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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直到远处钟楼上传来了二更打更的声音,她才微肿的唇才被放过。

    然而却是连指尖也抬不起来了,更遑论起身独自去偏房睡。

    她正阖着眼挣扎的时候,陆缙又递给她一碗汤,托着她的头抬起来:“来,喝了。”

    江晚吟现在一看见汤,连头发丝都在抖,轻声问他:“这又是什么汤?”

    “参汤。”陆缙低沉地道,“喝了补气血。”

    江晚吟闻了一下,发觉当真不是刚刚的气味,这才松了口气,捧到了手里。

    大约是疲惫极了,很快,一碗汤便见了底。

    且这汤里用的大约是上好的人参,没多久,她便回了力气。

    陆缙站着等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她半干的发丝:“好多了?”

    江晚吟不明所以,沉思片刻,觉得他说的应当是喝了汤好恢复力气,方便她走回偏房。

    于是她便撑着手臂欲坐起来,尚未离榻,陆缙却按住了她的肩:“不急。”

    一脱口,忽然又明白这汤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她透过夜色又打量了一眼不远处的桌案,发觉那汤盅里还在冒热气,里面的汤恐怕不止一碗,江晚吟顿时头皮发麻,慌得想绕开陆缙下地。

    然而她刚探出半边身,便被抓着脚踝直接拖了回去……

    夜深人寂,斗转星移,等江晚吟再睁开眼时,窗外的月不知何时已经西移。

    照例,江晚吟还是趁着陆缙去净室的时候离开。

    但这回,行动愈发迟缓,刚绕过回廊,有个女使便迎了上来:“小娘子,大娘子让您明早记得早些起去寿春堂请安。”

    江晚吟已经连眼皮都睁不开了,隐约只听见请安两个字,料想是长姐又想法子磋-磨她,闻言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便拖着脚步往水云间去。

    回去之后,尚在浴桶里,她便睡着了,全然将女使说的话抛在了脑后。

    晴翠等了许久不见江晚吟出来,帘子一掀,见她早已伏在桶壁上,睡得不省人事。

    将人扶起来时,晴翠打量了一眼,只觉触目惊心,连忙挪了开,全然未料到像陆缙这样沉稳的人也有这样荒唐的一面。

    但还是心疼居多,晴翠安抚着江晚吟睡下后,想着明早既不用去家塾,可以晚些再叫起小娘子。

    于是江晚吟这一觉便睡得昏天黑地。

    这半月来,他头一回睡了安稳的一觉,早起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神采奕奕,看起来亲和了许多。

    江华容心旌微漾,主动上前要服侍他更衣。

    陆缙却侧身一避:“不必。”

    江华容只以为他是不习惯,便只好退到了屏风外候着,等着一起去请安。

    更完衣,出了披香院,两人正好撞上刚从白鹿书院回来的陆家六郎。

    陆昶是二房的幺子,今年刚十六,一认出他们便远远地迎了上去,脆声叫了句:“二哥。”

    陆缙回头看见了陆昶,微微抬了眸:“你怎么回来了?”

    “快到秋闱了,书院放我们回来休整一段时日。”陆昶一看到陆缙,眉飞色舞,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二哥,你这一去便是两年,我实在记挂你。”

    “两年不见,六弟你也高了不少。”陆缙垂眸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眉清目秀,身量刚刚到他下颌,“如何,此次秋闱可有把握?”

    “二哥你怎么也这么问?同我父亲一样。”陆昶豁然笑了,露出一排齐整又银白的牙,“我自是比不上二哥你,但中个进士还是不成问题的。”

    陆昶是陆家这一辈最小的郎君,他往上四个哥哥或是能文,或是善武,又或是像陆缙这样,文武双全,各自皆建了一番功业,有哥哥们顶着,他又不需要承嗣,故而自小便轻松许多,性子也活泼些,便是婚事上,也宽容许多

    话音刚落,他看见陆缙身旁站着的江华容,又亲热地叫了声:“二嫂。”

    江华容也颇为喜欢陆昶,这国公府里人人皆不苟言笑,因着她的身份,好些人都只是表面敷衍,实则待她并不亲近,譬如陆宛,譬如她的公主婆母,唯独这个六弟,待她有几分真意,她也笑着答应了一声,又说:“时候不早了,即撞见了,不如便一同去寿安堂给老太太请安,人一多热闹些,也好叫老太太高兴高兴。”

    陆昶原就是想去寿春堂,闻言自是再好不过,一行人便一同往寿春堂去。

    出了院子时,江华容本意是想叫江晚吟一同走,但看到身旁的陆昶,又想他们差不多年纪,少男少女容易萌动春心,惹出是非来,于是还是按下了心思,只想着昨晚既已知会过,江晚吟自己去便是,没着人去叫。

    到了寿春堂,老太太果然十分高兴。

    不同于陆缙,陆昶是个活泼性子,说起来便没完没了,没多会,小半个时辰便过去了,也该用早膳了。

    这个时辰,天光已经大盛,江晚吟还是没来。

    江华容看了眼天色,生怕老太太想起江晚吟来,反过来责怪她不周全,暗暗在心底骂了一番,连忙让人去把江晚吟找来。

    她自然不敢当着老太太的面说,只侧身悄悄同女使耳语,催促道:“快去。”

    这一幕落在了陆缙眼底,他神色不变,搭在桌案上的手却微微叩着。

    水云间里,江晚吟尚未醒。

    昨晚陆缙一刻都不让她闲着,一处也不让她空着,她实在累极,一回来,靠到枕上便黑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女使用力叩门,晴翠过来叫她,江晚吟方想起昨晚上碰见的女使,再一看时辰,已经晚了半个时辰,忙下了榻,随意换了一身衣,同女使过去。

    此时,寿春堂里,膳食已经摆好了,老太太正欲动筷时,看见了一副空的碗筷才想起来还有一人,于是转向江华容:“我记得,你不是说要带家妹一同来?”

    江华容被问的语塞,正不知该找什么理由,忽然,门外飘进来一片妃色的裙裾,解了她燃眉之急。

    来人明眸皓齿,目若点漆,瞬时夺去了所有人的眼光。

    江华容一直知晓这个庶妹生的好,比她更好,但从未有像今日这般,发觉她如此娇艳。

    老太太当日也是远远一瞥,隐约觉得那小娘子同江华容生的像,今日一见,又觉得皮相虽有相似,但这小娘子无论是骨相还是气韵都远胜江华容,她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无数美人,这还是头一个让她都挪不开眼的。

    着实生的是好。

    陆昶更是看的眼睛都直了,端起了杯子,却迟迟忘了喝。

    在场只有陆缙一如从前,当江晚吟低着眉向他弯身,他掠过她裙面下微微颤着的腿时,目光顿住。

    果然,果然……

    陆缙眼一低,按捺住躁动,才缓缓移开:“坐吧。”

    江晚吟如蒙大赦,清清浅浅地道了谢,这才缓缓坐下。

    “三妹妹,怎的今日来的这样晚?”老太太尚未说话,江华容抢先一步责怪,“昨日我特意叮嘱了你,你莫不是又忘了,还不快跟老太太赔礼。”

    江晚吟自然不能说实话,掩着帕子轻轻咳了一声:“老太太见谅,我昨晚偶感了风寒,今日方起的迟了些。”

    众人见她双颊泛红,面色发白,红的艳丽,白的惹人怜惜,的确一副生了潮-热,颇为体虚的样子,皆信以为真。

    老太太更是拉过了她的手安抚道:“难为你了,都病着了还想着来见我,往后可不能这么不爱惜自己。”

    江晚吟连忙摇头:“不妨事,睡了一觉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还有些体虚。”

    解释时,她目光躲开陆缙,低低地垂下去。

    陆缙敏锐地捕捉到“体虚”两个字,端起杯子的手微顿,忽地想到妻妹一入府便因病休养了三日,他当时没在意,只以为是她体弱,现在想来,她分明是……

    陆缙不动声色,只捏着杯子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

    江华容亦是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手中的帕子揪的死紧,但在众人的注视下还是不得不强颜欢笑。

    在场的只有陆昶心思最为单纯,一听闻江晚吟说生病,眼里止不住的关切:“风寒可大可小,吟妹妹需多多注意才是。”

    这才见了第一面,他便自然地唤了她吟妹妹,眼神又那样直白,江晚吟从前便经常被那些爱慕她的小郎君们这么看,连忙低了头谢过:“多谢六表哥。”

    陆昶犹要追问,幸而,这时饭菜来了,才打消他的话头。

    用完膳,老太太又留着江晚吟说话,问着她青州的风物,江晚吟一一都答了,只是坐的太久,腰又开始酸。

    好一会儿,老太太该吃药了,江晚吟才终于得了空出去。

    出了门,陆缙同陆昶兄弟俩一起回前院,江华容则拉了江晚吟回披香院。

    两边从廊庑背向而行,刚拐出没多远,江华容火急火燎,便拉着江晚吟低低地指责道:“你今日究竟怎么回事,竟连老太太的请安都敢迟到,你是存心想叫我在老太太面前失了脸面?”

    江晚吟轻咬下唇,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连回想都觉得难堪。

    昨晚,陆缙一直用参汤吊着她,一旦她没气力,便给她灌参汤,迫使她清醒,如此反复了三回……江晚吟总算知道何为求死不能,明明极想睡,脑子确实清醒的,现在想起来,仍是头皮发麻。

    她真的,有点怕他了。

    又不敢对长姐说,怕惹得她更生怒,便只能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远处,陆缙余光落在廊庑的尽头,正瞧见妻妹一直低着头,时不时揉揉腿侧的模样,眼眸愈发深沉。

    连陆昶叫他都没听清。

    直到陆昶又叫了一声,陆缙才回神:“何事?”

    陆昶犹豫了一番,他一贯是直爽的性子,此刻脸上却难得露出一丝羞怯来:“二哥,我、我是想问问,你这位妻妹定亲了没有?”

    陆缙倏地停了步。

    目光直直地射过去。

    ===故纵(我不该来...)===

    仿佛刀剑出鞘时刀锋上掠过的寒光,

    逼得人不敢直视。

    脸上的笑意霎时凝滞,陆昶僵着脸,小心翼翼地试探:“怎么了,

    二哥?”

    他敛了敛眉眼,

    很快恢复如常,只淡声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陆昶挠了挠头,又望了眼不远处的江晚吟,欲言又止,只含糊地道,“二哥你告诉我便是。”

    话虽如此,但少年人藏不住心事,就差把心悦写在脸上了。

    陆缙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圈,道:“尚未。”

    陆昶乍一听闻,

    眼底流光溢彩,仿佛要迸出焰火来,然而在陆缙面前却又不敢太放肆,

    搓着手压下兴奋:“没定亲便好。”

    陆缙瞥了眼他的反应,

    反问了一句。

    “未曾!只在刚刚方见了第一面。”陆昶知道陆缙重规矩,

    疑心陆缙是在怀疑江晚吟之前同他私会过,

    慌忙解释,

    “吟妹妹极有规矩,

    也极为守礼,除了刚刚同我说过一句话,她对我并未有任何逾矩之处,是我见了她一面后便无法自抑,

    所以才贸然找了二哥你私下里问问,二哥你莫要怪她。”

    陆昶解释的很急,

    急的脸都红了,声音又压的极低,余光悄悄地瞥着身后的江晚吟,生怕唐突了佳人。

    陆缙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正看见江晚吟被淡金色日光罩着的侧颜,细腻光洁,肤白如玉,连眼尾都摇曳着光晕。

    难怪陆昶只见了一面,便动了春心。

    别说陆昶,他自己不也是么,一沾上便松不开手,昨晚几乎要把她的腰生生折断。

    陆缙垂在身侧的手向后一背,倏然移开眼神:“不用紧张,我不过随口问问。”

    陆昶见他并未有责怪江晚吟的意思,这才安下心。

    “你是要她做妻,还是做妾?”陆缙又问。

    “一面已足矣。”陆昶直到现在心口还在突突直跳,又不知该如何同兄长说,吞吞吐吐了半日,才憋出一句,“吟妹妹不但样貌好,品性也极佳,我是诚心想求娶她。只是,吟妹妹仿佛身子不大好……”

    陆昶暗暗瞥了眼江晚吟捏着帕子的手,刚刚他便发现了,江晚吟脚步虚浮,没走几步便需停下来去擦额上的汗。

    “不过也无妨,吟妹妹年纪尚小,将来好好调养便是。”

    陆昶浑不在意,短短的一瞬间,他已经把他们婚后都已经想好了。

    陆昶若是知道他一口一个的“好妹妹”为何会如此模样,恐怕便不会这么说了。

    何况不过见了一面,大抵是为色所迷,一时昏了头了。

    陆缙只当是少年人的一时冲动,敲打道:“你尚未及冠,且秋闱将至,不可分心,此事不着急。”

    陆昶如何能不急,像江晚吟这样的小娘子不知有多少人惦记,他自然要早些准备。

    “二哥不必忧心我,秋闱我必定会全力以赴,只是不知吟妹妹和伯府那边意下如何,二哥能不能帮我向嫂嫂探探口风?”陆昶求道。

    陆缙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晚点有空我问问你二嫂。”

    “谢过二哥!”陆昶粲然一笑,“此事若是能成,弟弟将来必定给您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少贫嘴,温习课业去。”陆缙沉着脸,拂开他的手。

    陆昶现在心花怒放,被骂了也觉得畅快,轻快地应了一声。

    打发走陆昶,陆缙心绪复杂,微微回眸,打量了一眼江晚吟,未再说什么,回了前院。

    一旁,江晚吟被江华容训斥了好一通,站的已经有些累。

    日光暖烘烘的照着,她脸颊被晒的微微泛红,江华容一看见她这副模样,没由来的又来了一股气,她揉了揉眉心,不想再给自己添堵,烦闷地叫她下去。

    “幸而老太太是个宽厚的,往后她若是再叫你,你可万万不得迟到。”

    江晚吟低低地答应,仍是不敢提昨晚的事。

    转而又一想,陆缙平时并不热衷此事,昨晚大概只是隔得太久了,一时过了火。

    经过这一晚他大概许久都不会再来了吧……

    江华容不知她的心思,只是自顾自地道:“还有,今日陆昶看你的眼神不太对,你切记不可同他走太近。”

    “我知晓了。”江晚吟也略觉烦扰。

    江华容瞥见她眉眼间的郁色,疑心她是舍不得,不得不安抚一句:“三妹妹你莫要误会,阿姐不是要毁你姻缘,只是如今实在不合适,等事情一了,阿姐定会为你寻个好去处。”

    江晚吟压根不在乎什么去处,其实自从裴时序去后,她看谁都无可无不可,明知上京是个火坑,还是跳了进来。

    经过这段时日,她何尝不知道这是错的,更觉得有愧姐夫,但此事已经回不了头了,何况还有阿娘,还有舅舅,她只能一错再错,尽快结束此事,还所有人一个清净。

    ***

    前院,陆缙回了书房。

    他做事一向讲求稳妥,今日在寿安堂又确认了一次,此事已确定无差。

    “七出”之条,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多言、窃盗,江氏连犯六条,恶劣之至,无可饶恕。

    笔尖舔饱了浓墨,洋洋洒洒,不过片刻便书好了休书,一方私印盖上去,也判了江氏死刑。

    便是他不动手,国公府也不作为,单凭这几条罪状,江氏也该被送去慎戒司,终身幽禁。

    但当盖了章,欲让康平将休书派到披香院时,陆缙按着信封一压,却又将信按住。

    康平从佛寺回来时便等着公子发作了,这两日旁观公子格外冷静,他心生疑惑,直到刚刚公子写了休书,他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方落到实处,知晓公子是打算一起算账。

    但何故,此时又改了主意?

    “公子?”康平试着抽了下那信封提醒他。

    陆缙却未搭话,只微微抬眸,看着头顶的匾额。

    他的书房名为退思堂,是他祖父当年亲手为他所题,取的是“进思进忠,退思补过”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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