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做贼心虚,才觉得陆缙和其他人一定会往情-事上想。但这是夏日,衣衫轻薄,磕着碰着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譬如这群长在闺阁,被娇养着长大的小娘子们,心思纯净,第一反应便是她不小心撞伤了,怕耽误进学,才忍着不说。
实际上,这确实也才是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们该想的东西。
像她这样,尚未出阁便早早的经了人事,饱尝了情和欲,知道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知道的东西,反而是异类。
她望着一张张关切的脸,忽然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也总算明白舅父当初得知她的决定时为何会气的那么狠,甚至恨铁不成钢地说她有朝一日,必定会后悔。
江晚吟缓缓别开脸,顺承下来:“是昨日下了雨,园子里的鹅卵石上又生了青苔,我回去时没留意跌了一跤。”
“那条路啊,我昨日也差点滑倒了。”陆宛沉思了一会儿,附和道,“改日叫人清理清理,省的再绊人。”
“难怪江妹妹昨日来的也迟了一会儿,往后可得小心。”又有人问,“要不要请个大夫过来瞧瞧?”
“不妨事的,擦两日红花油便好了。”江晚吟连忙摇头。
一群人又拉着她的手看了看,发觉她确实没什么事,安慰几句,这才各自散开。
然不知陆缙是否生了疑,于是江晚吟起身时,又用余光朝不远处的立雪堂瞥过去。
陆缙已是成了家立了业的人,并在意一群十几岁小丫头的事情,且他素日便对母亲一手操办的家塾避退三舍,更是充耳不闻。
但水榭里那群小娘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实在清脆,他不想听,也听全了。
左不过是有个小姑娘滑倒了,若不是伤着的那位是他的妻妹,他未必会多看一眼。
眼神一收,他皱了眉,对着身旁的妻子道:“既是你的家妹,不论是嫡还是庶,来了府里,你须多照看一二,免的让旁人说怠慢。”
“我会的,郎君不必分心。”江华容答应道。
陆缙忽地想起,他的妻,昨晚也有似乎也不适,又看向身边的人,眼神一低:“你如今怎么样?”
江华容茫然地抬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仔细一想,她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心里却拔凉拔凉的。
其实,直到方才,若不是陆缙开口,她当真以为江晚吟是摔伤了。
眼下听来,分明又不是,她忽然想到了晨间女使打扫的窗沿,江华容虽落了胎,但那一晚自己也饮了杯中的酒,过的人事不省。
这大概就是老天给她的报应吧,江华容只觉得讽刺,一步走错,夜夜煎熬。
她心里直泛苦,却只能低头装作羞涩:“郎君快别问了,这还在立雪堂呢。”
陆缙知道妻子的秉性,头一回圆房后第二日便如若常人,这回应当也没什么。
但她又实在太过淡然些了,淡然到好像全然与她无关,陆缙生性敏锐,正要追问,恰好,此时母亲从里间掀了帘出来了,于是他便敛了目光,只当无事发生。
“外面说什么呢,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长公主往外瞧了一眼,眼底十分有兴致。
“没什么,不过是一群小娘子在学跽跪罢了。”江华容笑着敷衍过去,上前替了嬷嬷,扶着长公主落座,“母亲今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原也没什么,就是吹了风有些头疼。都是你公爹,大惊小怪,非要我卧床休养,惹得你们担心了。”长公主埋怨道。
明明是快知天命的岁数了,因生来便养尊处优,家事也和睦,长公主面皮白皙,气度雍容,保养的十分好,眼中更是罕见的留了一分这个年纪少有的清透,话虽是在埋怨,又何尝不是在夸耀夫妻情深。
“这怎么算大惊小怪,平阳,也不知是谁当年因头疼都疼昏过去了!”
门外忽又传来一道爽朗的中年男子大笑的声音,来人身形魁梧,留着长髯,是开国公陆骥。
与他相比,一旁的陆缙中和了几分平阳公主的秀美,长身玉立,面目冷白,更像个儒将。
江华容自小便听闻这位公爹的赫赫威名,有几分惧意,忙妥帖的行了礼。
陆缙却不甚热络,只淡淡地叫一声“父亲”。
“坐吧。”国公爷仿佛早已习惯了,并不意外,颔首应下,坐在了上首。
长公主一眼便看出了父子俩的微妙,其实他们从很久以前便是如此了,这回一同出征两年,她本以为两人之间缓和了许多,不曾想,还是如此。
然当着儿媳的面,并不好多说,于是长公主只当不知,问道:“今日怎么没去官署?”
“你还病着,我不放心,待会儿再去。”陆骥望向她,“怎么样,今日可好些了?”
“老毛病罢了,不过是当年生大郎落下的病根,每回刮风下雨都要犯上一回。”长公主不以为意。
但一想到故去的大郎,心中仍是不畅。
当初她怀着大郎时,陆骥出征在外,军情屡屡告急,她担心过度,动了胎气不慎早产,所以才落下了病根。
太医一度曾言她不能再生育,她也只想守着大郎,谁知又过了三年,偶然间她才得了陆缙和陆宛。
只是大郎却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他生下来多病,一激动便容易喘不上气。
她兄长,如今的官家知道内情后也愈发重视,下了重令一定要太医院将人保住,那几年宫里的太医几乎都住在了公府里,宫外的方士医女更是请了不知凡几,却也只将他吊了七年。
在一年雪夜,大郎还是突然犯病,不治身亡。
长公主目光慢慢暗淡下来,陆骥也被勾起了往事,拉着她的手叹了口气:“是我对不住你。”
“同你有什么干系?是大郎福薄,怨不得谁。”长公主捏着帕子压了压,“怎么好端端的又说起这件事了,饭食已经摆好了,快用膳吧。”
陆缙仿佛没听见似的,直到江华容给他布了菜,他才略略回神。
江华容以为是布到了他不喜的菜,也不敢再动,一顿饭不言不语,吃的十分安静。
长公主看出了二人间的冷淡,又看看外头水榭里个个声如银铃,娇艳欲滴的小娘子,心下有了计较,等用完膳后,便寻了个借口将江华容支开。
“这几日库里新进来一批南边来的软烟罗,听闻是林氏的,他家料子闻名江南,薄如蝉翼,柔软细腻,你且去挑几匹,裁了做帐子,或是拿来罩在衣裙上头都是极好的。”
“我正想要这个呢。”江华容不疑有他,谢过了婆母随着嬷嬷去了。
陆缙也要离开,却被长公主留下:“二郎,你且等等。”
长公主将人拉住,让他先用茶,然后直接了当地问道:“你同新妇相处的如何,可还满意?”
陆缙沉默了片刻,只说:“尚可。”
长公主思忖道:“你若是不喜江氏,家塾里来了许多小娘子,我听王嬷嬷说里面有个极好的,你若是愿意,我便将人叫过来给你瞧瞧。”
陆缙眉头一皱,却一口回绝:“母亲不必操劳了,儿子不纳妾。”
“这是为何?你如今是四品,按例可有一妻四妾,只纳一个又不逾矩。”长公主不解。
“父亲既无妾室,儿子自然不敢有。”陆缙眼帘一掀,看向开国公。
“你同你父亲怎么能一样?”长公主目露诧异,“我和你父亲一起长大,对他的脾性习气一清二楚,当初他求娶我时便说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他若是敢纳妾,我可不依,你外祖更不会依!可你不一样,江氏是意外嫁过来的,你甚至都不知,这些年公府也够提携她娘家了,你就不必再委屈了,自然要选个可心的当枕边人。”
陆缙端坐着,一言不发,只端起了茶盏低头抿着。
长公主见状又碰了碰开国公的手肘:“老爷,你去同你儿子说说。”
“平阳,你何苦难为我。”陆骥皱着深眉,捋着胡须侧过了脸。
陆骥无奈,斟酌了一番,才试着开口:“渊停,其实……”
他一开口,陆缙倏地搁了手中的茶盏,直接起了身:“时候不早了,儿子还有事,母亲和父亲慢用。”
长公主站起身要挽留,然陆缙却只颔首,头也不回。
“这孩子,一去两年,怎么脾气愈发硬了。”长公主瞧了一眼冷掉的茶水,又看了看外头那些鲜艳欲滴的小娘子们,颇为可惜。
她回头找陆骥抱怨,陆骥却只拍拍她的肩:“儿孙自有儿孙福,渊停生性寡淡,大约不重女色。再说,他不纳妾,愿敬着正妻,自然更好,你就不必操心了。”
长公主犹在喋喋不休,陆骥却替她递了一盏茶上去:“来,润润嗓。”
“你惯会来这套。”长公主直发笑,却十分受用,搅着手中的荷叶茶又想起了一人,“说起来,这荷叶茶还是当初裴絮在的时候教了嬷嬷做的。她是医女,最懂这些方子了,当初大郎也是有她照看着,才能平安长到七岁。”
“只可惜,大郎还是去了。”长公主眉眼凝着几分惆怅,“那时,她愧疚难当,请辞要离府,我当时悲痛过度便准了。现在想想其实大郎命该如此,她那几年已经尽力了,着实不该怪她。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若是还活着,恐怕也该当祖母了吧……
陆骥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手腕微抖。
“怎么不说话,你不记得她了?”长公主朝他比划了一下,“就是那个未若柳絮因风起的絮,她中间还请辞过一次,回去待了一年,听闻是回家成婚,还生了一子,那孩子,大约……跟我们二郎差不多年纪吧。”
陆骥端起茶抿了一口,声音淡淡的:“是么,记不清了。”
“也对,我怎么问了你,你一向粗心,从不在意府里的女眷。”
长公主找不着人说话,人老了,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心生寂寞,于是便支着腮,看起水榭那边年轻活泼的小娘子们来,仿佛才能找回一点生机。
水榭里,早上的事只是个插曲,一群小娘子们虽然各怀心思,心地却都不算坏,待着江晚吟尤其和气。
然越是这样,江晚吟便越是无地自容,这一天如坐针毡,膝盖上的隐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与她们的区别。
胸口亦是被束着,夏日里闷得出了疹,又疼又麻。
直到回了水云间,江晚吟解了束缚,方好受一点,
只是换衣时,偶然瞥见了铜镜中的影子,她唇角的轻松骤然凝固。
她如今这副身子,若是不束胸,又遮住脸,说是一个刚生育过的少妇也有人信,哪里像是刚及笄的少女?
江晚吟虽不在深宅中长大,但也懂得礼义廉耻,知道自己如此这副模样有多不光彩。
她目光微微发抖,缓缓地闭了眼,不愿再看。
今晚披香院没来叫她,江晚吟却仍是睡不着,睡到夜半眼底还是一片清明,便披了衣,提了风灯到湖边走走。
今夜刮的是东风,不知是谁悄悄烧了纸钱,江晚吟在湖边坐下的时候,刚好有烧到一半的铜钱纸落到了她肩上。
她伸手拈下,目光幽幽的盯着,又想起了裴时序。
当初要成婚,其实不用那么麻烦的,只要假死,然后以林家的女儿身份出嫁便好了。
但裴时序却不许,他一心一意想给她一个正大光明的婚仪,所以明知自己身份不够,仍是想尽一切办法捐官,向她的父亲忠勇伯提亲。
可如今,为了能见见那张脸,她却变成了这副样子,若是裴时序还在,恐怕也会厌恶她吧……
江晚吟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但今日众人的目光还是无形中刺痛了她,她更不敢想陆缙的反应。
他那样沉稳正经的人,什么都不说,只看过来一眼,便足够让人难堪了。
夜风微冷,江晚吟抱着膝坐在湖畔,远远地望着湖面上几片没烧完的纸钱,鼻尖泛起了酸意。
酸到忍不住出声时,身后忽然传来了沉沉脚步声,江晚吟忍着泪警惕地一回头,却看到了披着大氅夜行的陆缙,猛然想起自己未束胸。
陆缙大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妻妹,落到她哭湿的浓密睫羽上,目光微顿。
四目相对,夏夜的风,似乎忘了吹。
===悔过(她回不了头...)===
与前几日身形相差甚大,难免惹人怀疑。
未曾想碰到了陆缙,她第一反应便是,逃。
然现在突兀地离开,又显得做贼心虚。
僵硬了一会儿,江晚吟微微环住胸口,侧身挡住,才轻声唤他:“姐夫。”
刚是月初,天幕上只悬一根月线,陆缙离她三尺远,其实看不清。
江晚吟微斜着眼打量了一遍,发觉陆缙是从湖边小筑来的,依稀想起这仿佛是他在前院的住处,明白陆缙大概是被她的哭声吵醒了,立马道歉:“我马上便走。”
陆缙今夜的确无眠,不过不是因她。
然后,他眼神从她湿润的浓密睫毛上移开,沉声吩咐身后的康平:“去守着。”
江晚吟略一思索,明白陆缙这是在护着她。
毕竟一个女子夜半在湖边哭,若是叫人知道了,难免会生出流言来。
这位姐夫,思虑周全,风度也当真是极好。
可他若是知道她是为何而哭,还会对她这样好么?
江晚吟越发自惭形秽,垂下了头:“谢过姐夫。”
陆缙嗯了一声,并不过分热络,也不过分疏离,只当她不在似的,负手而立,目光远远地望着浩渺的湖面。
青衫落拓,轩然霞举,仿佛一棵沉默的古柏。
两个人各怀心事,就这样一左一右,互不相扰。
江晚吟年纪毕竟不大,压抑的太久,在这府里又没个说话的人,此刻被微风一吹,心绪也飘开,转头与他搭起了话:“姐夫,您不问我为什么哭吗?”
“想说,不必问自然说了,不想说,问你你便会说真话吗?”陆缙反问她。
陆缙没料到这小姑娘如此坦诚,低低笑了。
江晚吟这还是头一回见他笑,发觉他笑起来更好看,眼睛怔怔的出神。
再一细观,又见他笑意不达眼底,看起来也像是有烦心事的样子,脱口而出:“您也会有烦心事吗?”
江晚吟沉思了一会儿,认真地道:“您已是人中龙凤了,我实在想不出您还有何烦恼。”
天子是他舅父,父亲亦是重臣,在旁人看来,他大抵的确没什么可忧心的。
但任何东西久不挪动,都会积灰,在这府里,大概也只有眼前奔流的水是鲜活的,干净的,其余皆是盘根错节,藏污纳垢,都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腐烂生脏。
譬如他父亲。
国之重臣,与母亲更是多年眷侣,谁能想到,他会在背地里养了一个私生子呢?
又有谁知道,他间接害死了他的嫡长子呢?
陆缙回想今日种种,眼底漫上了一层冰。
当年兄长猝然离世,旁人都只当是意外,却不知兄长是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陆缙当时亦是不知,只记得兄长临终前一直攥着他的手不停的叫“弟弟”,他当时以为兄长叫他,便一声一声地答应,然而兄长却只是一边急喘,一边费力的摇头。
一直到最后,都没能瞑目。
陆缙当时百思不得其解,以为是自己惹了兄长不喜,久久不能释怀,本就寡言,自此更是沉默下来。
直到有一天,他出门时,偶然撞见父亲手中牵着一个跟他样貌相似,年纪相仿,但身形稍小的男孩。
而那孩子的另一只手,牵着的则是那个照顾兄长的医女,裴絮。
大雪夜,兄长犯病,值夜的医女有事离开了两刻钟,父亲当晚恰好未归,外头还有一个跟他相貌相仿的孩子……
那一刻,陆缙明白了一切。
原来他还有一个“弟弟”。
原来让兄长不能瞑目的是这个“弟弟”。
他已经记不得当日是怎么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牵着手进的小巷了。
只记得那日是他兄长头七,回府后,又看见他金尊玉贵、自小被天子捧在掌心的母亲死死抱着一口小小的红木棺不肯让人抬走,哭到撕心裂肺,全无体统,直至昏厥。
之后,母亲大病了一场,昏沉了数月,受不得任何刺激。
陆缙什么也没对她说。
他当时年纪尚小,亦是做不了什么,只出门,找到了那个和他相似的孩子。
送给他一身兄长穿过的旧衣。
第二日,裴絮没来国公府。
又一日,听闻她当晚留下一封信请辞,连夜搬走了,带着那孩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久后,眼底布满血丝的父亲把他叫过去,关上门,重重地抽了他一鞭,目眦欲裂,问:“是不是你?”
再抽一鞭,问:“他们到底去哪了?”
陆缙闷哼一声,一声不吭。
只冷眼旁观父亲的无能,愤怒。
陆骥高高扬起手,又抽了一鞭,这一回下了十足十的力。
陆缙缓缓擦去唇角的血,这次很久没能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