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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Tera隶属的瑞纳士集团写字楼在中环,可坐地铁直达。

    在写字楼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那座著名的三棱形银行大厦,出自一位姓贝的设计师之手。

    孟佳期从地铁站出来,举目望着大厦的尖形,分隔楼层的框架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据说港城人信风水,不喜欢分隔开楼层的“X”形框架,这意味着遭殃。

    这使得贝大师在设计时,将“X”形框架隐藏了起来,把露在立面外的框架形容成垂列的宝石,充分照顾到港人的心理。

    如今,这座大厦不仅是世界建筑史的标杆,也成为了中环地带财富和权力的象征之一。

    Tera杂志能将总部设在这里,背后资本雄厚可见一斑。

    孟佳期打开手机摄像头,举着实习工牌对准写字楼,“咔”地拍下一张。

    随后,她对着能映出人影的外立面装饰玻璃,左右看了看自己。

    一袭长风衣下是白色衬衫配卡其色OL铅笔裙,极经典又不会出错的款式。从衣服风格来看,她已经初步融入了这里。

    她在这里的mentor是Lisa,也就是但是带着大墨镜面试实习生的那位女士。

    拥挤的工位里,Lisa埋首于一堆设计纸之间,对孟佳期的第一句话是“下楼来四杯星巴克,一杯榛果味拿铁冷,一杯摩卡热,一杯焦糖玛奇朵冷,一杯馥芮白冷,全部大杯,全部不加糖。”

    她语速极快,犹如打机关枪。

    说完后才抬头,中指抵住鼻梁的墨镜往山根处推了推,抬眼看了看孟佳期。

    “记住了吗?”

    “记住了。”孟佳期点头,转身下楼。

    职场上的身份规训,通常都是从买咖啡这种小事开始的。它代表着,身为底层的实习生,必须对上层的mentor表示绝对的遵从和服从。

    只有首先成为下级,成为一名助理,才有可能慢慢接触到工作上的专业技能和业务,积累行业经验。

    孟佳期的目标绝不仅仅是做一名插画师。

    她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从学生到职场实习菜鸟的转变,在完成基本工作的同时,也在观察着行业的常态,默默吸收经验。

    Tera作为时装宣传的窗口,她们如何挑选服装,如何挑选设计师,如何借到设计师的样品,如何参加时尚秀、如何造访设计师的作品陈列室?

    这已经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惯例和经验,值得吸收和思考。

    通常而言,举办一场时装展是最为忙碌的,需要人事将部门内部的人力全部协调起来,人尽其用。

    孟佳期身为实习生,也要深度地参与其中。叶酩又邀请了她好几次,问她要不要去舞会和牌局。

    每次,孟佳期只能拒绝。“抱歉啊酩酩,我也想去,但实习实在让我走不开。”

    “真不去啊?”叶酩有些失望。

    “你不喜欢陆二,这我知道了,但是沈三,你对他有意思吧?多和他接触接触,不比你辛辛苦苦上这破班来得强?”

    “...真不去了。”

    “那你可能再也见不到沈宗庭了。”叶酩遗憾地说。

    见不到就见不到吧。孟佳期苦涩地想,就算见到了也没用啊。

    时间从十一月份进入十二月,十二月中旬,一场经典复古时装展由Tera负责承办。

    -这场展秀十分特殊,据说将展出的服装,原本是要被主人直接淘汰的。只是有业内人士看准了这批衣服的时尚价值,直接和主人沟通,要给衣服办展。

    如今这批即将开展的衣服已经摆在陈列室中,插画部需要提前绘制好插画,辅助编辑部的文字报道。

    Lisa主管将插画师们一个个赶进陈列室,但画出来的风格和效果,都不能让她满意。

    “不行,你这完全就是当下流行的画法,完全没有复古味。”

    “复古是复古了,但是你画得是不是太阴柔了?这笔触跟画裙子似的,哪里有一点大衣的硬朗感?”

    Lisa将手底下的插画师严厉地批评了一顿。没有办法之后,一面联系著名的自由插画师,一面打算让孟佳期进去试试。

    在进陈列室之前,孟佳期先遭受了严厉的规训。

    “今天的要求是,必须达到你插画的最好水平。”

    “把你的咖啡收起来,你不能弄脏这个客人的衣服。哪怕这些衣服罩着防尘袋也不行,你甚至不能把水带来这里——”

    “好的。”

    孟佳期乖乖把尚未喝完的咖啡留在实习工位上,捧着电子绘板进入展室。

    陈列室,雪白灯光下。展秀借来的衣服已经摆在陈列室当中,用防尘袋裹得严严实实。一件件衣服,都是男士的夹克、风衣和大衣,业已清洗干净。

    这些衣服款式、颜色、质地、图案众多,蓝色、杏色和酒红色混合的格子图案。宗灰色、黑色、褐灰色、哑光材质。真丝、羊毛、羊绒、粗花呢。暗门襟、八字领、插肩袖...

    光是看着就让人眼花缭乱。

    孟佳期心中欣喜,这种欣喜叫“见猎心喜”,就像每次她看到一块上好的布料,会琢磨这块布料,是拿来做什么衣服好。

    在她看来,这一件件衣服都非常新,新得能挂在橱窗上展示,却已经要被淘汰了——可见衣服的主人是多么穷奢极欲。

    将手洗干净后,她站在衣架前,正打算把衣服拉起来看一看,却在看到衣服熟悉的衣长、袖长,闻到衣服上淡淡的露水气息时,蓦地顿住。

    这气味是露水凝结在青枝上的味道,冷而凉。这种气息,似乎只要呼吸浓烈了些,就要弥散殆尽。

    太独特了。这是那个人身上独特的味道,而就连袖长,衣长,都和她所目测的、他的尺寸基本吻合。

    沈宗庭。孟佳期脑中冒出他的名字。除了沈宗庭,港城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能撑起这样的衣服吗?

    她已练就了看衣识人的绝技,衣服是人的第二张脸。

    这些一定是沈宗庭的衣服。她的手指隔着厚厚的防尘布袋触上柔软的布料,一颗心也柔软异常,柔软地在胸腔里跳动。

    原来就算过了一个月,再度碰触到和他相关的东西,还是会心跳加速吗?

    沈宗庭穿着这些衣服时,会是什么样子?定是随意地把大衣朝身上一披,修长的中指和无名指夹着香烟。在袅袅烟雾里,冲人挑唇一笑。

    吊儿郎当又风流倜傥,也不管别人死活。

    开秀(小修)

    一代入沈宗庭的形象,孟佳期灵感的心泉便源源不断得冒了出来。

    捧起电子绘板就是画。

    临近下班,孟佳期拍拍酸软的肩背,并将绘制好的文件通过内网传递给Lisa。

    回到实习工位时,抬头可见窗外夕阳烧红一片,晚霞绚烂。

    “Kris,我准备下班了。”坐在她旁边的Amy是个去年入职的新人,港城本地居民,背着包不是L家就是H家的牌子,站起来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这么早。”孟佳期笑笑。

    “早吗??这明明该是正常的下班时间。真是的,为了这破班,我脸上痘都要多长几颗。”Amy一脸怨念,偷偷地凑近孟佳期。

    “一批老古董衣服,除了模特穿得好看,还有谁穿得好看?主办方说要让这个风格重新流行,可恕我直言,除了模特没人能再把这批衣服穿好看了。你看这批衣服,对个人身材要求太高了。”

    “说不定衣服的主人可以。”孟佳期想起某人,含糊地说。

    “说起衣服的主人,神神秘秘的。你知道的,我们是家大杂志社,港城南波万的那种。什么Haute

    Couture设计师的藏品没见过?偏偏这次邪门成这样。”

    “怎么个邪门法?”

    “就是,搞得神经兮兮的。”Amy压低声音,声音中满是打工人的怨念。“你知道吗?主办方要求我们把衣服领回来,先把衣服上的唛标*剪掉。衣服上的剪掉算了,围巾上的、帽子上的,也要全部剪掉。”

    “唛标上写有人名,衣服的主人是个...谨慎的人,不愿意泄漏自己。”

    孟佳期联想到沈宗庭几次出现在公众场合,所有摄像头全部关闭的情景,不由得解释了一句。

    “太谨慎了。谨慎过头。”Amy说着,打开本次时装的展划书,忽然尖叫了一声。

    “哎吔??我怎么才发现?本次的主办方居然是梁风忻?如果这是她安排的,那我觉得,完全没问题!!”

    这次不等孟佳期说出什么话来,Amy就抓住她的肩膀,猛烈摇晃。

    梁风忻的名字,在港城时尚界如雷贯耳,她有着极具敏锐的艺术细胞,风格差距跨度极大,从服装设计师转行为插画师,再到如今的摄影师,画家,样样领域都留下了她的足印。

    叫了一会,Amy逐步平息了最初激动,若有所思。

    “最近有人拍到我女神又有新恋情了。我女神以前有因为男朋友而举办时装展的前例,这次的时装展,不会也和她的恋情有关吧?”

    听到Amy这声嘀咕,孟佳期心中涌出一阵莫名滋味。

    沈宗庭谈恋爱了吗?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和另一个女人被放在一起提起。还是,他一直是个“名草有主”的男人?

    孟佳期忽然发现,自己对沈宗庭一无所知。

    第二天上班,孟佳期就收到Lisa的通知,杂志决议采纳她的插画稿。据说主编对这期插画稿十分满意。

    其中她画的一幅简体插画,寥寥几笔勾勒衣服骨骼,形神具备,令人遐想联翩,当即被主编选中,要求作为大秀的logo标志。

    很快就到了开秀的前三天,十二月中旬。今年的气温比往常今日更冷,但是秀场内正热火朝天,灯光和音乐永不停歇。

    孟佳期被分配的任务是负责舞台的背景审美,按照策划书,监督工人搭建T台背景。

    “对,徽章的标志可以再往右边放一些。”

    “雕塑不适合放这里,和光线没有互动,放那盏射灯下。”

    孟佳期抱着速写本,仰着脑袋,柔声细语地指挥工人,乌发如瀑布在她脑后垂落。

    现场一片混乱,但在混乱中,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总导演在指挥模特进行彩排,不断调整模特们的出场顺序。

    这是一批纯欧洲血统的男模,据说以法国男模居多。他们脸部立体,五官挺拔,表情既严肃又高贵。最为称赞的是他们的身材比例,四肢修长,就像米开朗基罗刻刀下的大理石雕塑。

    不知为何,这些模特们也很帅——妥妥的衣服架子,九头身,高、瘦、漂亮、每一块肌肉的位置都长得无比合衬。

    但她总觉得,哪怕是专业的模特,在演绎这些大衣的时候,也没有沈宗庭做得好。

    沈宗庭的身材比例达到了男模的标准,甚至隐隐在标准之上。

    对,模特是在演绎,而沈宗庭并不是。

    是沈宗庭在穿这些衣服。用他那张过分散漫的脸,用他过分不经心的举止,用他那种兴致缺缺又吊儿郎当的气质,用他朝人挑起唇角时的漫不经心。

    冬至当日。太阳直射点北返,时装展开秀。

    整座秀场的布置充斥着old

    money

    aesthetic风格,低调而优雅,质感十足,贵气而不露声色。

    T台两旁,装饰着从哥伦比亚空运过来的香槟色玫瑰,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玫瑰香。

    模特们走在T台上,表情冷淡,好像行走在上流社会之中。在全场氛围的加持下,男模特们仿佛真成了“老钱”子女,靠着代代积累下来的财富叱咤风云。

    孟佳期负责现场速画。

    此刻她正坐在T台最前端的竖形区域,手里捧着电子绘板,刷刷刷地落笔。

    她一边画,一边留意T台中心位置的一个空位。在开秀之前,工作人员将座位贴上了嘉宾的名字。

    本次开秀邀请了众多业内知名设计师和杂志主编,甚至还邀请了十来位蜚声两岸三地、手握多座奖杯的电影明星。一般的流量明星,想要进这秀场,连门儿都没有。

    嘉宾们按照请贴上的着装要求,换上了合适风格的衣裙,一时间,深深浅浅的灰色、杏色和美拉德色的大衣、长裤、针织长裙交织成海,性冷淡的色调,反而有种不动声色的高级。

    现场满满当当地坐着人,唯独视野最好的一片区域空着位置,上面写着“J.S.”的英文缩写。

    终于,秀场进行到第十五分钟。

    昏暗的光线下,一双棕黑色德比鞋踏过,脚踝上嶙峋骨感的突起,性感得要命。

    这双脚从她身边经过,她嗅到空气里湿润清凉的雾水气息,又有一种喉咙干哑的感觉。

    沈宗庭在椅子上坐下,眼睛随意地扫了扫。这样的秀场他从小到大,不知参加过多少次了,厌倦。

    眼神扫到前方座位上某处,顿了下。

    那座位是秀场的工作人员位置,上面坐着个身形窈窕的女孩,是本场的速写插画师。她笔触飞快,或许是发丝挡住了视线,她抬起手,飞快地在脑后扎了个长发。

    手臂抬起的姿态,姣好的颈部线条,纤薄的后背,让沈宗庭觉得熟悉。

    是哪个女孩子?他笑了,或许因为闲得无聊的缘故,竟起了几分猜测的兴味。

    猜不出来。要看到正面才知道了。

    但是如何才能看到正面?她定然是不会中途将脸转过来了,要想确认是谁,只能等到秀场结束。

    怀着这一丝旖旎,沈宗庭打却了早退的念头。

    孟佳期自然不知沈宗庭所想,随着模特走秀的节奏越来越快,她完全沉浸在工作之中,手中绘板不停建立新页面。

    一场秀到了尾声。

    秀场结束,主办方上场致谢。这时,孟佳期才看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时尚界人物,梁风忻。

    梁风忻穿着一袭浅灰色细脚针织长裙,版型简约,颜色低调,脖子上一条细细的玫瑰金项链,及锁骨的中短发微微内扣,富有光泽。

    她从T台后房不紧不慢、优雅地走出来时,孟佳期瞬间被那种优雅感、知性美、松弛感所击中。一种矜贵的、老钱的气息。

    而这气息也是沈宗庭身上所有的、上流社会的气息。

    梁风忻的致谢词简短,但是野心勃勃。她说,通过这场致敬经典的Show,她要看到经典风格在港城的回归。

    回应梁风忻的是台下如雷的掌声。

    孟佳期也被她的致辞所打动,从她的致辞看来,她是真正对时尚有见解、有追求的设计师,也一直在孜孜不倦地以此来传递对生活的理解和心态。

    一瞬间,孟佳期遥想到了自己的未来。

    她的梦想,绝不仅仅是作为一名插画师出现在这里,而是有一天,像梁风忻一样站在台上致辞。

    有一天,办一场属于自己的服装秀。

    孟佳期想得心潮澎湃。T台下的嘉宾已经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依次清场。

    这时她才想起沈宗庭来了,不知道他是走了,还是仍在那里。

    光明正大地回头看么,总有些不好意思。

    她装作整理放在椅子上的大衣,若无其事地回头。在偌大的、背景声嘈杂的秀场里,两人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就那样赤.裸、直白而不掩饰地看着她,唇角的笑容散漫。

    沐浴在他的目光里,女孩连身体都僵直了几分,头皮有电层层扫过。

    他起身,头顶射灯打下,他脊背挺括,灯光打下的阴影正好将她罩住。

    “怎么,不认识我了?”

    这般熟稔的语气,完全不复上次分开之时的冷淡。孟佳期有一瞬的怔然,生生忍住想要后退的念头,脸颊泛起薄红。

    周围人声嘈杂,只有她成了一幅静物画,静而美。

    沈宗庭很受用她这副静而美的模样,静中含羞。只是想起那天在陆彬面前,她也是这般粉颈低垂,唇角的笑意便淡了。

    “认识的,沈先生大名。”孟佳期低声。就连他的衣服她都一眼认得出来,他的人她怎么会不认识?

    “只是沈先生不记得我了。”她顿了顿,一句平平的问候话,被她轻哑的声音说出来,不自觉含了几分百转千回,几分嗔怪,像羽毛轻轻挠在人心上。

    沈宗庭笑而不语。他的确快要不认得了。

    他不是那种有心思会去记住女人的男人。

    原本,孟佳期该在被他遗忘的边缘了,偏偏是今天这场秀,他百无聊赖顺带过来看一看,又重新看见了她。

    右掌心中的伤口已长好,他曲起的中指和无名指,浅浅在上面按了按。伤口是好了,但有些痕迹,是永远地留下了,就像伤口愈合之后,留下的淡淡的白痕。

    他差点要不记得她,说出来的话却是哄妹妹仔一样的好听。

    “我记得你,连你的画我都还记得。”

    “真的?”孟佳期心里生出两分惊喜,抬眸看向沈宗庭时,眸色都含了两分潋滟。

    “你看,那个logo,是你的手笔吧?”沈宗庭指着一旁海报上的柴斯特大衣logo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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