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27章

    方宜知道自己表情恐怕不大好看,但这个男人就是有办法面对任何情形微笑,哪怕是无理取闹、大吵大喊的家属,或是倔强顽固、油盐不进的病患,都能不卑不亢、温柔体贴地讲话……

    不同的是,郑淮明此时态度顺从,笑容甚至有一点讨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应了声:“你不是有钥匙?可以自己进来。”

    “一大早家里突然有人,怕吓着你。”他解释。

    方宜脸色稍有缓和,目光寻了一圈,也没看到早餐的影子。

    “昨天是我说话太重了,方宜。”郑淮明忽然几分急切地开口,试图留住这个谈话的契机,见她脚步未动,语气才舒缓下来,“我不应该那样说……你说得对,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再去苛责谁。”

    他的眼神诚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方宜抬眼:“你真的这样想吗?”

    “当然。”郑淮明避开她直视的目光,温声道,“昨天事出突然,我太激动了,对不起……”

    方宜只以为他是因道歉的局促才转移视线,此刻男人诚挚的歉意,稍稍抚平了她一夜的不安。

    昨天那个陌生的人消散了,眼前的男人还是那个她所熟悉的郑医生,善良、包容、有同情心。

    “没关系,都过去了。”方宜心情豁然不少,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辗转的夜晚也有郑淮明的原因,“我理解,余濯的事太突然了。”

    直到看见女孩眼里温暖的笑意,郑淮明紧攥的手才微微放松。他舒出一口气,骤然卸下沉重的负担,脚下不觉踉跄了一下。

    他轻咳了一声掩饰,回身去车上拿来早餐:“先吃点东西吧,等会儿我陪你去医院看看余濯。”

    满满的两个塑料袋,郑淮明拎着不方便开门,方宜顺手去接。指尖不小心相触,他的手凉得透骨,明明已经开春,即使是早上也不该这样冷。

    方宜下意识地看向郑淮明,他除了面色略有苍白,唇角还带着笑,没有任何的异样。

    将早餐提进屋里,一一搁到桌上。豆浆,粢饭团,小笼,包子,还有碧海特色的鱼肉煎饺、蟹黄生煎。

    方宜昨晚随便应付了几口,此时才感到饿,拿起豆浆喝了一口。

    毫无防备下,冰冷的液体入喉,她被凉得激了一下。伸手试了试温度,方宜才发现不只是豆浆,所有食物都是冰凉的——

    她微微皱眉,他说他刚到,买的早饭却都已经冷透了。细看,煎饺和包子上的水蒸气反流下来,已经将面皮泡得发软了。

    郑淮明微怔,显然才意识到这一点。他连忙起身:“天冷就是凉得快,我重新去买。”

    “不用了。”方宜拦住他,“我去热一下就好了。”

    他向来是个很细心的人,连同今早发生的一切,让她莫名地心里有些没底。

    两人去碧海医院的路上,天色已经大亮,但始终雾气弥漫。

    清晨探望的人很少,住院部走廊上空荡荡的,电梯门刚一打开,方宜却听到走廊另一端隐隐传来一阵喊叫声。这一层少说有二十几间病房,但她心下一紧,朝病房跑去。

    男人的怒骂声越来越响,伴随着摔砸物品的声音。

    方宜冲进病房,只见床尾狭窄的空隙间,余伟青筋暴起,抡起左臂朝余濯脸上打去,被逼到窗台边角的少年丝毫不挡,脸上尽是绝望,生生挨下这重重一击,脸颊瞬间叠上一层青紫。

    “你发烧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学校!要不是你,你妈现在会躺在太平间吗!”余伟泪水纵横,嘶吼道。

    余濯满身是伤,跪在角落弓起身子拼命地摇头,眼里难掩恐惧和内疚。

    “你拿什么还你妈!”余伟拉了半辈子渔船,只单手就一把揪住他虚弱的身子,另一手抡起板凳,砸向余濯,“我们家被你毁了!”

    远远透过廊窗看见这一幕,方宜心里“咯噔”一声,撞开门冲进去。这一下如果砸到余濯头上,那好好的人也要进手术室了!

    “他会被你打死的!”方宜顾不上自己力量微小,奋不顾身地抬手阻拦。但余伟的力气哪是她能比的,只抓到凳子一角,随着余伟的动作,方宜也失去平衡被带倒——

    板凳落下的一瞬,身后一只手臂用力地将其挡开。余伟目眦欲裂,被拽得一踉跄,板凳脱了手,“哐当”几声重重砸在地板上。

    郑淮明一把稳稳地扶住方宜,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然而,余伟抓住余濯领子的手也错了力道,猛地往前一推。少年因惯性后退几步,整个人撞在了窗台上,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吟。

    余伟瞥了一眼背身倒在地上的儿子,他喘着粗气,满脸涨红。只一夜,这位父亲的头发全都花白了,整个人像苍老了十岁。

    他双目通红,整个人不住地发抖,深深地看了一眼进屋的两个人,转身摔门而去。

    “余濯!”方宜扑过去想将余濯扶起,却发现他捂着额角的手一片殷红,指缝中有鲜血流下。

    她惊魂未定,本能地回头求助:“郑淮明,他——”

    “我来。”郑淮明上前一步蹲下,动作稳重却轻柔地移开余濯的手,检查伤口,“没有大碍,把他先扶到床上。”

    雪白的床单被血染得斑驳,余濯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他还发着烧,满脸是被打得淤紫,额角一片触目惊心的伤。

    刚刚被揍时一滴泪未流的少年,此时却泪流满面。他哭得嚎啕,鼻涕和眼泪糊了一脸,抬手抓住了郑淮明的衣角:“郑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吧,求求你!我拿我的命换她,只要能就她!”

    他不懂得心外科的医生治不了妹妹的病,只知道面前的人是他脑海中最强大的医生。

    郑淮明眼神微暗,正在处理伤口的手一抖,做了千百次熟悉的动作竟一下子失了轻重。余濯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手却依旧紧攥着那一角,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方宜心痛,才短短一夜,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被悔恨折磨得不成人样……

    余濯透亮的眼里饱含泪水,嘶哑地乞求道:“郑医生,我知道你很厉害,你是北川来的医生,求求你……我什么都愿意……”

    然而,郑淮明什么都没有说。他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柔,却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先不要动,我去急诊拿药。”

    衣角从少年手中抽离、滑落。

    余濯的手指在空中微蜷,什么都没有抓到。

    方宜连忙上前,一把握住他落空的手,用自己的温暖填满。她抬眼,却只看到郑淮明大步走出病房的背影。

    “没事的,会没事的……”她顾不得其他,尽力安抚着失魂落魄的少年,喃喃道,“郑医生会救你妹妹的,他一定会的……”

    可方宜自己内心却是一片空落落的,那种不安和悲凉又一次在胸腔中蔓延。

    她认识郑淮明那么多年,决不相信他温柔的外表下只有一副冷漠的空壳。可近日的他,愈发让方宜感到若即若离,仿佛这个男人只是虚空的影子,让她恨不得紧紧地抓住他,用真实的触感来确认他真的存在,好像一松手下一秒就会消失。

    一分一秒过去,碧海医院那么小,郑淮明始终没有回来。

    十分钟后,一名年轻的男医生端着药盘走进来。

    “郑淮明呢?”方宜心头一空,急切问道。

    “郑主任说临时有事出去了,让我过来,他没和你说吗?”医生放下药盘,利落地为余濯处理伤口,并为他输上液,“郑主任说多加一针镇定,没问题吧?”

    方宜垂下眼帘,望着满地未清理的血迹,房里的空气好似都随着这句话溜走,变得闷滞、污浊。她心中竟没有惊讶,好似已经料到了他不会回来,只余下淡淡的、如晨雾一般的迷茫。

    病房实在狭窄,方宜退到走廊的角落,拨出了一通电话。

    嘟嘟——

    意料之外的,郑淮明立刻就接了。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对不起,我刚刚接到电话,有事要抓紧回一趟北川。”

    可她太了解他,一听就是借口,连装都不装得像一点。

    方宜眉头微拧,将手机举到耳边的手有些颤抖。

    听不到回音,郑淮明轻轻又问了一声:

    “方宜?”

    入目只有空荡荡的走廊,窗外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近些日子满腔的不安、害怕和委屈顷刻而出,听到他叫自己名字,方宜忽然眼眶一酸,眼泪唰地一下子夺眶而出。

    她哽咽道:“郑淮明……你今天要是走了,就再也别回来。”

    第34章

    每一丝甜蜜都要更多疼痛偿还。

    方宜一眨眼,

    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掉下来。她努力想压抑哭声,颤抖的尾音却暴露了她的无助和难过。

    电话那头,郑淮明骤然慌乱,

    连声问:“方宜?你怎么了?方宜?”

    方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只是胸腔中的情绪翻涌,

    竟一时止不住。从对面男人越来越急切的询问声中,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掐断了电话。

    怔怔地望向窗外,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雾的朦胧是清冷的白色,笼罩着绵延的海岸线。方宜抹去脸上的眼泪,想平静一下心情再回病房。

    方宜编辑了一条短信:我没事,

    你回北川吧。

    但手机握在手里,

    屏幕亮了又暗,

    迟迟没有发出。或许是心底里还有一丝期待,又或是惧怕再一次失望……

    正在她纠结是否要按下发送时,

    身后楼梯间音乐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方宜!”

    她闻声回头,只见郑淮明大步跑上来,

    满头是汗,脸色苍白,

    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紧张。

    方宜刚想说话,

    却被猛地拥进一个紧密的怀抱——

    郑淮明俯身用力地抱住了她,

    他的气息瞬间将方宜包裹,

    她听得到他胸膛中因跑动而加速杂乱的心跳,

    感受到他在她耳畔急促不匀的呼吸声。

    “你没事就好……”

    这一刻,

    方宜顾不得什么前尘往事,

    更顾不上任何其他人。她肩膀不住地颤抖着,攥住了他的衣角,

    仿佛这个世界上只余下他们两个人……

    听到郑淮明的声音,触到他的体温,她才顷刻安下心。满腔的委屈彻底溃坝,眼泪再一次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

    面对女孩的哭泣,郑淮明慌了神,微微离开这个拥抱,抬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怎么哭了?出什么事了?”

    方宜眼眶通红,闷声质问道:“你不是走了吗?”

    “我……我听你哭了,怕出什么……”郑淮明声音嘶哑,无措地解释。

    “北川到底有什么急事?你开车出去这么快就能回来?”方宜仰头注视着他,一边说,眼泪一边掉,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如此发泄过情绪了,尾音带着哭腔,“你又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郑淮明看方宜哭得难过,心疼得快要承受不住。他想说什么,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因为余濯的事应激般地落荒而逃。

    郑淮明从未如此怨恨过自己,不住地低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走……”

    方宜望向他眼底,那双平日深邃沉稳的眼眸里,是满溢的无措、懊悔和小心翼翼,还有更深处难以言说的爱意,对视的瞬间几乎要将她卷走吞下。

    可她竟没有想要逃走的欲望……

    方宜能感觉到郑淮明抓着她肩膀的手在颤抖,明明只是跑了几步楼梯,初春寒凉的温度,他额角的汗却哗哗地往下滚。

    联想到今日他的不告而别和最近发生的事,她有些担忧地蹙眉:“你没事吧?这两天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我没事……”郑淮明笑了一下,但饶是他擅长伪装,此时的笑容也太过勉强,“最近医院比较忙,可能太累了……”

    方宜逐渐在杂乱的思绪中抓住了什么:“那你为什么每次一遇到余濯的事,就这么反常?你做了这么多年医生,我不相信你会无缘无故这样。”

    走廊上无比寂静,清晨微凉潮湿的风钻进来,远处似乎有医护或是家属走动的声音。

    听到她的话,郑淮明霎时如坠冰窟。

    他以为自己已经掩饰过去,没想到,有些本能的、无法压抑的细枝末节还是被敏感的女孩觉察到。

    可自己那些沉痛的、不可挽回的往事,永远都不能让她知道。

    郑淮明眸光沉下去,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只是低微地反复道歉:“对不起……以后我不会了……”

    方宜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力与气愤,推开了他的手:“郑淮明,你凭什么什么都不说,平白让周围的人被你牵连?”

    过去也是,现在也是——她永远猜不透郑淮明在想什么,只能一次又一次站在原地,被动地等待着他的决定。

    如今他在站在方宜面前,两个人温热的呼吸交融,他能轻易看透她,可她却看不到他在恐惧什么、躲避什么,仿佛所有空气都挤压过来,勒得人喘不上气……

    方宜吸了吸鼻子,泛滥的情绪过后,大脑逐渐冷静下来。她用力地摇摇头:

    “如果你再这样,就别来找我。你什么都不说,回来有什么意义?”

    “不是……不是的。”郑淮明艰难地提起一口气,拉住方宜的手,却被她缓慢坚决地挣脱开。

    见他事到如今依旧没有想说清的意思,话里话外都只是含糊不清的敷衍,方宜彻底失望,抬步转身要走。

    郑淮明心里空得厉害,伸手死死地拉住她。他太了解她,如果今天就这样离开,她可能真的不会再给他见面的机会。

    他的掌心潮湿、冰冷,指尖不住地发抖,手背青筋暴起,却只抓住了方宜的衣袖,不敢触碰到她:“我真的没事……”

    方宜注视郑淮明晦暗低沉的眼睛,听着他一遍又一遍低声重复着“什么都没有”,一阵阵寒凉从脊背升起,她终于明白自己无能为力改变他。

    郑淮明之于她,靠近是本能,悸动是瞬间,但痛苦和迷茫却永无止境。这个男人就像拥有最好伪装的毒药,她尝到的每一丝极致的甜蜜,都要用更多的疼痛来偿还……

    走廊上似乎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碧海医院不少医生和护士都认识他们,方宜不想让别人看见,有些恼怒地想挣脱开。

    但郑淮明的力气大得出奇,她竟怎么都扯不开——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略带惊讶的呼唤:“方宜?”

    这声音太过熟悉。

    方宜震惊地回头,只见沈望站在几步之遥的转角,直直地看过来。

    目光聚焦的瞬间,他笑意僵在了脸上。楼梯的阴影中,方宜眼眶发红,脸上有未干的泪痕。而她身边的男人几乎将她笼在怀里,一手抓住她的袖口,沉沉的目光极具占有欲……

    看上去仿佛恋人间的争吵,实在是暧昧至极。

    “沈望……”方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手稍一用力,就脱开郑淮明的禁锢,朝沈望跑去。

    这轻巧急切的几步,像一根钉子扎在郑淮明的心脏上。他收回手,缓缓直起身。

    沈望内心同样翻江倒海,面上却是平静。他故意无视郑淮明的存在,只对方宜笑了笑:“我有点担心你,提案会让副导和佩佩去了。”

    方宜挽住沈望的胳膊,点了点头,没有再看郑淮明一眼。

    她站到了沈望身边,只余郑淮明伫立于阴沉之中。他的视线定定落在方宜身上,刚刚还在他怀中哭泣委屈的女孩,现在是连一个目光也吝于再给他了。

    明明有几个瞬间,她的颤抖,她的哽咽,她的担忧……郑淮明能感觉到方宜还爱他,这种矛盾感让他窒息,咬紧牙关才忍下想要将她拉回到自己身旁的冲动。

    方宜只想快些离开这里,对沈望说:“你一路上累了吧,我先陪你去吃点东西。”

    “我不饿,苗月今天怎么样?”

    突然,郑淮明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上前半步,不知何时挺直了腰身,眼里泛着礼貌的笑意,又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他微笑道:

    “你们请便,我有急事,要先回北川了。”

    说完,郑淮明未等回应,大步流星与方宜擦肩而过。

    走廊再次恢复宁静,窗外晨雾散去,阳光拨开阴霾,照在坑坑洼洼的花纹瓷砖上。整个空间亮堂起来,光晕斑驳,可方宜却不觉得暖和,也忘记了回答沈望的问题。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