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左膝半跪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将药膏捡起,好似一名绅士。握住方宜手腕的力气却越来越大,他深不见底的漆黑瞳孔中有几分偏执,“你真的爱他吗?”方宜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里一紧,尝试着摆脱他,可郑淮明的力气太大,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郑淮明,你发什么疯?”她在无力感中慢慢红了眼眶,“我当然爱他,他对我好……他永远都不会像你现在这样对我。”
“像我这样?”
方宜坐在椅子上,高大的男人半跪在她面前喃喃自语道。方宜几乎没有以这样的姿势俯看过郑淮明,他向来是高高在上的、清高体面的,此时几分狼狈的他是如此陌生。
“你也能对他这样吗?”郑淮明眼底泛起清浅的笑意,此刻看起来是那样让人恐惧。他抓着方宜的手腕的手慢慢向上,还留有湿凉药膏的手指轻轻包裹住她的手指,身子前倾,就这样拉着她的手,贴在了他的脸颊上。
在巨大的无措和震撼中,方宜已经忘记了挣扎,手上甚至连一丝力气也不剩,任由他的动作。
“你爱他,为什么连他的脸都不敢碰?”
郑淮明几近虔诚地抬眼,两个人潮湿的手指交缠着,在他脸上缓缓触摸。从棱角分明的下颌,到高挺的鼻梁,最后是柔软的嘴唇……他的脸比手还要凉几分,细腻真实的触感让方宜的指尖忍不住如触电般微微发抖。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不是最喜欢这样吗?”郑淮明深深地望着她,目光有些涣散,微微急促地喘息着,似乎很享受她的触摸。
以前她最喜欢抚摸他的脸,用手、用嘴唇、用亲吻,像小猫似的粘在他的腿上,甚至用牙齿去轻轻咬着他的鼻尖,细细地描摹他每一寸皮肤,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将他完整地拥有。两个人的温热的鼻息交缠,郑淮明最后总是会忍不住吻她……那是他们交往三年间做过最亲密的事。
方宜心跳杂乱,在胸膛快要跳出来,也不自觉加快了呼吸,快要喘不上气来。
屋外是一片白茫茫的,有寒风透过窗缝钻进来,门还开敞着,一切都是灰白的,好似失了色彩,只剩触碰着郑淮明嘴唇的手指……
忽然,他薄唇轻启,吻上她的指尖,细痒难耐的触感经由血管,霎时传向四肢百骸——
方宜回过神来,猛地抽回手,巨大的难堪与羞耻感涌上心头。动作比思考更快一步,她站起来抬手扇了郑淮明一巴掌。
随即,她眼泪也漱漱地掉下来,哽咽道:“你疯了吧……”
这一巴掌猝不及防,郑淮明被打得微微偏过头去,眼里却丝毫没有意外,似乎已经预判到了结果。他的喉结滚了滚,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注视着眼前流泪的女孩。
“方宜……”他低声怔怔地唤道。
方宜俯视着跪在地上的男人,椅子歪斜,塑料袋堆在床边,翻倒的药膏流在地上,藕粉色针织衫的领口依旧是扯开的形状,一切都狼狈得不像样。
可更让方宜不敢相信的,是刚刚郑淮明拉着她的手,慢慢描摹他脸颊的时候,她内心竟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悸动,细细密密地流向全身。
她怎么会,又怎么能这样?
“你别再叫我的名字!”方宜盈满泪水的眼睛里有气愤、恼怒,更有哀求与恨意,双手无力地下垂,“你就不能离我远一点吗……”
郑淮明掩唇深咳,左手攀上胸口紧攥住衣领,用力地喘息着,却一直抬眼仰视着她,宛如臣服于神明的信徒。
一阵震动声突然划破寂静,是方宜搁在床上的手机。
与此同时,院子里遥遥响起沈望的声音:“苗月,姐姐和郑医生呢?”
方宜周身一颤,她再顾不得与郑淮明纠缠,整理好衣服和头发,逃似的离开了房间,连外套都忘记穿上。
沈望帮苗月调好新的动画片,手机里依旧没有接通,刚想再拨,就见方宜从主卧里跑出来。还在下雪的季节,她只穿了单薄的一件针织衫,走在寒冷的室外。
“方宜?”沈望注意到她微红的眼眶,焦急问,“发生什么了?”
方宜看着他,眉头微拧,似有些委屈,却最终只摇摇头,与他擦肩而过钻进了苗月的房间。
随后,主卧门口又出现了一道人影,郑淮明走了出来,神态也不太对劲。与平日的清冷温和不同,他的眼神中有一丝迷离和痛意,身形摇晃。
两个人男人隔着院中的大雪遥遥相望。视线只触碰了一瞬,郑淮明转身朝院子外走去,背影很快消失。
一整个晚上,方宜都对傍晚的事闭口不谈,虽然依旧与沈望讨论拍摄素材,工作也十分认真,可她似乎一直若有似无地在回避着郑淮明。
吃饭时,郑淮明坐在圆桌一侧,她就坐在了对角线,飞快地吃完;晚上郑淮明陪苗月看动画片,刚一进屋,她就借口倒水走了出去。
沈望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却无力做些什么。从下午看到方宜红着眼眶跑出来,他心中就升起了一股隐隐的担忧,他能感觉到方宜对郑淮明的态度产生了微妙的转变,即使似乎是更加的抗拒和回避……
可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吃过晚饭,到了讨论住宿的时候。院子里总共两间卧室,除了苗月的病床,各有一张单人床。
郑淮明平日最爱横插一脚,此时倒是少见地主动开口:“单人床不够睡,你们各一间,我去住酒店吧。”
“不用。”方宜打断他的话,客气道,“郑主任这么远过来,怎么能让你住酒店呢?我和沈望挤一挤就好了,你就住这儿吧。”
沈望有些惊讶,心跳忽然失了节奏。
第25章
似乎彻骨的寒冷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我先去收拾一下床。”
方宜故意忽视郑淮明错愕的眼神,
起身径直走开了。
夜里,奔波了一天,她早早回到房间,
先将苗月哄睡。沈望坐在角落的办公桌前剪素材,
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
但只要走近,就会发现他播放器里反复滚动的都是同一段视频。
主卧稍大些,左侧摆了苗月的病床和一些基础医疗设备,右侧则是一张一米五的单人床和一张老旧的实木沙发。
方宜洗过澡,没有换睡衣,而是穿了一套休闲服。她坐在床边,
右肩依旧闷痛着,
药膏已经被洗掉了,
伤处微微发热红肿。
倒是沈望先站起来,主动轻声说:“今晚我就睡沙发吧,
你早点休息。”
“能行吗?”方宜担心道,“还是我睡沙发吧。”
“我本来就爱睡硬床,
正好。”
沈望说什么也不让换,说完就取了一床褥子垫在沙发上,
关上灯,
合衣躺下。
可那沙发是硬木头的,
想来薄薄的褥子也没法睡得舒服,
就更别提沈望一米八的个子,
连腿都伸不直,
身子只能蜷缩着。
一片漆黑中,
只有设备的几个小红点闪烁着。透过微弱的月光,方宜能感觉到沈望不时地调整着别扭的姿势。
她心里不好受,
明明是沈望帮自己的忙,假装扮演夫妻,却还要辛苦他睡一夜沙发。
方宜犹豫了片刻,往床的边缘挪了挪:“你……你上来睡吧。”
沙发上男人的动作明显一僵。
“没什么的。”她宽慰道,“之前拍片的时候不也凑合过很多次吗?没关系的。你这样睡一晚肯定睡不好,明天还要开车回去……”
在法国的时候,拍摄条件艰苦,他们一行人在草屋里挤过大通铺,借宿时五六个人缩在一个小房间里过夜;还有一年夏天去安纳西,在山里找不到路,搭了一辆顺路货车回城,两个人跟一大车西瓜挤在后车厢里颠簸了一宿……
可似乎也都与眼下的情况不太一样。
“那……也行。”
沈望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硬木头硌在骨头上的疼痛也忽然明显起来。他撑了一把椅背站起来,缓缓走到床边坐下。
昏暗中,他看到方宜侧躺的轮廓,她的长发散在枕头上,似乎他伸手就能触碰到。
沈望明白方宜只是善良、贴心,不舍得他睡在沙发上,但作为一个男人,他没法控制住自己杂乱的思绪。他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声轻轻躺下,单人床本就不宽,但两个人之间隔得很远,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
方宜背对着他,喃喃道:“对不起,今天又麻烦你了……”
沈望洞若观火,傍晚时就察觉她和郑淮明之间发生了什么,结合她今夜刻意展现出他们夫妻关系的举动,答案不言而喻:
“郑淮明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半晌,方宜点点头:“以后咱们还是少一起出现在他面前比较好。”
平日里,她和沈望在医院各有工作,多是单独出现。这次一起来碧海是意料之外的,她努力想演好这一场戏,可郑淮明是多心思细腻的人,只从细微之处就看出了破绽。
“好。”沈望闷闷道。
“早点睡吧。”
她只留给沈望一个背影,所以没有看见深夜中男人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神。
夜色中一片寂静,唯有窗外风吹枯枝的沙沙声。不知过了多久,沈望依旧盯着漆黑的墙壁,那里好像有一个无底洞,将所有东西都吸了进去。
身旁的女孩肩头时不时别扭地移动,他知道她也没有睡着。
面对方宜,沈望时而感到无措和迷茫,她在工作上坚韧勇敢、自信真诚,要的不是照顾和帮助,而是一个并肩的伙伴。但在生活上,她似乎更不需要他,少年时她早已爱过、痛过,所有热烈美好的情绪都与他无关……
他不知道要如何去对她才好,一腔爱意无处安放。
有一个瞬间,沈望想要冲动地从背后抱住她,诉说自己的想法,掌心攥了攥,却还是压抑在深沉的黑暗中。
方宜也清醒着,侧躺的腰身有些僵硬,她以为沈望已经睡着,试图换一个姿势。
没料刚翻过身,就猝然在黑暗中对上沈望的眼睛。他竟然一直都在看着她,两个人视线相触的瞬间,都愣了一下。
近在咫尺的距离,沈望的呼吸有些重,某些感情呼之欲出:“如果今天是别人,你也会让他……睡在这里吗?”
这个问题轻轻地越过了某条界线,在浓重的夜色中,一切都变得模糊。
“我没有想过……”方宜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目光真诚,“但因为是你,我不介意。”
他们是工作中最信任彼此的搭档,是生活上心有灵犀的挚友。
这看似是一个很好的回答,沈望心里却蓦地沉下去——
他不知道,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是郑淮明,她也会如此自然、毫不紧张吗?
“方宜……”沈望哑声道,“不要对男人这么没有戒心,任何人都是。”
女孩听到他的话微怔,有些不明所以,却见他背过了身子,久久不再说话,似乎真的睡着了。
黑暗中时间的流逝变得朦胧,方宜再也没有了睡意,静静地蜷缩着。一旁的小床上,苗月已经睡得很熟,能看得出她今天很高兴,玩累了很快就进入梦乡,这是方宜唯一欣慰的。
失眠让她辗转难安,想起褪黑素放在外面的箱子里,方宜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披上外套,推开了房门。
深夜里,雪一直没有停,纷纷扬扬的细雪洒满庭院。冷风迎面,似乎也吹散了方宜所有的睡意,她裹紧外套,在走廊里找到行李箱,将褪黑素翻出来。
方宜只想快些回到温暖的室内,却在拉门时,远远望见院子雪中似乎有一个男人的身影。
她吓了一跳,这半夜三更的,还有谁会在这里?莫不是这院子墙低,有人翻了进来……
方宜思索着要不要喊醒沈望,壮着胆子打开手电筒,放轻脚步走过去。
手电筒微弱的光穿不透细雪,只能照亮方寸,她走出几步,却听那人沉沉地喊了一声:“方宜。”
这低沉的男声再熟悉不过。
方宜这才看清,竟是郑淮明独自一人坐在庭院中央的石凳上,他大衣上落满了雪,不知已经坐了多久。
恐惧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被戏弄的不满,她没好气道:“你大半夜在这里装神弄鬼做什么?”
郑淮明温声回答,唇色是掩不住的苍白:“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夜里气温只有个位数,还下着雪,方宜不知他是透哪门子气。她冷冷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郑淮明却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指冷得透骨,简直像是死人的温度。
方宜被凉得一抖,这相似的动作让她心有余悸,她下意识地一把甩开:“你干什么?”
她站着,居高临下地俯视郑淮明,面对她的不耐烦和抵触,他眉眼间只有平静,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像是所有光亮都坠入了悬崖。
“你没必要做给我看……”他仰头注视着她,眼角的痣如一滴干涸的泪珠,“我去宾馆睡就好了。”
方宜有种被看透的无力和气恼:“我没给你看,我和我丈夫睡一起,还需要证明给你看?”
郑淮明眉头微皱,眼神却有些失焦:“单人床我怕你会睡不好。”
“那就不用郑医生管了。”方宜丢下一句话,转身进屋。
厚重的木门挡住了室外的风雪,也彻底阻隔了身后男人的视线。
半晌,郑淮明用力地咳嗽起来,一声重过一声,像要将肺腑都咳出来。他手肘撑住石桌,深深地埋下头,脊背重重地起伏着。
他宁愿去宾馆过夜,也不愿躺在同一个院子里,却能感觉到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她和丈夫同床共枕。
明明早就知道,她结婚了,她与沈望会牵手、拥抱、接吻,甚至有更亲密的行为,可睡前亲眼看到卧室门紧闭着,郑淮明还是不住地焦躁,无数画面和念头在脑海中盘旋。
苗月还在房里,他们要做什么,也不会是今晚,可他躺在床上如千万只灼热的蚂蚁在身上啃食,最终还是爬起来,坐在庭院里。只有一直看着那扇门,他才感觉好受一点……
郑淮明咳得头晕目眩,掩着唇喘息。
混沌中,或许是现实太过残忍,回忆如走马灯般涌上心头,只有那些曾经的美好能让他汲取一丝温暖。
那是他第一次对方宜心动,在大二那年秋,比她以为的要早太多……
国庆假日,学生会例行组织新生去远郊爬山、露营,郑淮明作为主席是领队,一路上前后操心忙碌着,将所有事都办得井井有条。
意外却在傍晚发生了,山区气候多变,下起了大雨,下撤途中一个学弟与队伍走散。郑淮明什么都没说,掉头逆行,往山上跑去。
雨越来越大,伞已经没有了用处,他找遍了岔路,终于在一个山坡下找到了将腿摔伤的学弟。彼时两个人的体力都已经耗尽,郑淮明尽全力架着他,转移到附近一个漏雨的亭子里。
他用背包里的绷带简单给学弟消毒包扎,预防感染,但已经无法继续下撤。秋雨寒凉,郑淮明身上薄薄的外套已然湿透,冷得发抖。
就是这个时候,小路尽头远远出现一件浅粉色的雨衣。那抹亮色在渐黑的山雾中那样显眼,越跑越近,郑淮明甚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那宽大的帽檐上移,露出一双急切、欣喜的眼睛。刘海全被打湿贴在脸上,女孩好不狼狈,身上脸上都是泥水,眼里却是亮晶晶的,露出一个笑容:“学长,我终于找到你了!”
郑淮明愣住了,随即一股后怕涌上心头。他皱眉,语气也不觉压低:“这么危险,你上来做什么?”
方宜被吓着了,她印象里郑淮明一直是温柔、亲切的,哪怕学弟学妹搞砸了活动,也从没见过他生气。她眼眶唰地一下红了,踟躇着不敢再往前:“我听他们说……你回山上找人了,我怕、怕你有危险……”
见她骤然沮丧的表情,郑淮明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声音软下来:“谢谢你,你一个女孩子,我怕你出事。以后这么危险的事不要做了,好吗?”
方宜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从包里翻出一样样东西,有面包零食、伤药、充电宝……
“学长,我带了好多东西呢,这些可以补充体力,这个可以治伤,这是手电筒……”她眉眼弯弯,如数家珍,像是一个等待表扬的小孩。
郑淮明心头忽然被什么轻轻拨动,如平静的湖面忽然丢入一枚石子,激起圈圈温和的涟漪。
从小,弟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更受父母的疼爱和关心。他习惯了做哥哥,从有记忆开始,在手术室外,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哭,会忍着泪水安抚哭泣焦虑的父母,默默去打水、买饭,帮母亲披上外套。
这样的无私和亲力亲为已经刻入了他的骨子里。所有人都依赖他、信任他,觉得他一定能兜底、能解决所有难题。
然而,却有一个如此清瘦娇小的女孩,冒着危险跑上山,弄得满身泥泞,只是因为一句:“我怕你有危险。”
居然会有人怕他危险,她担心的不是受伤的学弟,而是他。
郑淮明的指尖蜷了蜷,胸腔里微微湿润,这时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像是有某种异物哽在喉头,倒不出,也咽不下。
湿淋淋的外衣带走身上的体温,随着寒风刮起,冷得透骨。
学弟穿了一件不吸水的冲锋衣,方宜将自己的雨衣摘下来,让郑淮明披在身上。后者断然没有接受,温声劝道:“我不冷,你穿着吧,别着凉了。”
方宜执着:“怎么会不冷呢,你都湿透了。”
“我真的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