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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这些年来,陆缙也的确不负祖父期望,时常三省吾身,反求诸己。

    到如今,年岁渐长,无论是朝事,还是家事,皆能游刃有余,进退有度。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所有人,所有事都格外宽容,毫无底线。

    一个只有慈悲心肠,毫无手段的人是坐不稳将帅之位的。

    大约是他在上京的名声太好,又或是许久未回来了,才让江氏生了错觉,胆敢如此欺瞒他。

    还有妻妹,他照顾她,护着她,以为她不通人事,即便恶念丛生之际也未曾动过她一根手指,即便母亲让他纳妾时也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她,却没想到她背地里早已做了他的枕边人。

    大胆又放肆。

    眼下,休了江氏,的确是最为便捷的方式。

    但一刀毙命——哪有剑悬颈上,提心吊胆来的有趣?

    譬如猛兽捕食,并不着急一口吞下去,将猎物围捕到疲于奔命,走投无路,再一口一口地吃干抹净,更符合他的胃口。

    既然她们联手瞒他,那他不妨顺水推舟,借势而为。

    陆缙按着信封又往后拉了拉,并不否认自己对妻妹的心思。

    今日陆昶的一番话,更让他确定下来。

    可妻妹实在太过大胆,他昨日已经暗示过,给了她机会,她却毫无坦白的意思,过去的半个月里她也有无数次坦白的机会,却从未开过口。

    即便他食髓知味,有心将她留下来,也该让她吃点教训,长长记性。

    仅是想想,陆缙不但不厌恶,反觉得说不出的躁动。

    何况还有裴时序……

    陆缙食指搭在信函上叩了叩,不疾不徐地收了回来,只对康平道:“不急。此事你切记不可泄露出去,尤其是我母亲和祖母,披香院那边也不要打草惊蛇,一切如常。”

    康平猛地抬头,全然搞不懂陆缙的打算。

    但公子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理由,康平连忙收回了手,低头答应:“是,卑职定当谨记。”

    陆缙又沉思了一番,妻妹虽大胆,但此事于她无益,她晚上也毫无僭越的意思,怕是被逼的,于是又吩咐道:“去查一查伯府的事情,尤其是青州她那个商户舅舅,看看江晚吟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捏在了江氏母女手里。”

    “是。”

    康平猜测道,公子怕不是看上了小娘子,投鼠忌器。

    果然,下一刻,陆缙便神色如常地让他去披香院走一趟:“去知会一声,今晚我要过去。”

    一连两日,这可是从未有过。

    康平愈发笃定,正要答应,陆缙不知想起了什么,却又改了口:“等等,不必知会了,我待会儿一个人过去。”

    一个人去,那披香院岂不是措手不及?

    康平已经能想象那边的兵荒马乱了,暗暗叹服公子的心机,低着头告退:“是。”

    ***

    不出康平所料,陆缙夜半一个人去时,披香院果然被惊的乱成了一团。

    一个值夜的女使甚至不小心绊倒了博古架,摔碎了一个花瓶。

    “慌什么?”

    陆缙不动声色,抬了抬眼皮。

    “没什么,毛手毛脚的,还不快下去。”江华容训斥道。

    “是。”女使擦了擦汗,连忙下去。

    江华容强自镇定,迎了上去:“郎君,这么晚了,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陆缙看了她一眼:“祖母不是说了要我们多亲近?”

    原来如此,江华容脸色转晴:“下回郎君过来当同我说一声,也好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陆缙又问。

    江华容一噎,在他停顿的片刻里,屏紧了呼吸,以为他是察觉到了异样,一抬头发觉他只是随口一问,便道:“我是说备些夜宵酒水,免得郎君有需。”

    陆缙淡淡地嗯了一声,只当没发现她的慌张,照例进了正房。

    他转身后,江华容便叫人备水,趁着去净房的时候急匆匆地叫了人从后门出去。

    陆缙从窗缝里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外面,明白了过来,原来她们是从这里暗度陈仓的。

    他敛下了神色,在女使备水的时候,将屋内的人支开,去了园子里。

    江晚吟压根没想到陆缙会接连来披香院两次,实在出乎意料,她本已睡着,又被孙妈妈强行叫了起,慌里慌张地穿过小径,从后门偷偷进了院子里。

    江晚吟做的格外小心,一如过去的许多晚,却没想到拐过花丛的时候,迎面上却突然撞上一堵人墙。

    一抬头看到那张脸,她魂都要吓飞了。

    “这么晚了,怎么突然来了披香院?”陆缙适时表现出一点惊讶。

    江晚吟走的快,后背本就汗湿了,被他一问,吹的浑身冷飕飕的。

    江晚吟踌躇了一会儿,才挤出个拙劣的借口:“明日家塾教的是对弈,我今日过来向长姐请教,不甚将棋谱落下了,特意过来取,没成想撞见了姐夫。”

    “没想到?”陆缙眉尾微挑,“三妹妹的意思是,我不该来?”

    江晚吟听出了他的揶揄,顿时懊恼起来,暗骂自己愚钝,这本就是姐夫的正房,他过来歇息是天经地义。

    虽然她心里十分不想叫他来。

    “自然不是,只是这么晚了,姐夫怎会在园子里?”江晚吟连忙找补道。

    “里面太热,出来吹吹风。”陆缙看出了她的慌张,却有意问道,“早上听闻你生了病,不知是何病,现在如何了?”

    “只是寻常风寒,好的差不多了。”江晚吟垂着头,掩着帕子咳了咳。

    “原来是寒症,难怪早上你面色如此潮-红,脚步也颇为虚浮。”陆缙沉吟道。

    江晚吟更不自在了,她侧了下脸,试图移开话题:“姐夫还懂医术吗?”

    “略懂。”陆缙沉声道,“你得的既是寒症,当多出些汗。”

    不知为何,江晚吟总觉得姐夫今日仿佛意有所指。

    她微微抬头,却见陆缙神色坦然,只好疑心是自己想多了,通红着耳根答应了一声:“我知晓了。”

    陆缙瞥了眼她耳珠偏偏继续开口:“若是还没好,还可再喝点汤。”

    这一句勾起了昨晚的回忆,顿时让江晚吟浑身发麻,仿佛家猫骤然受惊,炸了满身雪白的毛。

    她连声音都在抖,迟疑地问:“姐夫说的是……是什么汤?”

    陆缙瞥见她慌张到极点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嗓音低沉又悦耳:“自然是姜汤。”

    “三妹妹以为……又是什么汤?”

    ===试探(“说不用”...)===

    江晚吟本就做贼心虚,此刻更是张皇,捏着帕子悄悄擦了下汗透的掌心。

    她仔细回想了这几天的事情,

    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又想,

    依着陆缙的脾气,若是知道了,定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她们。

    想来,姐夫说的汤应当是她脚踝扭伤,长姐叫小厨房给她送的汤,于是江晚吟敛了敛眉眼,推辞道:“我前些日子伤了脚踝,原以为您说的是小厨房的补汤,姜汤倒是不必了。”

    陆缙没搭话,

    只是眉眼微凛:“你刚进府便得了病,如今不过半月,又病了一回,

    该请个大夫来看看。”

    “只是小毛病,

    不用请大夫了。”江晚吟连声拒绝。

    她这病只有她同长姐知道是怎么回事,

    哪里敢叫大夫来。

    大约是她拒绝的太快,

    惹得陆缙打量了她一眼:“良药苦口利于病,

    你年纪尚小,

    不可讳疾忌医。”

    江晚吟顿时汗颜到无地自容,声音也低下去:“谢姐夫关心,我知晓的,当真是无碍了。”

    陆缙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发觉江晚吟已经快将头垂到地面上,脸上仍是不苟言笑,

    眼尾却微微一挑,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她:“没事便好,你既来了府里,往后便把这里当家里一样,不必拘束。”

    江晚吟低低地答应,发觉同陆缙说话实在太耗心神。

    他的每一句都好似暗藏机锋,每个字都好似都有言外之意。

    她害怕什么,他偏偏要刻意往上引,稍不留神便会露出马脚。

    譬如喝汤,江晚吟如今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个字,仅是听见,便忍不住后怕。

    别说是汤,便是水她现在也不敢多饮。

    江晚吟捏着帕子往下压了压,眼睫密密地垂下。

    陆缙只看了一眼便猜出了她所想,目光下垂,掠过她双颊。

    纵然月黑风高,暮霭重重,也难掩她双颊的绯色。

    红的像烂熟的樱桃,怕是轻轻一戳,便会破了皮,爆出浓甜的汁液。

    陆缙本意是想教训妻妹,但三言两语却勾的自己起了火。

    陆缙喉结上下一滑,垂着身侧的手臂青筋微微隆起,几乎要忍不住抚上去时,身后忽地传来了一道女声,他瞬间又按了回去。

    “郎君原来在这里,可叫我好找。”江华容急匆匆地过来,天知道她发现陆缙出了门,正巧撞上了江晚吟时有多害怕,“怎的这时候出了门?”

    “天热,散散凉。”陆缙语气淡淡的。

    江华容见他神色如常,方放下心,又看向江晚吟,仿佛全然不知情,惊讶道:“三妹妹怎么这时候来了?”

    江晚吟熟练地附和她,将对陆缙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棋谱落在这里了,不知长姐可曾见过?”

    江华容明知没什么棋谱,还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的真真切切的:“见过,是不是用蝴蝶装裱糊的那个?大约是落在案几上了,待会儿我叫人取给你。你一贯毛手毛脚,丢三落下的,下次可不许了。”

    “是我不好,叨扰阿姐了。”江晚吟面露愧色。

    “不妨事。”江华容表现的十分大方。

    姐妹俩一唱一和,煞有其事,陆缙站在一旁,整好以瑕。

    他从前,倒是没发现江氏如此会掩饰。

    江华容全然不知陆缙的心思,还以为是自己遮掩过去了,凑过去道:“郎君,水已经备好了,快些回去,莫要凉了。”

    “好。”陆缙答应了一声,只是转身时,却忽地朝江晚吟丢下一句,“听闻三妹妹在学棋,我棋艺尚可,三妹妹若是不嫌,可同我切磋切磋。”

    江晚吟没料到陆缙会突然这么说,且还是当着她长姐的面。

    他虽无意,但这话妥妥是将她推进了火坑里。

    果然,陆缙话音刚落,江晚吟明显感觉到长姐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嗖嗖地射过来。

    江晚吟实在头疼。

    当着陆缙的面,江华容面上还是笑的:“郎君说的是,郎君师从的是天一居士,棋画无双,三妹妹,你还不快谢过?”

    江晚吟推辞不得,只得答应:“谢过姐夫。”

    陆缙淡淡地嗯了一声,从她身侧离开。

    擦身而过时,江晚吟隐约间似乎听到一缕若有似无的轻笑,倏然抬起头。

    然一眼望过去,陆缙神色如常,脸上无波无澜。

    并不曾笑过。

    更不曾冷笑。

    大约又是她的幻听。

    江晚吟揉了揉眉心,头疼欲裂,心想,今晚必须得好好睡上一觉了。

    江华容果然被陆缙的话勾起了火,根本没注意什么轻笑,等陆缙走后,她脸色一变正要质问,江晚吟却先她一步开了口:“阿姐莫要误会,姐夫大约是体谅您太过操劳,才主动要教我,否则,他又何须当着您的面这么说?”

    江华容一想也是,却仍是狐疑:“当真不是你主动开的口?”

    江晚吟发觉这个长姐属实是被惯坏了,眼里除了陆缙一无所知,再这样下去,以她的急躁恐怕不等陆缙发现,她们先要主动暴露。

    她叹了口气,试图同长姐说理:“阿姐,以我的身份,即便主动接近姐夫,最好的着落也不过是做妾,阿姐已经许了我事成之后改记到嫡母名下,我又何苦汲汲营营地去做个妾呢?”

    这世道妾室不过是个随意打杀的玩意儿,正经人家教出来的女儿宁愿低嫁也不肯去做妾,江华容思忖了一会儿,觉得她说的也有理。

    紧接着,江晚吟又道:“何况我姨娘临终前曾逼我发过誓,让我这辈子都不得做妾,我如今只想着阿娘能回来便再无所求了,阿姐当真不必防着我。”

    一提起林姨娘,江华容额角跳了一下,心虚地挪开了眼:“三妹妹想多了,我不过是担心你罢了,你且去吧。”

    江晚吟难得见长姐退让,只以为她听进去了,暂时松了口气。

    ***

    昨晚陆缙刚来过披香院,江晚吟本以为今晚会好过些,没料到还是一如既往的艰难。若不是她手底下摸到确实是血肉之躯,她都要疑心这是不是钢铁铸的人了。

    江晚吟虽害怕,却只敢在心里暗暗腹诽。被逼到绝境的时候,她也不敢反抗,只能一边很没骨气地咬着唇,一边默默地在心里记着数,好尽快熬过去。

    数到四百八十的时候,她一不留神念出了声,赶紧又装死闭了嘴,可陆缙还是听见了,侧着耳在黑暗里盯着她的眼。

    陆缙爱极了她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明明怕的要死,却连躲都不敢躲,实在逼急了最多也只敢挠他一爪子。

    他低笑了一声,抱着江晚吟的肩背笑的胸腔都在颤,暂时放过了她,揽着她的后颈靠在肩上,难得主动开了口。

    “刚刚在数什么?”

    “没什么。”江晚吟吸了吸鼻尖,拒不承认,“我是在念诗。”

    “念的什么诗?”陆缙并不戳穿。

    “念的……”江晚吟动了动涣散的脑子,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出一句,“南朝四百八十陆缙了然地唔了一声,揉着她的发顶低低地夸奖道:“这种时候,你倒是挺有闲情逸致。”

    江晚吟听出了调侃,却不敢反驳,只能偏过头,闷闷地哼了一声,等着女使备水。

    陆缙眼角的笑意更深,托着江晚吟的后颈转过来,五指穿过她的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仿佛顺毛似的。

    转而一想,她可不是像猫么?

    浑身雪白,偏偏一双眼睛活像猫眼似的,黑亮亮的。

    平时十分乖巧,但眼底却藏着一分狡黠,说不定什么时候便给你挠上一爪子,抓的人血淋淋的。

    抚了一会儿,陆缙打量一眼怀里人懒洋洋的样子,又想,妻妹和猫还是不同。

    家养的猫被顺的痛快了,会乖乖地袒着肚皮,主动送上来让主人抚-摸。

    而她呢?眉宇间却始终凝着一股散不开的愁,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似的,罩的人看不分明。即便在这种时候,浑身也是微微蜷的,仍是没完全卸下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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