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中年女人转过身,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奔跑的脚步戛然而止,方宜微怔,脚底的疼痛让她重心不稳,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她没有试图扶住任何东西,却被一个拥抱稳稳地接住。
她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个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怀抱属于谁。
方宜堪堪站稳,抬手挣脱开。那个陌生的女人已经消失在队伍里。
郑淮明追得气喘吁吁,大团的白雾随着他的呼吸涌出。夜里室外接近零下十度,雪花大片地落在他单薄的衣衫上,他却全然不顾自己的寒冷,搀着方宜走到屋檐下的一处座椅。
方宜心下绝望,茫茫人海中,她再找不到第二个相似的背影。她平静地随郑淮明动作,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蹲下,冰凉的手指触摸上她赤裸温热的脚踝,为她脱下皮鞋,指腹的冰冷不由得激起阵阵颤栗。
她的脚后跟早已磨出血,浸湿了袜子。
郑淮明轻轻地叹息,像是某种安慰:“别找了,回去吧。”
他脱下自己的白色板鞋,想为她换上。
方宜垂眼,他灰色毛衣肩上都被融化的雪花浸湿,这宽厚的肩膀也曾拥她入怀……可后来,他还是同样将她扔下,少时的承诺大抵只是随口一句戏言。
如今,她已经再不需要谁的肩膀,也不是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因为爱慕而蒙了眼的小女孩。
方宜平静地移开脚,没有顺着郑淮明的力气放进鞋里。
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她脱去与伤口黏连的袜子,赤脚踩在沥青路上。方宜弯腰,捡起自己的高跟皮鞋,深深地看了蹲在地上的男人一眼,赤着脚往外走去。
疼到麻木的脚底触到冰凉的地面,满是灰尘,方宜却毫不在意。
夜色中,大雪依旧下着,眼眶不觉有些干涩。她抬手,将潮湿的长发梳到耳后,没有回头。
第17章
演戏而已,你不是最擅长了吗?
除夕夜,
小雪。
街道上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新年的氛围。临街的店铺都早早关门,孩子们在路边放着烟花,
五颜六色的火花点亮黑夜。
沈望家更是热闹非凡,
沈父早早做好了一桌子饭菜,
沈母张罗着碗筷,电视上已经开始播放春晚前的预热节目。
方宜一推开门,“砰”地一声,迎面洒下金色的亮片,她本就有点紧张,吓了一跳。沈望来不及搁下礼品袋,
赶忙侧身挡在她身前。
礼炮后面,
露出谢佩佩满是调皮笑容的脸:“方方姐,
新年快乐!”
沈望拍拍身上的亮片,调侃道:“你哥的祝福呢?看来这个平板……”
“哥,
你最帅,你新年最快乐。”谢佩佩笑嘻嘻地补救,
弯腰拿出一双新拖鞋,“方方姐,
你穿这个。”
谢佩佩的父母都在法国,
每年都在表哥家过年。有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调节气氛,
方宜心中的紧张感大有缓解,
她笑着道谢,
和沈父沈母打招呼。
饭桌上,
摆满了丰盛的佳肴,
足足有十几道。红烧肉、松鼠桂鱼、油焖大虾、辣子鸡……荤素搭配,香气扑鼻。
沈父约莫五十出头,
戴一副眼镜,颇有书生气。他乐呵呵地摘下围裙,提杯道:“今天欢迎小宜来我们家作客,我们一直听沈望提起你,听说你们一起在法国拿了不少奖啊,今天一见,果然是又漂亮,又有才华!”
沈母一头银发,温和慈祥,尤其是眼睛,和沈望像极了:“一见到小宜我就喜欢,听说你一个人在北川工作,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常来玩!”
“谢谢叔叔阿姨。”方宜起身,弯腰碰杯,笑意盈盈道,“今天来家里给你们添麻烦了。”
屋里温暖、明亮,一家人围坐在圆桌边,年夜饭吃得其乐融融。面对沈父沈母的亲切,方宜不自觉眼眶有些湿润,这样的温馨,她只在电视剧、电影里看过。
“小宜,多吃点,看你这么瘦。”沈母多次为她夹菜。
“谢谢阿姨。”
方宜面色微红,她不太习惯与长辈的亲密互动,略有些不自在。
沈望察觉到,故意讨骂道:“好了妈,你太偏心了,怎么不给我夹?我看你有了方宜,都不爱我了!”
方宜嗔怪地瞪他一眼,在餐桌下踢了他一脚。
“你小子。”沈父笑骂,却也将两个年轻人的互动尽收眼底,与妻子相视一笑。
吃过饭,谢佩佩麻溜地跑去洗碗,美其名曰不能白收他哥的新年礼物。方宜刚想去帮忙,就被沈母拉住,叫她去沙发上吃水果、聊天。
差不多过了八点,春晚快开始了,方宜不想打扰他们团聚,便起身告辞。沈望穿上外套,将她送到楼下。
外边飘着细雪,小区里十分寂静,各家各户都亮着灯,每一扇窗后,都是一个团圆温馨的家。
走到楼栋口,方宜执意拒绝了沈望送自己回家,叫他快回去陪伴家人。
临别时,她真诚地道谢:“今天真的谢谢你,邀请我来家里过年。”
“不用谢,以后你常来,我爸妈都特别喜欢你。”
屋里空调开得足,方宜的脸颊红扑扑的,在杏色围巾的映衬下,显得十分可爱:
“那我走了,沈望,新年快乐。”
沈望看出了神,目光微怔。
“嗯?”方宜眉眼弯弯,丝毫没有注意到年轻男人眼里的柔情。随着动作,她塞进围巾里的长发掉出了一缕,翘在了外边。
“你……”沈望欲言又止,只恨自己平时满嘴跑火车,这时却说不出话来,“你头发乱了。”
他想要伸手,为她理一理长发。
手指还未触碰到,方宜却先一步抬手,胡乱地将发梢掏出了围巾,她笑笑:“我就说围巾有点紧呢。”
沈望的手指滞空,不动声色地收回,插进羽绒服的口袋。他敛去眼底的局促和不舍,略有痞气地微笑道:“走吧,我看着你。”
“好啦,外面冷!”方宜摆摆手,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除夕夜,所有人都在与家人团聚,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偶尔一两辆轿车飞快驶过。碎雪飘落,也同样落在方宜的肩上,她伸手接过一片片的小雪花,冰冰凉凉的,融化在温热的手心。
方才的热闹短暂逝去,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室外冰凉的空气,直到整个胸腔重新装满清新的凉意。方宜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或许是不想从一个明亮的屋子,再进入另一个明亮的屋子,她不想这么快回家。
心头的情绪有些复杂,沈望家的气氛是那么温馨、热烈,但却没有她想象得那样渴求与快乐。动容之余,或许对于一个从小生活在干涸沙漠里的旅人,突如其来的甘露和降雨,似乎有些水土不服。
走着走着,街角一家仍亮着的店引起了方宜的注意。所有临街的铺子都早黑下去,只有这一家店,在夜幕中孤零零的。
是一家小小的面包店。
看店的是一个年近耋耄的老爷爷,见方宜进门,笑着招呼:“新年快乐。”
店铺面积不大,打扫干净整洁,店里已经不剩多少面包,零零散散地归类放着,柜台里还摆着一个奶油蛋糕。
这是一个浅粉色的蛋糕,奶油涂得细腻厚实,边缘装饰着漂亮着花纹。
“除夕夜了,还有人来取蛋糕吗?”方宜疑惑,随口问道。
“这是别人定的,晚上才打电话来说不要了。”老爷爷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哀伤,“我……反正我老伴今年走了,我回家也是一个人,不如就在这里看着店,不然这么多面包也都浪费了。”
他身上穿着一件很破旧的羽绒服,还打了浅灰布料的补丁,十分简朴。
看着冷柜里的蛋糕,方宜脑海中浮现出苗月消瘦的脸颊,每次病房里有其他孩子吃甜食,即使只分给她一口,她也会欣喜很久。
“这个蛋糕您卖给我吧!”方宜笑着说,“还有店里所有的面包、甜点,也麻烦您都打包在一起。”
她买空了面包店里所有东西,拎着沉甸甸的三个塑料袋,走向去往二院的路上,心情是说不出的轻盈、欢欣。
除夕夜,只有医院依旧正常运作着,住院部大楼亮着灯,但相比平时,依旧冷清了不少。方宜站在楼下,有些犹豫。今天是除夕夜,他作为心外主任,应该不至于还在值班吧?
她翻了翻通讯录,给李栩打去一个电话。
对面很快就接了。
“李医生,新年快乐。”她仰头望去,五楼的第三个窗子就是苗月的病房,那里照出温暖的光,“今天你知道住院部是谁在值班吗?我买了一些蛋糕和面包,想分给大家。”
“新年快乐。”李栩的声音洋溢着轻松,“我不在医院,我帮你问一下吧!”
五分钟后,他回过来一个短信,里边是心外两个年轻男医生的名字。
方宜松了一口气,拎着大包小包朝楼上走去。
大多数病人都被家属接回家过年了,少数留在病房的,要么是外地旅途遥远,要么是病人情况不允许离院,也少有像苗月这样没有家人陪伴的孩子。
临近新年,走廊上也被护士们布置了福字和春联,方宜才走到拐角,就已经听到远处病房里传来热闹的音乐声,似乎是住院护士带着大家在做什么活动。
听着遥遥的笑声,她的嘴角也不禁上扬。
推开门,温暖的病房里正一片欢笑,护士将留院的全科三十几个病人都集中在一起,大家正一边看春晚,一边剪春联、写福字。苗月看见方宜,连手里的春联也不要了,欢喜地跑过来,抱住她的腰:“方宜姐姐,你来了!”
她年前刚做过手术,从监护室回到普通病房不久,小脸还有些苍白,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满是惊喜。
方宜的心都快融化了,她摸摸她的头顶:“你不是喜欢吃蛋糕吗?看姐姐带什么来了?”
病房里还有两个小孩子,也都围上来。
方宜将蛋糕和面包分给大家,自己也切了一小块,坐在一旁小口吃着。虽说只是街边小店的蛋糕,奶油算不上很醇厚,蛋糕胚也不够柔软,此时欢聚一堂,吃进嘴里却是很甜、很软。
病房里有年过半百的老人,有从南方来求医的一家三口,有瞒着妻儿做手术的中年男人……除夕夜留在病房,或多或少是遗憾的,他们或孤独,或被病痛折磨,但这一刻的温暖,对于他们有着特殊意义。
方宜想,对于她也是——她和苗月一样,都是再没有家人的人。
苗月吃完一块,还想再吃,方宜耐心地劝道:“你不能一次吃太多甜食,对身体有负担,后天姐姐再给你买一次,好不好?”
小女孩乖巧地点点头,看着桌上切剩的半个蛋糕,怯生生地问:“姐姐,这个蛋糕太好吃了,我能不能分给郑医生一起吃?”
郑医生。
方宜愣住了,李栩不是说郑淮明今天没有值班吗?
苗月见她不说话,还以为被拒绝了,失落地眨巴眼睛:“早知道我少吃一点了……”
“怎么会不行呢?”方宜回过神来,连忙笑着夸奖她,“苗月真乖,郑医生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你亲自给他切一块吧?”
苗月欣喜地拿起刀叉,切下一大块蛋糕,小心翼翼地挪到纸盘里,还专门扎了两颗。
离开病房,走廊上寒意迎面而来,刚刚还不觉得,比起室内的明亮,外面显得十分萧索。事实上,方宜也不知道郑淮明在哪,甚至如果可以,她并不想知道。
可不想拂了苗月的心意,方宜牵着她的小手,先去值班室看了一圈。
值班室里空荡荡的,告示牌那一栏,挂着的名牌分明是:郑淮明。
看来,李栩说的话也不能全信。
剩余能找的,只有心外科办公室了,可科室办公室都安排在行政楼,从这里看去,整栋大楼都是黑漆漆的,没有一盏灯亮着。
一路上,从连廊到对面走廊,灯都是黑着的,只有脚步声回荡。方宜打着手电筒,心里难免没底,倒是苗月一点都不怕,拽着她往前走。
方宜哑然失笑,看来苗月真的很想和郑医生分享蛋糕。一般小孩子都很宝贝爱吃的东西,小苗月却总是惦记着与人分享,她不禁心头一酸,孩子过早懂事未必是一件好事。
终于,两个人摸索到了熟悉的拐角。黑暗中,心外办公室的门缝里没有一点光亮,方宜心里升起一股轻松,伸手触上门把手:“苗月你看,郑医生不在……”
然而,那门把手轻轻一转,竟直接打开了。
方宜手一顿,惊讶地抬眼看去。
偌大的办公室里,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里透出一缕走廊上的光线。微弱的光亮下,显出办公桌后一个安静的人影。
阖家团圆的除夕夜,与热闹温馨的住院部截然不同,这里冷清、孤寂到了极点。没有开灯的办公室里,郑淮明一个人安静地坐着,连手机的光亮都没有。他背对着办公桌,看向窗外。
玻璃窗外,近处是蜿蜒的高架,今夜寥寥有车驶过。远处是几栋居民楼,映着万家灯火。
苗月率先发现屋里有人,她高兴地小跑过去:“郑医生!”
半晌,郑淮明才转过椅子,他脸上带着一丝早就准备好的微笑,视线飞快掠过方宜:“苗月,你来了。”
方宜的手握在门把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是方宜姐姐给大家买的蛋糕,你也吃!”这间屋子里,只有苗月的欢欣是纯粹的,她将蛋糕如珍宝般递给她崇拜的郑医生,笑得很甜,“郑医生,你怎么不开灯?你看,蛋糕是我最喜欢粉红色!”
郑淮明笑笑,抬手将台灯打开。
桌上亮起一道微弱惨白的灯光,将将照亮一片区域,在墙上投出斑驳的影子。他的办公桌还像平日一样,干净地几乎空无一物,桌角上放着一袋撕开吃了一半的切片面包。
“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吃蛋糕?”郑淮明目光柔和,接过勺子,用哄孩子的温柔语气说道,却只挖了一小勺蛋糕胚,放进嘴里,“很好吃,谢谢你的蛋糕。”
受到认可,苗月害羞地笑了:“郑医生,你怎么不过来和我们一起过年?护士姐姐说,等会儿我们要一起放烟花。”
“是吗?”他看向方宜,对眼含期待的小女孩说,“那你先去把手洗一洗,好不好?”
苗月端了一路蛋糕,手指上也沾了不少奶油。她点点头,出门朝洗手间跑去。
“我去看看她。”
方宜知道他是在支开小孩,后退一步,想要离开。
郑淮明却不打算放过她,开口叫道:“方宜……”
一时间,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尴尬,方宜站在门边,走廊上的灯光照进来,落在她肩头微卷的长发上。她思索了一下,不想让他误会:“我听李医生说,今晚你没在值班。”
言下之意,所以我才会过来。
“我知道。”郑淮明抬眼,眼神微沉,“我让李栩骗你的,你别怪他。”
桌子上,那块他刚刚说很喜欢的蛋糕,只吃了一小口,就被搁置在一旁,没有要再动的意思。
明明是孩子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
“苗月自己舍不得吃,给你切了这么大一块。”方宜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睛,温声道,“你如果不想吃的话,为什么要接受呢?为什么要骗她你很喜欢?”
她讨厌郑淮明的做事方式,他永远是这样,笑眯眯地面对所有人,好似一切完美无瑕,却早已千疮百孔。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听到这句话,郑淮明茫然,随即笑了一下:“我没有不吃的意思……”
他毫不犹豫地拿起塑料叉子,挖起那块冰凉油腻的蛋糕,放进嘴里,只三两口,就吃掉了一大半。
蛋糕入口的瞬间,就有些本能地反胃,空落落的胃并不接受这样冷重的食物,酸水瞬间上涌。郑淮明拿着叉子的指尖微微收紧,却没有停下。
方宜眼见他吃着,可眼里丝毫没有享受这块蛋糕的喜悦——又是在演戏。她说的根本不只是这块蛋糕,他却在用吃掉来敷衍了事。
方宜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你没必要骗我,因为你也没多重要。”
“我不至于因为你在,就不过来陪苗月过年。”
郑淮明一怔,脸色随即白了几分,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方宜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她用冰凉的眼神暗示郑淮明停止这个话题。
苗月洗完手,噔噔噔小跑回来,打破了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她拽着郑淮明的衣袖,期待道:“郑医生,我们走吧!”
“以后不能跑,对你的身体不好,知道吗?”昏暗的灯光下,郑淮明勉强笑了笑,他知道方宜不想见到自己,于是委婉道,“你先和姐姐去玩,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