达零下十度,她全身都落满了雪,窝在屋檐下发抖。由于很少在学校见到亚洲面孔,沈望留意到她。

    图卢兹的治安不大好,他试图将她送回宿舍,却被她错认成了另一个人。

    她很伤心,甚至是失魂落魄,抱着他眼眶通红,喃喃自语:“郑淮明,你不是不要我了吗……怎么还来接我?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那眼神,沈望至今都难以忘记。

    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两个人在电影与艺术上一见如故,开始一起走南闯北地拍摄纪录片。

    后来,沈望问过她,那个人是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宜总是浅笑,闭口不谈。

    他知道,那大概是她心中一道很深的伤痕,深到即使表面皮肤已经愈合,里面的血肉依旧破败不堪。

    “你去法国是因为他,对吗?”沈望回忆起那位男医生,年纪轻轻已经坐上二院心外主任的位子,一身清冷的白大褂,剑眉星目,确实有让女孩仰慕的资本。

    方宜抿唇,默认了他的话。

    “你别有太大压力,二院还有其他科室,外科、急诊、骨科都是我们之前设计考虑过的。”沈望笑笑,轻拍她的肩膀,“我们再和院方谈,没事的。”

    本来情绪还能强撑,被好友这样一安慰,方宜反而有些哽咽:“谢谢你,我下午再和宣传科开个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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