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共敖闻言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什么话,大丈夫岂能甘心受辱!”二人在那争议,黑夫却陷入了思索。
他已经听明白了,张氏,便是这乡中最大的地方势力,不仅有子弟在咸阳做官,还是帮秦军劝降阳武的功臣。
既然他们是合作的态度,秦军也没有为难,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张氏的家族、财物,甚至授予官职,希望张氏继续帮忙管理户牖乡。
以魏人治魏地,这方法很妥当,像老王家求稳的风格,是战争期间控制投降地区的不二法门。若是动辄剿灭地方豪长,搜索轻侠,派一个根本听不懂当地方言的秦吏来统计户口、摊派劳役,反而会引发反抗,不利于秦军的灭魏之战。
大局是保住了,只是这样一来,却苦了被派到这里的黑夫,顿时感觉有些束手束脚。
虽说在和平时期,啬夫的确比游徼大半级,但这是战时。
黑夫想到五百主交给自己的任命书上,那醒目的一行字。
“若魏人啬夫、三老有异心,欲叛秦,游徼可不报而杀之!”
好歹他身后,还是有一股力量在支持的。
所以,黑夫也不欲太过软弱,变成被地方势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傀儡!
“仲鸣,你出去如此告诉那仆役。”
他淡淡说道:“就说本吏职位虽不高,却也是王将军亲自盖印任命的游徼,代表了秦国官府的威仪,与一低贱竖人说话,有失体统!若是张君诚心相邀,便派亲子前来下帖!”
……
“那小屯长真是如此说的?”
户牖乡东楼里,被几十个旁支子弟小院众星捧月的东张宅邸内,身高八尺,身材胖大的啬夫张博听了竖人的回复,有些微微发愣。
“原话便是如此,奴连营门都没进去,就被赶走了……”竖人被那些身披甲胄,凶神恶煞的秦卒吓得不轻。
“真是岂有此理!”
张博年纪五旬,发起火来花白的胡子都在发抖。
“吾弟息怒,息怒……”
西张的族长,同时也是乡三老张负面相比张博柔和多了,一副宽厚长者形象,他说道:“依我看来,只派一个竖人去递帖,实在是太过无礼了,也难怪那秦吏不来,好在他没有一口回绝,而是给了吾等一个台阶下。吾弟,还是快按照他说的,派汝子亲自去递帖吧!”
“那岂不成我奉他之命行事了。”
张博不愿,坚持道:“按理说,啬夫比游徼还大半级,我没有以上吏身份召他过来,就算不错了!”
张负劝诫道:“话虽如此,但此时秦魏还在交战,比不了平日。手里有兵的,总比手里无兵的大,来自秦国的秦吏,总比吾等就地任命的魏人要更受信赖,吾弟可不能以平常的想法来揣度啊……”
“那又如何,我乃劝降了阳武县的功臣!也与一般的乡豪不同!”
张博眉毛扬起,一点退让的意思都没有:“再说了,有子瓠(hù)在咸阳为上吏,区区一个小游徼,能奈我何?”
张负道:“邀请乡中父老的请帖已经让人发出去了,若是到时候成了场空宴,于我家也不利啊。”
张博想想也是,但还是不耐烦地一挥手道:“派个族里辈分最小的子侄去请,我礼数已经够了,他爱来不来!”
见状,张负有些生气了,一跺脚道:“张博!你如此狂妄自傲,为了争一时之气,非要与那秦吏撕破脸。你等着吧,闹到县中五百主处,闹到王贲将军面前,甚至闹到咸阳去,对张氏,对子瓠没有半分好处!”
……
“游徼,张氏还会派人来么?”
乡邑外,秦军驻防营地,仲鸣有些忐忑地踱步。
他觉得游徼还是有些托大了,若是张氏也动了怒,不再派人来请,那双方的关系就会彻底闹僵,接下来几个月,该如何往来?上头若是要求他们在乡中搜粮,派遣劳役去大梁,若无张氏配合,是绝不可能完成的……
黑夫却闭目养神,默然不言。
他是不可能和仲鸣说透的,这是秦吏与户牖乡本地势力的第一回合博弈。黑夫知道,若是自己低头,那今后别说凌驾于张氏之上,甚至只能仰张氏鼻息行事。
到底是奉命镇守此地的秦吏大,还是原本当地乡豪大,这点,可得分清楚了!
谁先低头,就是谁输!
这时候,利咸又来报了。
“游徼,张氏又派人来了!”
仲鸣面露喜色,黑夫却只是睁开眼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是个白胡子的长者,高冠宽袖,是乘车来的。”
黑夫起身道:“我不在营中时,由利咸全权负责营中事务。若我天黑未归,亦或是邑中有任何异动,立刻闭门守备,再让季婴快马告知济阳、外黄!”
安排好营内事务后,黑夫扶正了头上的冠带,穿戴着擦拭干净的黑褐色甲衣,扶着剑,走出了屋舍。
营门开了,张负看到,有数名神情肃穆的秦卒持戈跑出,分列两侧。随即,又有一位身穿齐膝长衣,外披皮甲,下穿短绔,腿缚裹腿,足登短靴,头戴梯形短板冠的黑面秦吏,大步迈出……
张负知道是正主来了,连忙下车,朝那秦吏作揖道:“我乃户牖乡三老张负,啬夫身体不便,特让我来下拜帖,邀请游徼去东楼里家宅中宴饮,也好让乡中父老来拜见……”
黑夫几步上前,扶起了张负,露出了笑,也不管张负听不听得懂,用关中话说道:
“初来乍到,本该由我这个做后生的先去拜访,岂敢让长者亲至?”
黑夫知道,在与户牖乡豪势力的第一回合博弈里,他略赢一筹!
……
PS:至其时,西门豹往会之河上。三老、官属、豪长者、里父老皆会,以人民往观之者三二千人。
第0136章
摆阔
作为户牖乡豪,东张宅邸的确不小,尤其是宴宾的地方,屋顶飞檐翘角,走廊柱木浑圆,厅堂足够三十四人坐下。
虽然天色未黑,但似乎是为了炫耀主人家的富庶,厅堂已经被烛火点亮,两排高三尺的青铜灯架靠墙摆放。其造型倒是谈不上多精美,大多是一个奴隶造型的青铜小人跪在地上,双手托着灯盘,盘内放着动物膏油,灯蕊静静燃烧,发出了淡淡的焦味。
灯架往前,则是统一涂成黑色的漆木案几,每个案几后边皆有一蒲席,分东西两排。
身材高大肥胖的张博一个人在中央主座上都有些嫌挤,旁边还有两名绿衣婢女坐在小枰上侍奉,他最终还是没派自家子弟去邀请黑夫来饮宴,自觉在这场博弈中胜了一筹,所以意气风发,一抬手,便邀请众人入席。
今日来的宾客分东西两席,显得泾渭分明。
坐在东边的是张氏子弟、本乡父老,除了东席上首的三老张负穿着锦服,宽衣博袖外,其他人大多穿着寻常的葛麻衣物。
这些人都是本地宗族乡党,他们的关系,靠的是血缘,哪怕不是相同姓氏,彼此也有姻亲往来。每逢腊月,同邑的各家都能一同去祭扫祖坟,还同堂吃饭喝酒,大家都是骨肉乡亲,不过房头远近点罢了。这样一群人当然是彼此熟识,一见面就用当地方言打着招呼,热络地攀谈起来,目光余角还瞥向对面那群“外人”身上。
而黑夫、共敖、仲鸣,连同他故意带来的十名甲士,则坐于西侧客席之上。众人也很有“外人”的自觉,均披轻甲,腰间挂剑,以军中姿势正襟跪坐,一个个神情肃穆,没有过多的话语,显得与宴饮热闹气氛格格不入。
眼看人都到齐了,张博便拍了拍手,让闲谈的乡党父老们安静下来。他口中用方言说了一大通话,黑夫只听明白了个大概,无非是今日之宴,都是为了让大家认识新来的游徼,众人且放开肚子吃喝痛饮,勿要拘束。
随后,在三老张负的带领下,东席的众人齐齐起身,朝西席上首的黑夫作揖,黑夫也拱手回礼。
虽然魏地风俗与南郡差距很大,但好在乡豪宴请,没有大城市里贵族筵席的繁文缛节,相互介绍完毕后,宴饮便正式开始了。
“这张博是想在我面前摆阔么?”
看着背后大白天燃烧的灯烛,看着鱼贯而入,端着漆器食盒的奴仆和婢女,黑夫暗暗想道。
春秋时,诸侯卿大夫、士、庶人,连吃饭用的食器,都有不同的礼节规定,地位低的人是用不了青铜器的。
但渐渐地,一些贵族贫穷了,一些士庶却富裕了,虽然被礼仪所限,依然不敢过度僭越地使用青铜鼎簋,但另一种器物却流行起来,与青铜代表地位一样,它成了富裕的标志,这便是漆器。
梁宋之地,号称有“千树漆”,是中原漆器制作的手工业中心,当年庄子就在宋国当漆园小吏。但这里的漆器依然不便宜,好的漆器,价格堪比黄金。
却见眼前这些漆器,盛菜的小漆盘是黑色的,漆碗则是统一红色的。酒盏为耳杯,同样是红黑相间的云朵花纹,古朴鲜艳。不管是哪一种,式样都完全一致,小县城乡邑可做不出来,应该是专门在大城市统一定制的……
这时候张博说话了,咿咿呀呀一堆方言,说完之后,东席的乡党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目光还齐齐地看向了黑夫。
“他说了什么?”黑夫偏头问自己的“翻译官”仲鸣。
仲鸣有些尴尬,但还是如实转告黑夫:“张博说这些漆器,都是他花了不少钱,在大梁城请最好的漆器作坊制作的,极其精美,平日里连自家都很少用,今日为了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宾,就摆上来了。他还说……”
见仲鸣面露迟疑,黑夫追问道:“还说了什么?”
“他还提及前些日子,他在家中宴请一群路过的商贾时,有个商贾竟起了贪心,将一个案上的漆耳杯,藏在怀里想偷走!张博最后还问游徼,这么精美的器物,在秦国县乡里,应该没见过吧?”
黑夫顿时皱起眉来,这张博,不但摆阔,还话里带刺啊!
他瞪了一眼大怒之下几欲拍案而起的共敖,朝他摇了摇头,而后便面朝东席众人,开始侃侃而谈。
“将我的话,用梁魏方言转述他们,一句都不许漏。”
仲鸣应诺,于是黑夫说一句,他便转述一句。
“游徼说,他见过比这些精美十倍、百倍的漆器!”
此言一出,东席众人一愣,面面相觑,张博则哈哈大笑起来,说黑夫在吹嘘。
黑夫也不忙,开始讲述起自己刚做亭长时,破获的那起盗墓案。
那是传承数百年的,楚国公族若敖氏的墓葬。
跟若敖氏的历史比起来,只能追溯两百年的张氏,尤其是这还没阔过三代人的阳武张氏,简直是米粒之光,与日月争辉。
在若敖氏斗辛那巨大的椁室里,除了代表他身份的青铜鼎簋外,还有堆积如山的漆器,什么造型都有。
黑夫能叫出名字的,也不多,就几种。
有透雕漆禁,也就是酒案。黑夫记得,其案面由整块厚木板雕凿而成,阴刻云纹并加朱绘,四角各浮雕两龙,四腿圆雕成兽形。案座绘云纹、草叶纹,兽形禁足绘鳞纹和涡纹,全身以黑漆为地,朱绘花纹……
“此物,难道不比这低矮的黑漆案,精美十倍、百倍?”
还有鸳鸯形彩绘漆盒,黑夫描述说,其头、身、翅、脚、尾等均系浅浮雕,雕工精细,形象逼真。器表在黑漆底上,还用朱红、金、黄等色彩绘花纹:鸳鸯身上绘羽毛纹,尾部两侧绘两只对称的回首立凤,把与座上绘卷云纹和勾连云纹……
“此物,难道不比这没有甚么花纹的普通漆盒,精美十倍、百倍?”
仲鸣转述黑夫的话,惊得张博,连同东席众人目瞪口呆。
若敖氏乃是富可敌国的贵族,就黑夫所见,其陪葬形制,完全能和出了无数件国宝的“曾侯乙墓”相媲美,故而其漆器形制之罕见,工艺之精美,堪称时代翘楚。
那些器物掘出来时,连他这个见多识广的现代人都被震惊了,差点没忍住偷偷拿几个私藏,更何况眼前的张氏乡豪呢。
黑夫言罢,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虽然没有明说,但其意不言自明。
相比于若敖氏那种真·贵族,你这乡豪东张,算个屁啊,也敢在我面前摆阔,真当我是没见识的戎狄军汉?
东席众人哑口无言,张博也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他方才问的是黑夫见没见过,又没问他家里有没有,所以黑夫的回答也没毛病。
这时候,被黑夫一席话点醒的共敖也开始吹嘘起来了。
不就是摆阔么?他们芈姓共氏,也是楚国的远支公族,祖上也曾是阔过的。虽然如今大不如前,但族中祭祀、饮宴用的漆器,也是在江陵定做的,楚地风俗,更喜夸张、狂放的花纹,与之相比,中原漆器实在是少了些想象力,这下子,轮到张博和东席众人尴尬了,纷纷开始反唇相讥,一场地域审美的大战眼看就要爆发。
眼看共敖越吹越大,黑夫止住了他,笑道:“若敖氏的血统悠久,世上没有哪个氏族能与之匹敌。其封地,比户牖乡大十倍;统治的领民户口,有整个阳武县这么多;其财富之众,连楚王都要汗颜。然而,我秦国武安君大军来临时,若敖氏后人却只能匆匆掩埋财富,抛弃祖宗坟墓,仓皇东窜,由此可知……”
黑夫将自己的剑鞘,重重敲在漆案上,吓了席上众人一跳。
他冷冷说道:“再精美的漆器,也禁不住铜铁刀剑劈砍。再耀眼的富贵,若想久存,也得在秦吏面前,恭恭敬敬!”
第0137章
礼与剑(上)
被黑夫、共敖连续一吹,张博这番摆阔,便落了个自讨没趣……
他只得拍了拍手,揭过这一幕,让下人快些上菜肴!
穿着洁白足袜的绿衣婢女们陆续入内,虽然在黑夫眼里这些女子谈不上有多漂亮,可在随他来的几名有爵秦卒眼中,这些婢女都是许久未见的俏佳人,顿时咽了咽口水。
婢女们看着这群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秦卒军汉,或皱了皱眉,或掩口而笑,将菜肴、酒水一一放到诸人面前案上,便躬着身子,倒退着下堂去了。
黑夫一瞧案上酒食,暗道:“张氏今天可真是下血本了。”
却见除了梁米外,还有不少肉食,带骨的肉放在左边,切好的大块肉放在右边,饭食放在人的左手方,羹汤放在人的右手方,且有脍炙在外,葱牒蘸酱等调料在内,这是为了方便取食。酒浆则盛放在一旁的壶中,并有箸、匕、叉、刀诸物奉上。
黑夫当亭长时,好歹去几个县吏家里做过客,参加过几次筵席。所以他知道,原来这战国时期中国人吃饭,尤其是中原士大夫的宴饮,还有种种规矩讲究,且餐桌上不止用箸筷,勺子和餐刀、餐叉也是常见的工具。
那还只是秦国,魏国地处中原,不仅历史传承悠久,且儒风盛行,受礼乐文化熏陶更重。这户牖乡张氏,也自诩为春秋大夫之后,家中藏有诗、书,有不少子弟跟从儒者学习,所以虽只是乡贤土豪,却也以礼乐之家自居,处处都要讲究。
正所谓,夫礼之初,始诸饮食。礼乐文化里,吃饭不仅是吃饭,也是仪式。
儒家还专门与人辩论过,礼与食孰重?
儒者的答案是肯定的:“当然是礼重!”
因为知道张氏的规矩,所以东席上的乡贤父老们都比较注意:入宴席前要从容淡定,脸色不能改变,手要提着衣裳,使其离地一尺,不要掀动上衣,更不要顿足发出声音。上菜时,席间菜肴的摆放要有顺序,进食时要顾及他人……
除了礼貌的举止外,对各种餐具的熟练使用,也是“食礼”的一部分。
就说眼前这木制的餐勺,在这时代的名称是“匕”,或为“匙”。餐勺与箸通常是配合使用的,一般会同时出现在餐案上,但匕箸的分工相当明确,两者不能混用。
东席之上,众人先是举起箸,从盘里夹菜,放入口中,小口地咀嚼。待咽下后,又放下箸筷,拿起餐勺,将热腾腾的粥饭放到嘴中……
这正是《礼记·曲礼上》所说的“饭黍毋以箸”,以及“羹之有菜者用梜,其无菜者不用梜。”
西席那边,除了黑夫和共敖还懂点用食礼节外,其余的秦卒军汉就完全不懂了,或全程用筷,或全程用勺,甚至有直接以手抓饭的!他们在营中辛苦太久,此刻吃的不亦乐乎,哪还管那么多。
吃肉的时候也一样,双齿细柄的骨制餐叉,配合着短而薄的铜刀,都包裹在丝织物里。所以东席的乡贤父老们,都像后世吃西餐一样,以刀削将大块的白肉切开,这就是孔夫子当年讲究的“割不正,则不食”,然后再用叉子叉着肉蘸上些许酱料放进嘴里,闭上眼回味无穷……
西席的秦卒就大为不同了,他们都吃的十分鲁莽,或直接将肉骨头捧在手里啃,大口囫囵地吞下,吃的满嘴油,就用袖口随意一擦。喝汤时间还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吃完以后,更大笑着将骨头扔出去给院中的几条狗,然后当众剔牙,一边剔还一边对这些食物大声评头论足……
这都是食礼里禁止的行为,这一幕,看得东席上几个细嚼慢咽的乡贤父老目瞪口呆,看得堂下侍奉的婢女们交头接耳窃笑不止,也让方才被黑夫一席话微微震住的张博,再度面露轻蔑之色。
“果然是一群与戎狄同俗的秦人!不知礼仪为何物!”
黑夫却面色如常,按照自己平日的方式进餐,没有失礼,也没有太守礼,且并不觉兵卒们的表现有什么丢人的。
本来就是分餐而食,还要将筷子木勺举起放下放下举起,真是累得慌。至于餐叉、小刀这两样工具,是上层社会的专用品,是“肉食者”的专利,不可能十分普及。秦卒们作为“霍食者”,平日的生活里,因为食物中没有肉,所以用不着置备专门食肉的餐叉、小刀,自然不知如何使用。
所以,要怪他们出身低贱,没机会在终日劳碌于耕战之余,学习贵族礼仪喽?
商君说的好啊,礼者,所以便事也!
所谓礼仪,就是由繁至简,就是让百姓方便。春秋战国上流社会专用的刀、叉,等到了汉朝,就要慢慢被淘汰出餐桌了,因为昔日的黔首泥腿子,已经掀翻了血缘贵族,坐到了高位,开创了布衣卿相之局。又把他们这套繁琐的礼制简化再简化,只有一些老儒才抱残守缺地维护着已经与社会文化脱节的习俗,妄图复辟早就死去的周礼。
撇去繁文缛节后,本质还不就是吃喝拉撒睡!
局限于小圈子里,让少数公知权贵显摆炫耀的礼,虚礼也;能普及天下,让大多数人受惠的礼,方为真礼!
当然,黑夫这倒不是在为自己和同袍们的“没文化”找借口,只是觉得……
“若是魏国统治一日往昔,黔首与乡贤,贱民与豪贵,这两种人,是绝对不可能同厅用餐的。”
再说了,真要论起贵贱来,东席众人就一定比西席秦卒们尊贵?
若要算血缘,算家世,算对礼乐的掌握,当然是这样。
可如今此地已归降秦国,秦国计算贵贱的方式,可与六国大为不同。
咱们秦国算的是爵位,黑夫带着的这十来人,无一例外,都是上次外黄之战里斩首升爵的,或为上造,或为公士。反观东席众人,除了张博、张负这老哥俩,其他人,都只能算士伍!
孰贵?孰贱?
东席与西席,山东与秦国,两种对礼俗的理解,两种区别贵贱的思维方式。双方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几乎没有共同语言,光是在这小小餐桌上,就有无数冲突。
胜利者有自己一套法则,不会轻易信奉失败者的礼乐,失败者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坚守了数百年的东西。
黑夫暗暗想道:“这只是秦与六国礼俗冲突的开始,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不同邦国的融合,不同阶级的往来,可不是单纯用刀剑把异于自己的人杀光就能做到的,也远不是一道“车同轨书同文”的政令就能解决的。
从黔首混到爵位,被派往山东六国故地做吏的秦人,需要小心翼翼地学习东方的礼仪,融入新的文化圈子,让他们对自己的嘲笑越来越少。
而六国贵族乡贤也需要学习,在强权压迫之下,学会秦国的律令规矩,学习对旧有礼俗不再那么重视,捏着鼻子与自己看不起的秦吏和平相处,毕竟家族还要生存。
若是留给融合的时间不够多,强权的威力也突然不再,那么接下来,便是反抗和崩盘。
好在,东席那边,倒不是所有人都鄙夷秦人无礼,乡三老张负看着气氛不对,便站出来打圆场了。
他举起酒盏,笑着道:“且勿忙光顾着用食,今日游徼方来赴任,特以此酒为佐,表吾等恭迎之情,为游徼寿……”
张负又看向停下用食,盯着他看的秦卒们,硬着头皮道:“也为诸位壮士寿。”
有了三老起头,张博也不情不愿地举起酒盏,东席众人亦纷纷起身。
换了平常的饮宴,这时候西席的客人应该立刻作避席伏,口称不敢,然后再恭恭敬敬将酒喝干。
然而,今日的秦人甲士却不为所动,无一人举酒,而是齐刷刷地将头看向了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