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好在,他们也为另一侧的众人赢得了撤退时间。但秦人很快就追了上来,那吹着铜哨的黑面秦吏仗剑,带着打扮成民夫的秦人持盾在前,车上的秦弩兵持弩在后,死死咬着魏人,不让他们顺利脱身。
所以周市只能带着剩下的几十人,在林子里且战且退。
战斗之余,周市瞥见了陈馀的身影,只可惜是背对他的。
这个儒生大话倒是说的响亮,可真正到了生死战斗之际,他却迟疑不前,最终咬咬牙,抛下他那侄儿,抛下轻侠,抛下艰难断后的周市,与几个游侠儿一起钻进林子里跑了。
“果然不能相信这些儒生……”
周市求援无果,心中暗叹,手里却一点都没慢,一个扮作民夫的秦人持短剑向他冲来,周市轻轻拨开锋刃,一剑刺进对方脖背,滚烫的热血浇到他脸上。
剑,这是他自懂事起,就开始挥动的“玩具”,也是周市多年来最熟悉的伙伴。
将剑塞到他手里的,是父亲。
很多年了,父亲的形象在周市脑中有些模糊不清,但依然记得,在家里的火塘边,父亲对他讲述武卒的历史……
这支由吴起将军创立的职业兵,曾是魏国的骄傲。
“吴将军提兵七万而天下莫挡,当是时,秦军二十年不敢踏入河西半步!”
“而那七万兵里,就有五万是魏武卒!”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市家便世代为武卒,他们有魏国提供的田、宅,还有隶臣妾为他们种田、放牧,而周家的男子,从生下来起,就只有一个任务:做武卒,为魏国而战!
但想要做武卒,必须经受严格的考核。
周市十七岁那年,便参加了大梁郊外的武卒演武。按照传统,他和同伴们穿上了三重甲,持戈配剑,背上了劲弩,负矢囊内装弩箭50枝,还得携带三天口粮,从大梁出发,半天时间,必须走到一百里外的大河边!
背负重物,一路小跑,气喘吁吁,但周市还是在夕阳快落下时,喝到了大河那微浊的水。
他像是追逐太阳的夸父般,伏在河边饱饮半刻,第二个人才抵达终点。
毫无疑问,表现优异的周市成了一名骄傲的武卒,但他却诧异地发现,那些没有达标的同伴,也同样做了武卒。
没办法,魏国羸弱,已经没资格挑三拣四了,只要是武卒的子弟,只要别差得太离谱,都能继承父、祖之职。
环视四周,那一年的武卒不过百余,昔日的五万雄军,已经仅剩下数千人。
还没等周市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他便得知,父亲已在与秦国的汲之战里,死难了!
连尸体都没运回来,至于首级,大概被秦人砍了,带回去请功。
至此,周家已连续有三代人,死于秦人之手。也是从那一年起,年轻的周市继承了家族与秦的血仇!
差不多就是那一年吧,在埋葬父亲的衣冠冢后,周市窥见了自己的命运。
和一般人不同,武卒不会死于床榻,死于妻妾儿女的哭喊中,而是会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
他的那些武卒前辈们,几代人加起来怕有十多万人,他们大多数都战死在一场场败仗里:死于石门,死于安邑,死于桂陵,死于马陵,死于伊阙,死于华阳,死于梁囿……
武卒的战死之地离大梁越来越近,而魏国的国力,也距离复兴和辉煌越来越远。
“我又将死于何处呢?”周市想道。
“这片林子之内么?”
……
身上伤口的刺痛,让战斗到疲倦的周市回过神来,他环顾四周,还在坚持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其余的要么死去要么逃散。
而那些紧追不舍的秦人,依旧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周市已经在这片林子里且战且退长达半个时辰,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虽不致命,但不断流出的血却让他疲惫无力,手里的剑越来越沉。
但这片密林地形对他们是有利的,秦人的弩机无法及时跟上,在狭窄的地方,很容易造成一对一的情形,这时候,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周市再度提起自己的剑,大步上前,他纵声高呼,鼓励伙伴掉头厮杀,反正也跑不掉,不如多带几个秦人一起下黄泉!
战争局限于眼缝之前,周市武艺精湛,一对一绝不落下风。他接连对上三人,他大开杀戒,长剑挑起一阵腥风血雨,手臂一直到肘都成了红色。
“魏武卒!”
战至酣处时,周市仿佛是醉了,他高举残刃,大声呐喊当年口号,那满是缺口的剑,也在正午阳光照耀下泛着血光。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与秦军对阵的战场,披甲持戈的同伴们,正结成方阵,力敌秦军锐士的冲击。
武卒不死,战斗不止!
然而,当他击倒了面前最后一个秦人,痛快高呼,再环顾四周时,却愕然发现,秦人不曾变少,而自己的人,却在慢慢被收割,杀害!
那个伏击前趴在周市身后,紧握矛杆,害怕得差点哭出声的十四岁少年,在逃跑时被绊倒在地,三个秦卒围上去,对他剑起剑落……
一个从阳武就跟着周市的武卒同袍,利用树林狭窄的地形,与两个秦卒缠斗,正试图给被他劈倒的秦人补上一剑,却被一枝长矛刺穿了肚腹……
还有那个被陈馀带来,新加入他们的大嗓门外黄轻侠,大声咒骂将一个秦兵刺死在树上,却被身后一根长殳砸在头顶,血汩汩地流下脸庞,他双腿跪倒在地,已没了气息……
周市还看见,那个押送这趟粮车,也一手策划了这场伏击的黑面秦卒,他一直游离在战斗第一线外,只带着他的小队伍在林中穿行。他们有条不紊地支援每一处一对一的战斗,以多敌少撂倒魏人后,又给那些还能站起来的人一个利落的死亡。
周市愤怒了,他试图过去驰援同伴,却不防一根来自远处的弩箭,结结实实射穿了他的大腿!
他轰然倒地,眼前一黑,待再度睁眼时,身边只剩死人。
脚步声在慢慢靠近,是秦人们,他们正朝周市围拢过来,但都小心翼翼,因为周市在且战且退时,还能击杀六人,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腿部传来的剧痛疼得周市咬紧牙关,但他还是扶着剑,强自撑着站立起来。
“看来此处,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
周市发黄的胡子上沾满了血和泥,他露出了苦涩的笑。
武卒方阵,天下无敌!
若有同袍,周市便无所畏惧。
但他们都一个个战死,一个个消失,十多年后的今天,茫然四顾,周市愕然发觉。
自己,已是最后仅剩的武卒……
面前的十多名秦人,没有狂妄到要与周市决斗,在那个黑面秦吏的吆喝下,三个弩兵站上前来,在十步开外,对着再也没法挪动半步的周市,缓缓举起了手弩……
周市早知自己必有一死,他无惧死亡。那个儒生陈馀说的没错啊,食其食者,不避其难,周市一生,虽未曾受过魏国王侯礼遇,做公子门下宾客,但他是武卒,这出身,注定了他将与魏国同始终,共存亡。
这两个月的挣扎,周市自问,已经对得起几代人世受魏国田宅之恩,虽然未能将秦人驱逐出魏地,虽然未能以自己绵薄之力挽救魏国。
但他也没有什么好惋惜,好后悔的了,至少自己手里,已经杀了不下十个秦人,够本了。
黑面秦吏的手高高举起,随时会下令放箭,而弩兵们也已经上好了弦,随时会扣下悬刀。
“陈馀说,子路是儒生,讲究君子死而冠不免。”
那秦吏面无表情,挥下了手!
“我是武卒,纵然死,也要守住武卒的尊严。”
弩兵扣动了悬刀,那些呼啸而至的弩箭,在周市眼中越来越近,他却放声大笑起来!
“身为武卒,战死乃是光荣之事,乃公当笑对斧钺,甘之若饴!”
思绪戛然而止,噗呲声陆续响起,数支弩箭射穿了周市的胸腹,带走了他的生命。
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位武卒老兵,依旧双目瞪圆,靠着树木,双手拄剑,站得笔直,虽死而不倒。
黑夫走上前,对着周市的尸体作揖,这一揖很重,手几乎触到了地。他身后的秦卒,亦肃然起敬,收起兵刃,齐齐作揖。
而后,黑夫便举起剑刃,说了声抱歉后,毫不犹豫地斩下了周市的首级!
周市,这个本该在十多年后,奉陈王之命率兵北收魏地,最终光复大梁,实现复国梦想的武卒老兵。
在这个历史时空,他却死于外黄县境内,一片不知名的树林里,被一个叫做黑夫,声名不显于诸侯的秦吏斩首……
这世上,再无魏武卒!
第0154章
芟夷略尽
“此人便是周巿?”
从抓获的魏人口中问出那个连杀数名秦卒,最后屹立而死的壮士姓名后,黑夫略为吃惊。
“难怪这么多人,本来只打算钓出陈馀,还有外黄轻侠,却不曾想,竟引来了周巿!”
数日前,在得知张耳的莫逆之交,也在秦军通缉名单上的名士陈馀带人来到户牖乡附近后,黑夫心中便有了一个计划,立刻让陈平来见,与他商量对策。
“按张负的说法,陈馀张耳,乃是刎颈之交,情同父子,如今张耳之子被我擒获,他未能将人接走,必不甘心……”
秦吏与轻侠是天敌,这些游侠武装三五成群,四散在附近各县乡,给秦军造成了不小麻烦,因为秦军驻扎在主干道和城市,无法深入农村进行扫荡。
黑夫如今已经和张县侠结了仇,与其留着张耳余党,冷不丁就给他来一下,还不如想个主意,将其一网打尽。
而张耳之子张敖,就成了最完美的香饵。
于是黑夫便大张旗鼓地带着张敖,从户牖乡出发,却不走更近的路,反而绕道外黄,在县城集市上耀武扬威,故意辱骂张耳、轻侠,让这番话传遍外黄。
暗地里,黑夫却拜见了自己的老上司杨熊,杨熊带着五百人驻守外黄,也没少受轻侠袭扰,只是这群人极为分散,熟悉地形,一时半会无法剿灭。
得知黑夫这个“一网打尽”的主意后,杨熊拍案称绝,当即与黑夫画策,让户牖乡的粮车开入秦军营地。等次日再出来时,那一百名户牖乡民夫已经被扣在了营地里,一百名秦卒在两名屯长带领下,易装而行,兵器载于牛马车上。
此外,杨熊还下了血本,把整整一屯的弩兵材士交给黑夫,让他们藏于各车上,用刍稿盖住,不走近看,根本瞧不出破绽……
从外黄到大梁,是陈馀和轻侠们救下张敖的最后机会,但这计策也不敢保证百分百成功。
杨熊倒是心大,送黑夫出城时还对他道:
“若是轻侠来劫人,正好将其一举剿灭,若是不来,就当是本吏助你送粮去大梁城下了。”黑夫因为攻城立功、驻防户牖期间也治理的有声有色,未起事端,他已经成了最受杨熊器重的几个屯长之一。
好在,刚进入城西二十里的树林,他们就遭到了袭击,但黑夫立刻发现,来的人不止数十,竟有百余!
不过黑夫他们来不及细想,只能按照原计划发起反击,并一路追杀。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陈馀不止纠集了外黄轻侠,连近来在阳武、黄池等县不断袭击秦军粮队的周巿,也加入了这次伏击……
黑夫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本来说请杨熊给他两屯就够,现在看来,若是人少了,即便最终击退袭击者,他们也会损失惨重。
周巿手下虽是各县汇集的魏人,无组织无纪律,乃是乌合之众,没办法和他们这些秦国杂牌军抗衡,但被逼到绝境,发起狠来,依旧给秦人造成了不小伤亡。
“这真是意外之喜啊!”和黑夫一起来的三名屯长倒没有多想,纷纷喜出望外,周巿可是在通缉令上有名号的人物,因为他这两个月来屡屡袭击秦军粮队,所以赏金水涨船高,如今已涨到了一百两黄金……
哪怕是四个屯均分,都能得万余钱,他们焉能不喜?
这时候又有秦卒过来傻乎乎地问道:“屯长,这些贼人,算不算斩首?”
“当然算!”几个屯长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种多达上百人,成规模地对秦军发动袭击的贼寇,已经不是“群盗”,而是“敌军”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首级!
来问话的秦卒眼睛立刻就红了,立刻转身招呼众人快快斩首过来,因为黑夫和其他三个屯的屯长已经商量妥了,这次作战,相互不要争抢,将斩首合计后再分摊……
不多会,分散于各处追杀袭击者的秦卒,便各自拎着首级回来了,当然有不少受伤未死的人被补刀,秦军不成文的规矩便是:不留俘虏。
于是等半个时辰后,陈平跟着杨熊的车乘来到遇袭地点时,便看到了黑夫他们已经司空见惯的一幕……
数十颗人头,被整整齐齐地堆在路边,都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蚊蝇在上面嗡嗡打转,别提多骇人了。
陈平只看了一眼,就蹲在草丛里,把早饭吐了个干干净净!
在户牖乡,他见到了秩序严明,对当地百姓几乎秋毫无犯的秦军。
昨日来到外黄县,他又见到了凶神恶煞,将昔日热闹的外黄管制得如同一个寂寥死城的秦军。
今天,他再度见识到了秦军的另一面,正是小时候他们库上里那个断臂老武卒所说的“捐甲徒以趋敌,左携人头,右挟生虏,如饿虎恶狼”……
再回头看看那些被斩首的魏人尸首,良心未泯的陈平一时间竟有些后悔起来,自己给秦吏出谋划策,以阴谋骗得这些人聚拢起来送死,到底是对是错?
陈平在一旁良心刺痛的同时,黑夫和几个屯长正在向率长杨熊汇报战果。
“敌寇人数百余,有黄池人周巿所率魏匪,亦有陈馀及外黄轻侠,一半逃入林中不知所踪,一半被吾等击杀。”
“共斩首六十八级,其中便有周巿之级,陈馀未能擒获……俘虏两名……”
斩首当然是精打细算过的,四个屯均分下来,都可以达到“盈论”的标准,那两个幸运儿才得以从屠刀下活命。
“吾等部下,战死十二,受伤八人。”
这其中,被周巿所杀的便有一半,可见其强悍,几个屯长回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对那个武卒老兵又不免更加敬佩。
虽分属两国,势为仇雠,但不妨碍他们对勇敢的敌人心生敬仰,这就是战国之风。但春秋之时贵族打的兴起,在战场上停下战车相互送酒,紧要关头放走对方主将君侯的风雅,底层军吏们却学不来,那注定是上个时代的佳话,现如今再敢有人这么干,铁定要被当做“军贼”,军法处置。
杨熊本来只打算把外黄轻侠一锅端,却没料到还附送了周巿,亦是大喜,对献上此计的黑夫赞不绝口。
黑夫本来还想将陈平拉出来,分他一点功劳,为他挣个“公士”爵位,却不防站在后面的陈平朝他作揖,连连摇头,黑夫只得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等杨熊继续去前面检视伤患时,黑夫才疑惑地询问陈平。
“此计亦有你一份功劳,秦国有功则必有赏,为何不让我替你请功?”
陈平谦逊地拱手,说什么这计策是黑夫首倡,他只是查缺补漏,算不上功劳,这些斩首,还是让给浴血奋战的秦卒云云……
但黑夫瞧了瞧陈平有些酸涩的脸色,再瞧瞧那些堆在一起的首级,有些明白过来了。
这陈平,贼得很,肯定是意识到因此立功得秦爵的话,可能会在当地名声坏透,到时候在乡党眼里,他就是替秦人设陷阱害死大批魏人的“魏奸”,陈平在当地就没法混下去了。
若不得爵位,他还可以说自己是迫不得已才为秦人做事的,与此事关系不大……
黑夫虽然看穿了陈平的小心思,但也能理解。
陈平毕竟是土生土长的魏人,魏地、阳武县、户牖乡是其根基。
黑夫则不同,不管在当地做了什么,爵位功勋到手,魏国一灭,他就完成任务,拍拍屁股走人了。
于是他不再劝,对陈平拱手称谢而已,他虽提携了陈平一把,两人一度合作,但今后要走的道路,终究不同。
黑夫回过头,瞧了瞧车舆上,被这场打斗吓坏晕过去了七岁孩童张敖,又看了看地上那些失去首级的外黄轻侠,还有勇气反抗秦军的人,差不多都在这了。
“猎户上山,杀母狼而得一幼狼,然群狼环伺四周,此时绝了幼狼性命,这不叫斩草除根,只是内心深藏的恐惧发作,急需要‘杀伐果断’的行为,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以幼狼为饵,诱群狼而尽杀之,这才叫斩草除根!只可惜还是没除干净,头狼张耳、陈馀尚在外逃亡。”
黑夫原本是这么想的,但今日见到高喊着“魏武卒”,笑对生死的魏人周巿后,黑夫敬佩之余,又多了一份担心。
看似被秦军芟夷略尽的魏地,谁知又会不会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呢?
第0155章
梁崩
次日傍晚时分,落日余晖中,黑夫等人押送真正的粮秣,抵达了鸿沟对岸的秦军东营,入营之前,粮队里的所有人,不论秦人魏人,都惊讶于大梁的变化。
二月份他们离开此地,随偏师东进略地时,大梁还是一座固若金汤的雄城,看似坚不可摧。
可现如今,放目望去,这座大城却整个被浸泡在浑浊的水流中。鸿沟,曾经是大梁引以为傲的生命线,可现如今,它却像是一条黄色的麻绳,死死缠住大梁的脖子。
那十万秦国的戍卒刑徒,便是拉着绳结的黝黑双手,他们掘开了荥口,放河水冲入鸿沟,他们又修起了一道石头堤坝,开凿长渠,巧妙地将汹涌而至的洪水,或阻或导,都流向了大梁城。
他们才是这场战争最大的功臣,以锄头和铁锸为武器,缓慢而坚决地,一点点勒紧大梁城的喉咙,扼住魏国的呼吸……
陈平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忧,直到黑夫问他之前是否来过大梁,他才回过神来。
“我从未来过大梁。”
陈平看向大梁城头那些黑点,笑道:“家中穷困,供我去邻县游学已经耗尽钱粮,我哪有机会来一观梁城盛景呢?”
虽未来过,但大梁城内那些富丽的宫苑建筑,繁荣的集市街巷,彻夜不休的豪奢饮宴,陈平却是略有耳闻的。
只是如今看来,他对大梁城的印象,只能停留在“耳闻”了。
此战之后,被洪水灌了快三个月的大梁,恐将成为一处废地。不仅良田、屋宅、街道尽毁,连人也不知道还能剩多少。四五月间,潮湿卑热最容易滋生恶疾,城内此时此刻,恐怕早已疫病流行。
那些站在城头的黑点,就是抛尸人,不断有尸体抛下高墙,被卷入滔滔洪水里,飞快消失。
作为一个魏国人,未能一睹梁城繁荣之景,不得不说是种遗憾,眼看此城岌岌可危,陈平亦有一种物伤其类之感。
不是魏国人的黑夫,也在一旁嗟叹不已。
“我在军营里时,听杨率长说,当年魏惠王国相白圭是个聪慧的巨贾,他帮魏王将国都选在大梁,又治理河患、修筑堤坝、开挖鸿沟,却为何未想到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被他人利用,成为毁掉大梁的武器呢?”
陈平接话道:“白圭虽然号称富比陶朱,但他的治国韬略却不能与陶朱公相比,白圭的目光能看到十年之内的事,却看不到百年之后。他能看到大梁四通八达、条达辐辏带来的利益,却看不到魏国国力衰微后,此处没有名山大川的劣势,未预想到此处成为四战之地的危机。”
黑夫颔首,无险可守,就是大梁最大的软肋。秦军七次攻魏,五入梁囿,梁城俨然成了魏国的后花园,秦王隔三岔五就派人来捏一捏,让魏王只能讨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