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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时间一分一秒流动。大约凌晨两点,教室里那个戴眼镜的男生离开了,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期间苏洄一次也没有回头。

    宁一宵做完两套题,戴上耳机开始听听力。

    挤在时间表上的各种兼职榨空了他的精力,只要停下手里的笔,思绪就倦得难以流动,向着睡眠的悬崖倾斜。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来的时候,天光隐约出现,模糊的视野里,整个房间都好像浸泡在淡蓝色的海水中,沉寂无比。

    视线对上苏洄坐过的桌椅,位置上没有人,宁一宵忽然清醒,支起麻痹的手肘。

    “醒了?”

    他又一次听见那个轻柔的声音,像是隔了很长很长时间,望过去,才看到站在窗户边的苏洄。

    苏洄笑着,从嘴边取下一支还没点燃的香烟,夹在指间,对他露出很干净单纯的笑。

    宁一宵有些恍惚,没回话,就这么静静地望着苏洄。

    苏洄低头,将细长的香烟又塞回黑色烟盒,抬头看向他。

    “你睡得好沉。”他笑着将烟盒收好,“羡慕你的睡眠质量。”

    宁一宵刚睡醒的样子看上去脾气不佳。他盯了一会儿苏洄,然后迟钝地看向墙上的时钟,发现才凌晨四点半。

    在他的固有思维里,抽烟的人往往有着不太美好的形容,粗鄙、野蛮、颓废,低俗。

    苏洄都不是,但他很适合。

    朦胧的天光笼罩着他玉白色的面容,修长手指夹一根细细的香烟,像撷了段月光。

    “我还担心你醒不了,打算抽根烟等等你。”苏洄提起放在窗台的书包,“不然你一个人睡在这里好像也不太安全。”

    他背好包,对宁一宵露出漂亮的笑,“既然你醒了,那我走啦。”

    苏洄说话的尾音有种自然而然的亲昵,大概被宠爱着长大所留下的痕迹。

    大概是睡昏了头,所以宁一宵才会没来由地开口叫住他。

    “去哪儿?”

    苏洄显然也愣了愣,停下脚步回头,“我……回去啊。”

    宁一宵又瞥了一眼时间,彻底清醒过来,挂上了他习惯的笑,“你们宿舍没有门禁吗?”

    苏洄没有否认,过了片刻反问,“你呢?”

    “六点门禁才解除。”宁一宵收了桌面上的书,一一装进旧到边角都被磨破的包里,站起来看向苏洄,笑容友善,“饿吗?”

    苏洄很安静地盯着宁一宵,看他一步步走近,才点了点头,“嗯。”

    时间太早,学校没有任何一个食堂会在四点半开张,他们只能出去,在离校门口最近的肯德基坐下。

    宁一宵平日里几乎不会出来吃饭,不太熟悉肯德基的菜单,多花了点时间看了看,最后点了一份最便宜的早餐套餐,走到一旁的取餐台等待,他半侧着身体,正好看到苏洄付款的样子。

    和他想象中很不一样,传闻中出身显贵的苏洄竟然从口袋里拿出不多的一些纸币,递给面前的收银员,动作比他还慢。

    他觉得怪异,但又想,苏洄本来就是个奇怪的人。

    取餐后宁一宵找到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没多久苏洄也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杯咖啡,还有一块红豆派。

    宁一宵没有过问太多,自己吃自己的。他发现苏洄吃东西的样子很像某种小动物,小口小口的,嘴唇闭着,没有声音,但看起来吃得很香。

    他很快就吃完了那个红豆派,然后一口气喝掉了大半杯咖啡。

    盯着看了有一会儿,宁一宵还是忍不住问他:“就吃这么点?”

    苏洄把红豆派的包装纸摆正,然后点了点头。

    “你吃饱了?”宁一宵又问。

    苏洄和他对视了几秒,最后选择很诚实地摇头。

    “吃这个。”宁一宵把自己套餐里的香菇鸡肉粥推给苏洄,语气柔和,“没动过,我不是很饿。”

    苏洄顿了顿,没有立刻拿过来,在宁一宵的再次催促下才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吃粥。

    吃到一半的时候,宁一宵问,“你没带钱?”

    苏洄颇为认真地挑着碗里的香菇,小心避开,“带了一点,不多。”

    “手机里没有?”宁一宵又问。

    苏洄似乎并不觉得他是个刨根问底的怪人,反而很诚恳地点头,“没有啊。”

    他穿着最昂贵的衣服,连书包的价格都令人倒吸凉气,上学放学司机接送,身上却只装一点钱,手机的支付功能也被关闭。这些都太奇怪了。

    可苏洄的表情,还有他回答时小小的尾音,似乎都在印证着这些话的真实性。

    “那你的烟是哪来的?”宁一宵问。

    苏洄抿了抿嘴唇,勺子搅动着温热的粥,“买的,因为买了烟,买了伞,还买了一些书,带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

    他说着,把一旁重重的书包搬到自己腿上,拉开拉链给宁一宵看,还告诉他,这里面好几本是他非常喜欢的书,等了很久才到货。

    还给流浪狗买了火腿肠。

    宁一宵没太听进去苏洄的话,想到了蹲在路灯下的他,但没有戳破。

    吃完粥,苏洄很真诚地对他说了谢谢,又对他说:“一般这种时候他们不太给我钱,怕我乱花。”

    宁一宵瞥了眼粥碗,吃得倒是干净,碗底只剩下一层香菇丝。

    他不明白苏洄口中的“他们”是谁,“这种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苏洄有太多他不知道的秘密,似乎也不打算说。

    没等他继续问,苏洄似乎就关闭了回答问题的小小阀门,他拉上书包的拉链,对宁一宵笑了笑,“粥的钱我转给你吧,我记得你加了我的,对吗?”

    这句话莫名令宁一宵心情变差了。

    原来苏洄根本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加过他,还是说,像他这样得到过他联系方式的人,苏洄自己都数不清。

    宁一宵不置可否,抓起自己的包起身,温和地拒绝:“不用了。”

    他端起餐盘,略低了低头,给出惯性笑容。

    “下次见面,请我喝饮料吧。”

    第7章

    P.双向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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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到宁一宵的那天,是苏洄近一年来最糟糕的时候。

    处于抑郁期的他,在前一晚的凌晨冒出自杀的念头,于是做了很多决定,熬夜把撂下的书看完,去花园给每一株植物浇水,天亮后回到学校,将补好的作业交给老师,没还的书统统还掉。

    他患有双相已经多年,轻躁狂时期还算不影响基本的生活,甚至比平时更开心、更有行动力,可以一口气把落下的学业都补上,但严重抑郁期的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学校也没办法去。

    又是时隔两个月没有上学,过去的同学们还会过问这次是得了什么病,现在已经习以为常。只有一个女生对他的突然归来表示惊讶,并关心地询问了两句,为此苏洄把带着的一些糖果都拿出来送给她,只留了一颗。

    从小苏洄的家人就告诉他,不要轻易将自己有躁郁症的事实告诉其他人。

    这样没有人喜欢你,大家会讨厌你,怕你。他们是这样说的,所以苏洄从不剖白。

    他的外公和这所大学的领导关系匪浅,但这份交情唯一的用途就是拿来给他请假,为他时不时的休学找借口,各式各样的病症都来了个遍,没有重复,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个十足的病秧子,活着就像负累。

    也确实如此,苏洄想。

    他一项项完成计划,最后徒步来到青砖白柱的二校门下,背靠着牌坊抽完了一支烟,最后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每到这种时候,苏洄始终被阴翳笼罩。即便那天天气好得不像话,晴空白云,可回想起来,只有铁灰色的马路,还有快要将人晒化的太阳。

    他肢体麻木,也清楚当下的状态不适合骑自行车,可还是很执拗地骑了,他认为这就像是人死前的回光返照。

    僵固的车轮一点点转动,风的痕迹好不容易出现。

    漫无目的,苏洄感觉自己像一架毁坏又无法自救的飞机,在人潮汹涌的马路上不断下坠。

    所以毫无意外地,他狠狠撞上绿化带,摔了下去。

    受伤的苏洄长久地蜷缩在地,手腕和膝盖都磨破了,但感觉不到疼。意识稍稍聚拢,他撑着地面爬起来,捡起自己的棒球帽,很固执地将车扶起来,推到一边。

    没来由的,他感到口渴,这种感觉似乎无法忍受,在听到马路上不间断的鸣笛声更甚。于是他将车靠在树边,迷茫地望着街道旁的一些商铺。

    抑郁期的他有着明显的障碍,吃药之后更明显,字会放大,会在眼前飞舞。一些很平常的字眼需要读很久,一本书的结尾他花了整整一晚。

    选定了一间咖啡厅,苏洄笔直但迟缓地朝那走去。

    冷气透过玻璃门的缝隙迎面而来,为他僵直的四肢唤醒些许生机。

    在点餐台的队伍站了不多时,就轮到了他。苏洄的帽檐压得很低,戴着口罩,没有抬头看点餐的店员。他很小声说想要一个拿铁,想起自己在吃药,又后知后觉说想换植物奶。

    好在对方不介意他慢吞吞的语速,很友善地问:“植物奶是吗?请问需要冰的吗?”

    店员声音很好听,苏洄一时间有些走神,没有回答。直到听到对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才点了点头。

    “好的,麻烦您先找个位置稍等一下,稍后我会给您送过去。”

    苏洄忘记拿对方递过去的小票单和号码牌,转过身,滞缓地找到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他始终没发现自己的伤口在渗血,毫无头绪地望着窗外,眼睛盯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

    刺眼毒辣的太阳底下,鲜少有人的脸上挂着开心的笑。

    苏洄其实不想看这些。在最后的时刻,他想看看生长茂盛的草浪,或是站在悬崖下看着从天而降的瀑布,比雨水还要充沛的水滴洒在皮肤上。

    或者是海,一望无际的大海。

    但他又想,即便是现在的自己看到了,恐怕也感受不到那种具有生命力的美,很浪费。

    愣神之际,苏洄听到餐盘和桌面轻轻碰撞的声音,但没来得及立刻回头。

    “这是您的植物奶拿铁,请慢用。”

    又是这个声音。

    苏洄确认是同一个人,只是回头慢了半拍,仅望见背影。他就这样一直盯着,直到望见声音的主人站到点餐台,转身,露出英俊的面孔。

    这是一张和声音极为相符的脸,会给人带来很多温柔的遐想。

    苏洄垂下眼睑,想喝点什么,这才发现餐盘里放着几枚创可贴,上面画着兔子的卡通图案,和对方的样子很是不搭。

    他翻开手腕,安静地凝视着渗血的伤口,还有跳动的脉搏。

    半小时后,苏洄改变了主意,像延迟看一本书那样,很简单地选择将计划搁置。

    他将自己仅剩的一颗糖放进餐盘中,离开了咖啡厅。

    但这样一个人的出现,这样一份微小的善意,也只不过是一潭死水中偶尔出现的细微涟漪,并不能拯救颓败的生命。

    回到家中,苏洄将这些创可贴都放回抽屉,再也没有打开过。

    这种绵长的痛苦一点点啃食着苏洄的欲望,他躺在床上整整一天,滴水不进,连起身都困难,但就在凌晨时,透过落地的玻璃窗,苏洄忽然发现了遗留在花园的绳子,仿佛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他猛地起身。

    回到房间,苏洄用绳子捆住自己的脖子,狠狠收紧。

    可怕的是,他甚至打开了相机,将这过程全部录下来,包括被自家阿姨打断的部分。

    事后苏洄打开视频,看到睡眼朦胧的母亲也赶过来,抱着自己又哭又打骂,并没有太多感觉。

    他认为自己被困住了。

    但这样决绝的自我结束苏洄没有进行第二次,因为他总会想到兔子创可贴。

    这段漫长的残酷低潮结束得也很突然,没有过渡,没有任何契机,也没有一丝缓冲的机会,苏洄直接进入轻躁狂的阶段。

    病症所带来的兴奋令他如同被塞入云霄飞车,猛地冲上天空,双脚仿佛从未沾地,可以一直浮在云层里。

    每到这种时候,苏洄总会对自己产生前所未有的好感,总是兴致勃勃,认为自己无所不能,那种优渥家庭里滋养出来的骄矜膨胀放大,无处可藏。

    苏洄回学校上学,对学习充满了渴望和自信,效率极高。他也愿意投身交际,不像平时那样,因为没有朋友,总回避他人的目光。

    尽管去学校的时间加起来可能还不足一学期,但很多事传来传去,也传到他耳朵里。

    他唯一可以倾诉的是自己的保姆阿姨,而她听了,很伤心,抱着苏洄,轻轻抚摸他的背,问他难不难过。

    当时的苏洄还在躁期,所以还笑了出来。

    “他们说的太夸张了。陈姨,在学校都没有人像你这样抱过我。”

    他都没有像普通的男孩子们一样,一起在操场勾肩搭背,没有牵手,没有拥抱,哪里来的更多。

    但流言从何而起已经无从分辨,或许是哪个被他拒绝的追求者,又或许是其他人,是谁都好,苏洄也不在乎了。

    浏览学校网站时,他偶然发现一个视频,是去年的特等奖奖学金答辩会。

    第一个出场的人,恰好就是那个在咖啡厅给过他创可贴的男生,有着很好听的名字——宁一宵。

    这个名字有种浪漫的悲壮色彩,很像是会为了心爱的人抛弃一切,宁可只要一个夜晚的人。

    但他在答辩时所展现的是阳光、自信,还有一颗十足厉害的头脑。尽管穿着朴素,可还是抓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演示稿上铺陈着象征成功的数据,还有专利、论文等一切佼佼者的证明。

    这个聪明人有着极不相称的姓名。

    苏洄在躁期难得会有精力如此集中的时候,他凝视着对方脸上的笑容,专注地听着他说话,内心生出些矛盾的情绪。

    两次“见面”似乎都是单向的,对方并不知晓他的存在。

    这看上去很巧合,实际上又没什么特别。苏洄关闭了视频,打开抽屉,看了一眼创可贴,但什么都没做。但或许是因为轻躁狂的鼓舞,他的心底有什么在隐隐跃动。

    听闻学校新组织了一个读书观影会,苏洄很感兴趣,但发现得有些晚,多媒体教室也不好找,所以没能按时赶到。

    不过雨的降临伴随着某种浪漫的氛围,所以就算淋湿又迟到,他也没有丝毫尴尬,反倒充满期待。

    很奇妙的是,进入教室的瞬间,苏洄就笃定地感觉到了宁一宵的存在。

    昏暗空间里,他毫无障碍地寻觅到目标,也察觉到,对方正盯着自己。电影已经开始了放映,房间静得像湖水,但幕布上的画面却起了很大的风。看上去很自由。

    如果短短两周内出现三次巧合,会发生什么?

    看电影的时候,苏洄有些分神,不断思考着这个问题。

    无形中,仿佛有一阵风,一点点将宁一宵推到他的身边,为苏洄一潭死水的人生带来些许波澜。

    在变幻的光影里,苏洄清楚地看到宁一宵不闪躲的眼神,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发现自己前一排的女生正在写着什么,又观察到周围人都有一张卡片,而自己没有。

    意识到是自己来得太迟,没有拿到,苏洄把全身上下翻了个遍,只有纸巾。

    无所谓了。

    他借了笔,在纸巾上写下一句话。

    大约是病症作祟,又或许是这些巧合重叠出一丝浪漫,苏洄喜欢这样的事,于是很自然地在另一张纸巾上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冲动又不可理喻。但当时的他却认为自己一定会成功,甚至后来在阅览室里,苏洄一遍遍查看自己的社交软件,想第一时间看到添加的“新好友”。

    不过事后,或者说从躁狂期走出来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是过分自信的行为,并为此感到羞愧和懊悔。

    更草率的是,他竟然在宁一宵介绍自己之前,就叫了他的名字。

    也很理所当然的,苏洄没有等到他的好友添加。

    这多少会令人气馁,但病人除外。

    像很多患有此症的人一样,苏洄会在轻躁狂时期感到前所未有的骄傲和愉悦,一次小小的打击根本不算什么。

    无心插柳,一周后,他又一次遇到了宁一宵。那一天同样下着雨,不过是更为静谧的雨夜。

    苏洄走进教室的时候,感觉有人在看自己,抬眼发现是宁一宵。

    两人有着短暂的对视,他感觉宁一宵有什么想说,但没有说。

    长达数天的失眠,加上阴雨,苏洄的亢奋减少很多,在药物的控制下相对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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