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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按邓霁云的意思,只在这里举办一场简单的告别仪式。火化后,她会带他的骨灰落叶归根。

    根在哪里?海城还是广城?郑淮明料想自己没有资格问。

    方宜提出想陪郑淮明去参加告别仪式,

    被他婉言拒绝了。

    “邓霁云现在情绪不好,

    你又是她疼爱的学生,

    这时候知道我们的关系可能会刺激到她。”郑淮明淡淡地解释,隐隐将自己归为了一个该被仇视的身份。

    方宜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

    对于邓霁云来说,郑淮明确实处在一个尴尬无比的位置,又恰好掐灭了郑国廷生命的最后一丝希望。

    七月末的一个普通清晨,郑国廷的告别仪式悄然落幕。

    上午十点半,

    方宜将车停在殡仪馆附近一个隐蔽的街角。等待郑淮明出来的短短半个小时里,

    她一连接了三个从贵山打来的工作电话。

    作为总负责人,

    许多事都要方宜来拿主意,不少要事已迫在眉睫。

    “先提前把烧蓝这部分拍完,

    小样打包传给我看一下。”艳阳高照,方宜在车边来回踱步着,

    “新的微距设备让老陈明天去市里取吧,我已经联系好了。”

    余光中,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大步走来。

    “先不说了,

    地址我发群里。”方宜简短地挂掉电话。

    郑淮明一身肃穆的黑色,

    身姿笔挺,

    抬步间单手解开了衬衣领口最上方的纽扣。不等方宜开口,

    他先轻轻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外面热,

    怎么不在车里等?”

    “空调坐久了有点闷。”方宜笑笑,

    牵住他的手。

    三十五六度的酷暑,郑淮明的手却是冰凉的。从指尖到掌心,

    没有一点温度,泛着轻微的潮湿。连带着他身上凌冽深沉的黑色,衬得脸色霜白。

    “你手怎么这么冷?”她眉头微蹙。

    “出来之前刚洗了手。”

    郑淮明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来,握上驾驶座的门把手,坐进车里。

    轿车行驶着,一时间陷入寂静,只剩冷空调时强时弱的风声。黑色衬衣卷到手肘,郑淮明平视前方,车速平稳,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方宜知道,眼前的男人即使见过再多生死离别,此时内心也不可能毫无波澜。

    “下午你不上班吧?”她想带他换一个环境,哪怕只是出去吹吹风,“晓秋说,北郊公园最近荷花开得很好,我有点想去转转。”

    绿灯亮起。半晌,郑淮明没有说话,轻踩下油门。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又响起来。方宜用余光瞥了一眼,是贵山同事打来的,她直接左滑挂断了。

    “室外是有点热,要么去商场吧,我突然好想吃粤菜,虾饺、肠粉……”见他没有反应,方宜故作轻松地换了提议,语速也不自觉越来越快。

    忽然,郑淮明出言打断:

    “可以都去,吃过晚饭,我送你去机场。”

    他语气平静如水,仿佛在陈述一个早达成共识的约定。

    “机场?”这话太过突然,方宜短促地重复了一句。

    她什么时候说要走了?

    “我帮你订了晚上的票和酒店,明天一早,会有司机送你回镇上。”郑淮明慢条斯理地说完,直接将手机直接递给她,“司机的电话在我微信里,你找找。”

    上次他已经告知了密码,方宜仍有些发懵,输入001102解开锁屏,找到对话框,按下转发的指尖稍顿:“我本来想再陪你几天的……”

    郑淮明笑了一下,等红灯的间隙,他伸手亲昵地抚了抚她的脸颊:“我知道你担心我,但真的没事,你早些回去吧,别耽误了工作。”

    贵山的拍摄刻不容缓,方宜原以为自己瞒得很好,没想到郑淮明早就洞若观火。

    再者,她仔细观察过,这些天他情绪如常,再没犯过胃病,药盒里的药也分毫不少。她似乎确实没有再多留几天的必要了。

    男人的指腹温度微凉,轻抚带着一丝安抚与柔情。

    方宜偏过头,撒娇似的吻了一下他指尖,点点头:“好吧。”

    下午,郑淮明真陪她去北郊公园看了盛夏满池荷花,又去吃了一家粤菜。

    商场离机场不远,托运行李后距离起飞还有一段时间。

    方宜从洗手间走出来,正擦去手上的水,远远看见郑淮明伫立在落地玻璃前的背影。

    室外是漆黑如墨的夜色,室内更明亮,候机大厅和来往旅人映在那玻璃上,让停机坪上移动的零星光点看不真切。同样映出的,还有郑淮明几分茫然的神色,清冷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远方。

    可方宜一靠近,郑淮明就感应般地转过身,眉眼间换上自然平和的笑意,仿佛刚刚的落寞只是她的错觉。

    “这次回贵山要待好久了……”她将头靠在他肩上。

    郑淮明许久没有说话,就当方宜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忽然轻声问道:“你认识的邓霁云,是个什么样的人?”

    整整一天,郑淮明都没有提起过告别仪式的人和事。

    此时他提起的,并不是去世的父亲,而是邓霁云,一个对他而言不熟悉的外人。

    方宜微怔,诚实说道:“我初中的时候,她是个很善良、很负责的老师……”

    她将初中时邓霁云带饿肚子的她去教师食堂吃饭、放学补习的事一一说了。期间,郑淮明没有插话或提问,只静静地听着。

    “上大学以后,有一年寒假我去广城参加比赛,还去看了邓老师。”说到这里,无数美好的回忆重现眼前,“那时候,希希才三四岁吧,我记得很清楚,从她家阳台看出去,能看到海。”

    那房子并不大,却布置得很温馨,由于怕郑希跌倒,所有木头家具的尖角上都绑了软软粉色海绵。一到下午,南方的阳光像金子一样灿烂,照进在木地板上,郑希光着小脚跑来跑去,充满欢笑。

    回忆到这一瞬,方宜终于明白了。自己看到郑国廷的名字,为什么会有一种熟悉感。

    那日邓霁云身穿一件浅杏开衫,笑意盈盈地将菜端上桌,来回忙碌着。沙发上坐着一个气质沉稳儒雅的中年男人,他客气热情地招呼着,见方宜腼腆地坐在一旁,特意分出一小碟切好的蜜瓜递给她:“来,小姑娘,多吃点水果。”

    邓霁云从厨房走出来,柔声喊道:“国廷,你去把汤端过来吧,准备开饭了。”

    一顿饭其乐融融,那男人虽不认识他们,却很健谈,时不时为大家添菜盛汤。

    无数美好画面涌入脑海,过去多年却依旧清晰。方宜的眼角微微湿润,原来她早已见过郑淮明的父亲了。

    “邓老师做了好多菜招待我和我的同学,她说她去广城没再教书了,所以很怀念我们这些学生。”方宜沉浸于往事,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句,“希希还这么小,不知道她以后要怎么办……”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

    邓霁云对郑淮明来说,大概不是一个值得赞美的角色。

    “那个……邓老师她……”方宜紧张地望向郑淮明,手指紧紧绞着,想找出什么更适当的话补救。

    然而,身旁郑淮明面色依旧,他垂下眼帘,眼神中甚至泛起一丝她看不懂的笑意,有欣慰,也有庆幸。

    “那他过得还不错……”郑淮明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语。

    方宜不知道这个“他”是指谁。半晌,见他没再接话,也没法再开口提起这件伤心事。

    到了不得不进安检口的时间,两个人才面临分别。机械的女声在大厅里反复响起,各色旅人络绎不绝。

    “你快回去吧,明早还要上班呢。”方宜虽是这样说,脚步却恋恋不舍地不肯移动。

    郑淮明笑着搂腰将她揽进怀里,低头在她额间亲了亲:“落地了给我发个消息。”

    嘴唇的温度相触,有些痒痒的。空白的四年如同一秒幻境,再次贴近,还是那样发自内心的熟悉与自然。

    “好。”方宜也踮脚搂了搂他,转身进了安检口。

    四年以前,郑淮明也是在这里看着她登记,前往法国交流。女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流中,直到她浅紫裙摆的最后一角也彻底望不见。

    人来人往间,郑淮明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身边女孩的笑谈、相依的温度都在短短几秒里消散殆尽。

    他的身子不自觉晃了晃,微微低头,强忍下这一阵眩晕。手指已经碰到了口袋中的药板,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拿出来。

    见过方宜病床前担心的眼泪,他几次三番告诉自己,不能再依赖这些药片。

    昏暗的地下停车库里,郑淮明靠在椅背上,一连抽尽了三根烟。方宜在身边的时候,他至少还能顾忌她的感受,强撑着一口气,去回应她的话,去关注她的心情……

    指尖明明灭灭,他将车里的电台广播开到了最响,几乎是震耳欲聋的音量,深深地将尼古丁吸入肺里,大口大口喘着气。

    稍微缓了一会儿,郑淮明始终记着明天还有早班手术,踩下油门,平稳地驶上道路。

    机场附近较为荒凉,深夜车辆寥寥,都在高速地飞驰着。广播里是两位主持人欢快的闲聊声,从娱乐圈新曲,到市区绿化改造。

    郑淮明的手指紧紧握住方向盘,强迫这些对话进入大脑,却一个字都没法真正听进去。

    道路黑暗笔直,两侧的路灯飞快席卷,更多杂乱无章的片段涌入脑海,无法控制地在耳畔炸开。

    最后一次见面,郑国廷陷在病床里,他那张凹陷削瘦的脸颊上,一片片瘀斑触目惊心。浑浊的眼球微微转动,吐出“医生……”两个字。

    告别仪式上,邓霁云眼底猩红,在亲戚的拉扯阻拦下奋力推开他:“见死不救的混账玩意,你还有脸过来!他好歹生你养你一场!”

    良好的修养让她无法肮脏怒骂,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里,却是熊熊的怒火和怨恨。

    郑希哭着去拉母亲的衣角,却不知被人撞倒,公主裙上沾满灰尘,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爸爸死了,爸爸不要你的骨髓了!你为什么还要欺负我们!”

    郑淮明被推了一把,背后重重撞在墙壁上。现场有邓霁云的亲戚,郑国廷的同事好友,还有许多他辨认不出的人,众人烁烁的目光聚焦在他脸上,有唾弃,有怜悯,有责怪,有惋惜感叹,也有幸灾乐祸。

    “看着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这么狠心的啊……”

    “再婚以后就没管儿子了,那也正常,没感情呗!”

    “听说还是个医生,连自己亲爹都不救……”

    远处的红灯亮起,郑淮明猛地踩下刹车,冷汗从额角淌下来,浸湿了衣领。眼前那一抹红色化作燃烧的火焰,火化间里传来隆隆的声响,骨头连带着血肉一起,在高温炼狱中化作灰烬。

    生命的最后一丝痕迹也被彻底抹去。

    头痛欲裂,那些画面就像重锤一下、一下击打着他胸口。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中蔓延,郑淮明攥紧了方向盘,努力抛去多余的念头。

    他没有告诉邓霁云骨髓配型失败的事,郑国廷已经死了,再多解释也无法复生。

    如果浓烈直白的仇恨能让她从悲伤和痛苦中些许抽身,那就当是他为这个家做的最后一点弥补……

    脑海中又浮现出女孩的面庞,她说起邓霁云时,眼里是自然流露的感激和欣赏,那样温柔明亮。郑淮明不禁想象,那是一间如何被阳光洒满、能看到海的屋子,他们一家三口是如何热情温馨地招待几位远道而来的学生。

    幸好,郑国廷离开海城后,也算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这样想着,郑淮明苍白如纸的面容上,总算露出了一丝恍惚的欣慰。可太阳穴的疼痛愈演愈烈,几乎要将他的大脑贯穿。

    突然,一阵尖锐的爆鸣声穿破耳膜,如海啸般吞没了他,痛到呼吸骤断。

    夜晚车辆稀少,可后视镜中,有一辆越野车在正后方直线行驶着。

    剧痛击溃了神志,天旋地转。郑淮明凭着最后一丝意志,按下双闪灯,将方向盘向右打去。

    “砰”地一声巨响,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刹车印,黑色轿车直直冲进了路旁的绿化带里。

    安全气囊弹出,郑淮明眼前一黑,意识有片刻的丧失,身体像漂浮在一片冰冷的汪洋中。

    几秒后,他从混沌中清醒。幸好只是车头撞到了灌木围栏,没有引起其他连锁事故。

    肺腑像被颠倒重击,疼得他想要呕吐,但手脚尚能用力,只有额头刺痛异常。脸侧有湿润低落,他抹了一把,掌心中是缕缕鲜血。

    郑淮明冷静地判断自己只是轻微皮外伤,艰难地去够掉落的手机。

    隐隐地,他感到左侧有什么东西在振动。

    转过头,只见刚刚后方的越野车已经停靠路边,一个年轻男人正用力拿手掌拍打着车窗,神色极为焦急、担心,嘴里喊着什么。

    太阳穴剧烈的疼痛持续发酵,整个人都茫然僵直,好像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郑淮明闭了闭眼睛,想驱散这种异常,抬手降下了车窗。

    略微变形的门框卡了一下,缓缓落下,风瞬时吹进驾驶座。

    年轻男人的嘴在眼前一张一合,四周却安静得宛如真空。郑淮明呆呆地看着他,全身的血液霎时冷却,疯狂地回流至心脏,大力地挤压变形,痛得几近晕厥。

    车道上不断有汽车驶过,年轻男人仍急切地询问着,远处,红蓝闪烁的警车灯光越来越近。可这一切,在他耳畔都归于无声,是比寂静更深的虚无,仿佛一切都在渐渐远去。

    这一刻,身体的所有疼痛都感觉不到了,深深的绝望将郑淮明全然撕碎,连呼吸的力气都无法提起。

    命运再一次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这种熟悉的感觉,郑淮明四年前就曾体会过。

    ——他听不见了。

    -

    深夜,南郊一处中医馆。

    大厅古色古香、环境典雅,整面墙的中药柜笼罩在昏暗中。唯有走廊尽头的看诊室灯还亮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诊桌前,正仔细地眯着眼睛将一沓沓病例、药方整理妥当,时不时提笔标注。

    医馆开了几十年,盛文荣一直保持着纸质书写的习惯,从不让徒弟小裴代理。看诊的日子,他都会亲自将当日病例整理好再离开。

    时间已过零点,他终于摘下老花镜,正要关掉台灯,只听前厅传来一阵嘈杂。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医馆已经关门了,不看诊了。”是徒弟小裴的声音。

    急匆匆的脚步声中,夹杂着小裴急切的喊声:

    “先生,您真不能进去!这都已经十二点了,我们先生休息了——您再这样我要叫保安了!”

    盛文荣并不见怪,他向来慈悲,之前也有过孩子深夜高烧,父母前来求医的事。

    可他听着,外边始终只有徒弟的声音。

    盛文荣略有疑惑,还是叹息道:“小裴,有什么事让人家进来说吧。”

    可他话还没说完,诊室的门已经被猛地推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顺着夜风吹进来。

    木门半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手握门把,急促地喘息着,重量全撑在左手上,似是已经没有了再多走进来一步的力气。

    男人眉眼深邃英挺、衣冠楚楚,却眼见的摇摇欲坠。他额角上血迹斑斑,未经处理已经大片凝固,衬得脸色愈发煞白,尤为惨烈。

    时隔四年,但只一眼,盛文荣就认出了他,心惊道:“小郑?”

    郑淮明费力地呼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冷汗如雨。他涣散的瞳孔里,满是绝望与痛苦,无助地望向盛文荣。

    他抬起手,用手语艰难地在空中比划着,嘴唇半张,开合间却没有半点声音。

    盛文荣读懂了他的话,他说:

    我又听不见了。盛大夫,救救我。

    下一秒,可未等盛文荣反应,郑淮明身体无力地晃了晃,便毫无预兆地重重栽倒下去,全然失去了意识。

    -

    贵山盛夏多雨,雨天只能在特殊布光后拍摄室内场景。好不容易等到放晴,方宜一连几天都忙于补拍,每天只能休息三四个小时,累得倒头就睡。

    但她还是不忘给郑淮明发消息,午休捧着盒饭打字,半天也顾不上拿筷子吃一口。

    余姐笑她:“你看方老师,都不用吃饭,有情饮水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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