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郑淮明去卧室精准地找来药品给她服用,然后将在方宜的帮助下,将余濯母亲扶到床上平躺。他打开家里的常备药箱,动作利落、平稳地拿出针管给她注射了一针透明药剂。这一针推下去,床上的人脸色明显好了一些,嘴唇也慢慢回起血色。
方宜站在门边,震惊地看着郑淮明用手语和余濯母亲对话,耐心地一来一回,似在询问病情。
她从来不知道,他会手语?
方才郑淮明进门后,一直装作不懂手语,交流还要余濯来翻译。但此时看来,就连余濯都不一定懂得的专业术语,他也了然于心。
这不是业余爱好的水平。
方宜微微皱眉,心下茫然,眼前这个她自以为了解的男人,他到底还藏了多少秘密?
第29章
他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声音。
是由于糖尿病引起的急性高血压。救护车赶来的时候,
余濯母亲的症状已经好了很多,但郑淮明还是坚持将人送到医院做详细检查。
急救室外,豪爽外向的少年哭红了眼睛,
责怪自己一时的疏忽。
“别太担心,
这里有我和郑医生。”方宜轻拍余濯的肩膀,
安抚道,“你还这么小,平视一直照顾妈妈,已经做得很好了。”
谁知,余濯哭得更凶了,撇着嘴呜咽起来。
方宜叹气,
不禁心软,
默默将他搂得紧些。即使看起来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
原来也依旧还是个孩子。
余濯母亲没有大碍,留院观察一晚。等她被推进病房,
方宜就退了出去,将独处的时间留给母子二人。
相比北川二院,
碧海医院的规模不大,侧楼未经修缮,
早有了年头,
一楼常年蔓延着潮湿陈腐的气息。
方宜四处张望,
刚刚郑淮明还守在病房门口,
不过一转眼已经不见踪影。她穿过几条走廊,
刚想给他打电话,
一抬眼就看到他站在尽头光亮中的背影。
长长的、昏暗的走廊末端,
是一扇开敞的消防门,透入初春的淡淡光晕。碧海春日来得早,
枝头已经冒了零星的绿。
郑淮明微微垂着头,挺拔的身形似乎有些颓然,薄烟缭绕,指间微弱的火光明明灭灭。
他的视线出神地定在某一处,不知在想什么,冷冷清清的。
相似的场景蓦地浮现,那是秋末,方宜刚回到北川不久。也是在消防通道的尽头,也是他背对着她独自抽烟。
她讨厌他抽烟,这一点从未变过。可四个多月的时间,又有很多东西在悄然改变。
方宜走过去,脚步声不算轻,郑淮明却直到她离得很近才闻声转头。目光相对,他眼里的错愕来不及掩饰,像被烫了一下,竟下意识地将烟头徒手碾灭在了指间。
“回去吧。”他嗓音暗哑,轻咳了一声掩饰过去,回身将烟头扔进垃圾桶。
方宜没说话,盯着郑淮明的手看。他修长的指节上,皮肤泛起一点灼热过后的微红。
她敏锐地察觉,他一定是在想什么刻意隐瞒她的事,才会在对视时那样慌张,连烟都掐在了手里。
“我怎么没听你说过,你会手语?”方宜轻描淡写地问起。
身旁的男人倒是神色平稳,一边接过她手里的相机包,一边温声答道:“之前医院去聋哑学校做义诊,和当地的老师学了一些。会的不多,但当时正好有一个糖尿病的孩子,很多相关的词我都学了。”
“那你刚去余濯家时候,怎么不说你会呢?”
似乎是没有想到她问得这么直接,郑淮明的面色稍有松动:“很久没用了,也不一定用得对,怕误导他们。”
这套说辞滴水不漏,什么都解释到了,完美得就跟事先编好的一样。
他坚不可摧的外壳露出了一条缝隙,却又还是合上了。方宜什么都没问出来,有些无力地不再发问。她越来越认同周思衡说的了,郑淮明看起来很好亲近,实则心思很深。过去和他恋爱时她却没发现这一点。
一路上,郑淮明又和她讲了几件在义诊时发生的趣事,他放松的神态和讲述时的细节,都让方宜并不怀疑是真实的。
可她直觉手语的事没这么简单,他有没有骗她,又为什么要隐瞒呢?
回去后,郑淮明驱车去余濯家取剩余的拍摄器材,方宜见他车尾彻底消失,才走到海边,打通了一个电话。
“喂?方宜?”周思衡没想到她会主动联系自己。
“是我。”方宜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见山道,“郑淮明会手语,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话音一落,对面明显陷入了沉默。
她知道自己找对人了:“他说手语是医院义诊的时候,在聋哑学校学的,二院真的有这样的项目吗?”
“心外这几年是有过义诊,但我也不了解。”周思衡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答。
“你知道他会手语?”
方宜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但这件事上,她隐隐不愿放弃。
电话那头又一次寂静,这很不符合周思衡的性格,他平日说话一分钟恨不得蹦三百个字。
海风拂面,方宜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辽阔的大海上,心中却又有一丝不平静。
就在她以为电话已经挂断的时候,周思衡缓缓问:
“你为什么又对他的事感兴趣了?”
上次见面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说起自己丈夫时的幸福,和谈及郑淮明时眼里的默然,让周思衡以为方宜这辈子都不会再关心郑淮明的事。
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他的名字又如同一簇火苗,微微窜起在黑暗中。
这个问题让方宜不知如何作答,她简要地说了余濯家的事:“他进门的时候还装作看不懂手语,所以……我有点在意。”
对面的背景音传来开门声,接着是护士叫周医生的声音。
“方宜,我确实知道,但可能不是你想要的那种答案。”周思衡加快了语速,叹了口气,“我想想吧,晚上给你回电,好吗?你先别告诉老郑。”
“好。”
方宜挂断电话,不禁更加疑惑。周思衡既然知道这件事,却又不想让郑淮明知道自己知道?
一下午,她都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向手机屏幕。
晚饭时,郑淮明下厨做了几个菜。糖醋排骨,地三鲜,和蚝油生菜。糯米藕是他去餐馆买的,原本买的藕被他煮坏了,熬成了一锅浓稠的糯米藕汤。
“只能将就着吃了。”郑淮明不好意思地笑笑。
看着盘里的菜,方宜忍不住也笑了,郑淮明从学习到工作上都是佼佼者,她还是第一次发现他也有做不好的事。
不过她夹了一筷子地三鲜,口感柔软、酱汁浓稠,是比之前做的好吃很多。
“你是不是回去偷摸练习了?”她发现,自从他不再试图越线后,两个人的相处渐渐自然多了,也有不少融洽的时候。
郑淮明大方承认,眉眼弯弯道:“买了二十斤茄子和土豆,每天都做这一个菜,有成效吗?”
他将做饭也当成做手术一样的功课,一遍一遍练习,确保每个步骤都精确到位,成果自然越来越好。
方宜点头,苗月也学着用力点点头:“郑医生做得我都爱吃!”
他伸手轻刮了一下小孩的脸蛋,笑说:“那以后我再做给你们吃,好不好?”
昏黄的灯光下,三人围坐小桌,饭菜温热。方宜看着郑淮明侧头与苗月说话的侧脸,眉眼是那样温柔。她恍惚,是不是此情此景,在别人看来像是一家三口呢?
这种感觉很微妙。前几周,架不住沈望多次邀请,方宜回北川陪沈望母亲过了一次生日。北川知名的粤菜馆里,包间典雅,菜品精致,沈父沈母慈祥热情,谢佩佩时不时和沈望斗嘴,氛围温馨又热闹。
照片里方宜没有一张不是发自内心地笑着,可回程的路上,她翻开相册,心里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喜悦的感觉。
而此时此刻,简陋的石桌,昏暗潮湿的小院,却让方宜内心有一瞬的触动。
她垂下眼帘,自己是不是疯了?不然怎么会在这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男人身上,一次又一次虚幻地感受到她从未得到过的、来自家的温馨与爱……
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
方宜解开锁屏,周思衡的短信跳出来:周六你早点来北川吧,我们当面说。接着,附了一个二院附近茶社的订位信息。
金晓秋援疆一年结束,周六飞回北川,方宜本就定了要去机场给她接风。
她想了想,回了一个“好,周六见”。
抬眼,就撞进郑淮明关心的目光,或许是看她脸色有些凝重:“出什么事了吗?”
方宜顺手将屏幕倒扣在桌上,自然道:“没什么,工作上的事。”
-
周六,方宜请了碧海医院的护士来照看苗月,拒绝了郑淮明来接她的提议,早早就回了北川。周思衡定的茶社在二院后两条街上,入口是一个很隐蔽的小巷子,但上楼后别有洞天,装潢精致、十分文雅。
方宜推开包间的小门,周思衡已经到了,正问服务员能不能给他拿一个大一点的杯子:“这也太小了,一口都不够喝。”
她哑然失笑:“你怎么订了这样的地方?不像你的风格。”
因为今天要接金晓秋,周思衡今天穿得难得精神,一身挺括的大衣,还抹了发胶。他摇摇头:“还不是因为附近的咖啡店老郑都经常去?这里人少。”
方宜倒了一杯热茶,轻抿:“他学手语的事儿……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以前了。”周思衡放下茶杯,面露犹豫,“其实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你说这件事……我不知道说了以后,对他、对你们,是好是坏。”
周思衡一向大大咧咧的,大学时因为说话不经大脑还得罪过学院的老师,方宜没见过他将什么事这么放在心上,内心也不禁微微揪紧。
“作为老郑的朋友,我这么说可能有点自私。”他缓声道,“但你今天问我这些,你还是有点在乎他的是不是?”
方宜眼神微沉,刚想开口,就被周思衡打断。
“你先别否认,哪怕……就是当一个朋友或者认识的人的那种在乎。”
这一次,方宜没有说话,放在桌下的手微微紧攥。
“这几年他一直升职,看起来好像风光无限,”周思衡注视着她,“但我觉得他过得不好,就像一个工作机器,拼命透支自己……我感觉他心里藏了很多事,这也是……为什么我知道他在刻意隐瞒,却还是想跟你说的原因。”
方宜抓住一个细微的词语:“所以他确实不是工作当中学的手语对吗?不然为什么要隐瞒?”
“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周思衡眸色一暗,“但肯定不是来二院以后。”
安静的茶社包间里,就连煮水的沸腾声都一清二楚。
他沉默了半晌,说:“你应该不知道吧,你去法国以后,他从学校消失了大半年。”
“消失了?”
方宜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这件事他不让我告诉你……当时对外是说,他帮导师做一个医疗科技项目,要去南城大学交流。”周思衡表情有些凝重,“但他一去就是大半年,这在整个学院都是没有前例的。而且,之前的同学即使外出,也会经常参与视频开会、校内实验,可老郑走了以后就真的消失了,没有人联系得上他。”
“你也联系不上他?”
周思衡摇头:“我也联系不上。”
方宜惊讶地说不出话,这件事实在太出乎她的认知。
“但是有我们导师给他做担保,说他在南城很忙。一开始大家都很不习惯,学生会也乱成一团,但……”周思衡笑了笑,“事实上没有了谁,世界都会照样运行。”
“大概是九十月的时候,他回来了。”周思衡说,“跟没事人一样,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方宜不解:“如果他真的是去南城大交流了呢?”
窗外,是车水马龙的北川街道,初春干燥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淡淡的茶水上。
“他肯定没去南城大。”周思衡的手指搭在桌面上,微微收紧,“因为中间有一次,我在北川南郊的医院看见他了。”
周思衡至今记得,那是夏末的一天晚上,金晓秋和同学去南郊骑行,将腿摔破了。他千里迢迢去接她,却在南郊的一个小医院二楼,远远地看见了郑淮明的身影。
当时他站在二楼上行的扶手电梯上,随意瞥了一眼,却在杂乱的人群中,看见郑淮明站在取药窗口前。
“我发现……”周思衡开口有些艰涩,声音也不住地沉下去,“他那时候好像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声音……”
“你说什么?”
这句话如惊雷在平地炸开,每一个方宜都听得懂,和那个名字连在一起却无法组成意思。
周思衡指尖有些抖,举起茶杯喝了一口,像是鼓起勇气,才能再次回忆那个画面。
记忆里,嘈杂的取药窗口前,郑淮明的侧影是那么单薄消瘦,神情阴郁低沉。若不是周思衡对他的眉眼熟悉至极,断认不出他是那个几个月前还站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的人。
他生疏地比划着手语,试图解释什么,窗口的医生不耐烦地指着病历本上的东西说话。可郑淮明始终茫然地盯着他的嘴型……
“我绝对没有认错……我站在上行的电梯上,人很多,根本走不动。我看他没拿药就往外走,我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往下跑去追,但最终也没追上。”
第30章
他不允许她做醒了以后会后悔的事。
走出茶社,
繁忙的十字路口,早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恍如隔世。绿灯亮了,
可方宜的脚步没有抬动,
四周的一切建筑都那么熟悉,
她却一时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巨大的冲击让她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迷茫地望着面前的车流。
郑淮明生病了?可如果是疾病,他又为什么要连周思衡都隐瞒,用借口来掩盖?
方宜不敢相信,那个向来强大的、能掌控一切的男人,竟曾经失声,
彻底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周思衡临走时的话还萦绕耳边:“后来我旁敲侧击地问过他几次,
他都用借口掩饰……我想,
他应该有自己的理由吧。”
“在老郑身边,能帮他的人就只有你了。其实你回来以后,
我有想过告诉你,但你结婚了,
又对他是那样的态度,我怕……”
方宜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
她心里很乱,
胸口像堵了一团缠绕的毛线,
怎么也找不到线头,
只能迷茫地胡乱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