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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然而,这是律法凌驾人情之上的秦国,偷了一片桑叶也要论盗窃罪,拾金而昧同样违法。利氏的行为,就像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身在大陆,却和台湾书信不断,很容易被扣上个间谍罪的帽子。

    郡府有不少酷吏,最擅长纠察细节,那些对两家情谊的追述,可以被认为是怀念楚国,对秦国官府不满。

    那些看似寻常的寒暄,可以被认为是泄露安陆近况,尤其透露黑夫破获的若敖氏盗墓案细节,更几乎让黑夫和李由深陷险境……

    黑夫记得,查实此事后,李郡尉十分生气:“倘若这老朽再多说些,说不定本尉和黑夫已是斗然的阶下囚!”

    很快,利平的“通诸侯罪”坐实,被判了弃市,因为他的儿子及利咸举报有功,此罪及身而止,不必牵连家人族人。当得知这一判决时,老者放声大笑,说自己死得其所,让黑夫不由对他心生同情……

    郧满的案情则有些不同,谨慎的郧满早就销毁了一切信牍,根据斗然的供词,两家虽然有往来,但都是商业层面上的,利用各自的权力,在两国和平时期互通有无……

    郧氏将自己家多余的粮食、皮革送到鄂地,换取楚国较多的金、锡、漆器!一切交易都在云梦大泽中暗暗进行,正因如此,郧氏才富称安陆,有“郧半县”之称!

    郧满的罪行,已不是简单的“通诸侯”了,而是利用职务之便进行走私活动,好在,无所不包的秦律亦有对应的条款。

    负责审理此案的喜先是惭愧地向郡守、郡丞请罪,说自己在安陆多年,却不知郧氏在偷偷做这种事情,是他的失职,而后便手持律令,严肃地说道:

    “商君有言,粟生而金死,粟死而金生。金一两入于境内,则粟十二石输于境外!若在境内积聚黄金、珠宝,而以粮食易之,则粮仓空虚,国弱!关塞不严,禁网多漏,稻粟粮食,皆为敌有!”

    “郧满通诸侯,此罪一也,身为县尉,却知法犯法,私与外国贸易,此罪二也,律令禁止粮食出境,此罪三也!”

    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喜愤怒地当庭斥道:“郡守曾作《为吏之道》,言吏有五失,一曰贱士而贵货贝,二曰不安其朝,三曰居官善取,四曰受令不尊,五曰安家室忘官府。五者有一,则为劣吏,五者有三,削官去职,如今郧满五者有其五,真是大恶非上,身及于死。”

    “以上诸罪一并查咎,当腰斩!”

    这时候,郧满再狡辩也来不及了,他和利平一起,被判了今天处斩。

    宿怨得报,黑夫本该高兴,可不知为何,事后却有些意兴阑珊,连老冤家的死状也不想去看。

    到了傍晚时分,桑木回来了,吃饭的时候,他兴奋地叙说处刑时围观的人是何等的多,大热天里,安陆的县豪乡豪却穿着褚衣,像牲畜一样被杀于市上……

    “利平倒是镇静,淡然赴刑,郧满则贪生怕死,挣扎了好一阵,屎尿横流,最后是被击晕了抬上刑台的。”

    桑木描述着郧满被杀的场景:“那刀斧不够快,斩了三次才断腰,郧满的上半身挣扎着往前爬了两三步,这才停下不动,双目瞪大,怎么都合不拢,着实骇人!”

    黑夫静静地听着,嘴里塞满食物,心里却没有什么波动,或许郧满觉得自己很冤吧,只可惜篆字的“惨”比划较多,不知他能写几个……

    就着鱼汤咽下粟米后,黑夫道:“他的确应该死不瞑目,因为利氏好歹只死了一个族长,郧氏却是整棵树连枝带叶凋零。”

    除恶必尽,在缉捕郧满后,黑夫又授意利咸、季婴将这半年里收集到的郧氏黑料一股脑上交,开始从上往下细细清查。

    墙倒众人推,此举顿时引发了一阵风潮,在安陆县和江陵,状告郧氏者数不胜数,通奸、私斗、从楚地购人为奴婢,还有杀牛、聚饮、博戏,每一桩罪名都有据可查。

    如此一来,曾经子弟故旧遍及安陆县的郧氏,一夜之间便倾倒了,除了郧满的侄儿郧雄足够机智,在黑夫去安陆缉捕郧满的当天,就带着几个人从云梦泽逃窜外,郧氏全族几无幸免。

    为官吏者统统被查,有几人罪重,要随郧满一起被处死,大多数人则丢了官职,甚至沦为刑徒城旦舂。

    毫不夸张的说,安陆县的各曹吏员,一夜之间便空出了三分之一!

    一切的果,在最初就种下了因,宿怨已了,这已经不是黑夫关心的事了。

    在桑木去观看处刑的时候,他已经斟酌字句,写了一篇短浅易懂的公文……

    ……

    到了次日,黑夫去县尉府上班时,众人依然对昨日的处刑议论纷纷。李由亦旧事重提,对黑夫设计缉捕了郧满、利咸,兵不血刃就让一场可能导致边县动荡的混乱消弭于无形称赞不已。

    黑夫却严肃地告诉李由:“郡尉,安陆的平静只是假象,郧氏倒台,虽然为安陆除去了一颗毒瘤,但也硬生生地切下了一块肉,于安陆伤害亦是不小。如今安陆县尉官署,一半吏员因为与郧氏有牵连,被免职,处理日常事务的人手都不够。而安陆县右尉是外地人,为人也难以服众,安陆县的征兵及训练,可能会受到影响,甚至会成为南郡的软肋,给楚国可乘之机……”

    安陆是南郡大县,户口上万,能征兵千余,再加上去年的战事里,黑夫带领的安陆众人都有亮眼的表现,所以李由打算让安陆兵和郡兵一起,作为南郡兵团的主力,若因此事影响了征兵,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黑夫既然与我说起此事,想必已有对策,但说无妨!”

    黑夫掏出了怀中的简牍,双手奉到李由案前。

    李由看了看,发现是针对安陆现状的一些建言,包括迅速安定民心,同时卓拔表现优异的基层小吏、有爵者,以填补郧氏倒台留下的空档。

    黑夫复述文中的想法,言道:“豪长盘踞地方,不独安陆才有,一直是南郡的顽疾之一。叶郡守曾行县整治,连杀数百人,诸县豪长才有所收敛,但仍然尾大不掉,虽不敢荼毒地方,但像郧满一般公器私用者不在少数。”

    “以安陆为例,如今郧氏倒台,利氏也死了族长,实是一举消除豪长势力的好机会!那些因为没有家世,找不到门路而埋没在亭舍里闾的升斗小吏,由此有了出头的希望!”

    黑夫看得很清楚,五到八口的小农家庭,这才是秦国立国、立军的根基,相比于氏族豪长,这些人才是军功爵最大的受益者。

    “说得好!如此一来,若有得力的人手统筹执行,定能让安陆迅速康复,更胜先前!”

    李由拊掌而赞,随即又犹豫:“安陆乃是大县,这空缺出来的左尉一职,的确得有合适的人选补上……”

    说到这里,他何尝不明白黑夫今日献策的未言之意?便笑道:“右尉必须异地为官,左尉却可由本地人担当,黑夫,你就是安陆人,熟悉安陆情形,又知兵事,若我将你除为安陆县左尉,你能否稳定安陆局势,再替我将安陆千余子弟,训练成一支劲旅?”

    第0246章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秦王政二十三年六月下旬的时候,才刚刚发生两起大案的安陆县,收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事调动。

    安陆县右尉郑收被调到夷道县做县尉,虽然看似平级调动,可实际上,却是贬斥。

    安陆是户数过万的大县,夷道却是编户齐民不过千余户的“少数民族自治县”。而且四月份才发生过县尉被当地巴人蛮夷所杀的恶劣事件,虽然叛乱已平,可谁都看出来,夷道难治,去那里为官,如同流放……

    这份贬斥是意料之中的,因为法家当权和喜清静无为的黄老不同,特点是“急政”,再加上受了秦王政也是个急性子的影响,从上到下呈现出一种急功近利的风气,短期内能见政绩者容易得到升迁。比如叶郡守来南郡上任百日之内,便连续发出数条政令,杀盗贼、翦豪长、正官风,得到了秦王赞誉,让他放手去做。

    然而,郑收在安陆做官一年多来,几乎毫无作为,直到郧满案发,这位右尉郑收都对其罪行知之甚少,与黑夫等人的干练形成了鲜明对比,大概被郡尉认为是“庸碌”吧。

    郑收接到这份任状后,一边让仆役在家收拾行囊,心里却满是苦水。

    他是颍川郡韩人,归附秦国也没多少年,受了过去三十多年思维的影响,来安陆任职后,对当地豪长太过友善。最初一年直接是郧满的傀儡,听之任之。

    到了今年,随着那些做戍卒的立功秦卒回乡,这才通过任命他们担任尉史、游徼、亭长、屯长,从郧满手里夺回了部分权力。

    可随着郧氏、利氏通诸侯案的调查,郑收这才发现,那些被他征召为吏的本地人其实一点都没感激他的意思,尤其是尉史利咸,早就在着手调查郧氏的黑料了,却对他只字未提……

    他这才明白,这些黑夫的旧部依然视黑夫为恩主,视他为路人。

    公务早就交待完毕了,郑收拖了几天,吃了县令、县丞的送行宴后才不情不愿地动身,只带着来时的车乘,拉着一车行李,几个女婢仆役离职。

    来到城门边时,他却惊讶地发现,这里挤满了人,大多是以利咸为首的尉署官吏,还有怒、乐等各曹吏员也等候在此。

    郑收还以为这些人是来送自己的,一时间又惊又喜,然而那些人都在朝西面翘首以盼,直到郑收的车马接近后,他们才恍然发觉,连忙回身行礼。

    “吾等在此等着相送郑还是利咸机灵,一张口扯了个谎,并掏出了钱袋,笑道:“这是吾等的奉钱,还望郑君今后仕途顺利……”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都纷纷掏起了钱袋,临时凑了些奉钱来,多的三四百钱,少的只有百钱,郑收有些不好受,总感觉这像是施舍。

    这些人里,黑夫的旧部几乎一个不少,还拥着迎接用的慧,也就是扫帚,以示扫榻相迎之意。

    郑收哪还能不明白?这些人不是来送他的,而是来迎接安陆新左尉的。

    有人走就有人来,除了郑收被调走外,在郡里任职的左兵曹史黑夫,则被调到安陆县,担任左尉……

    好巧不巧,郑收离开的这天,恰恰是黑夫到职的日子,一打听,利咸等人说,黑夫已经到北郊乡了,很快就会抵达县城。

    “郑君不再等等?”利咸如此问道。

    “不了,该交接的事我都交待汝等了,任状要我七月前必须上任,如今已是六月下旬,再不能耽误。”

    郑收也不想多留了,让车夫加快了速度离开安陆,而且不走去郡城的大路,而是改走西南的另一条路,好避免中途遇上黑夫,两相尴尬。

    回首看着那些拥彗翘首的旧部们,对比自己无人相送的寒酸,以及黑夫即将受到的热烈欢迎,郑收心里的酸楚就别提了,他只能暗暗想道:“有靠山就是不一样!”

    很显然,除了贬斥外,他被调走还是为了给黑夫腾位置,郡尉李由是铁了心要让黑夫独擅安陆兵权了。

    安陆右尉的缺职还要隔几个月才能补上,这之前,安陆的兵、贼之事皆决于黑夫……

    如此一想,郑收的心里竟好过了一点。

    “郧氏倒台后,黑夫的旧部们有军功爵位,俨然掌握了县尉官署实权,在乡、亭之中也颇有影响。嘿!才死了郧半县,又来个黑半县!这当口上我被调走,避开其锋芒,免做其傀儡,其实也不算坏事!”

    ……

    郑收离开后半个时辰,黑夫果然到了,因为秦国律令规定,严禁官员带着旧部赴任,在成为郡中长吏前,更是连幕僚都不允许有。于是黑夫依然只带着自己的任状、命数,与御者桑木二人一车离开江陵。

    可等他抵达安陆县北郊乡时,追随的人数就多了,这里的游徼东门豹是他死忠,不由分说,带着一众乡亭亭卒在县界上候着,又借口去县城里办公,带着几个人,一路护送。

    东门豹让手下的乡亭亭卒在车乘左右前呼后拥,还振振有词地说道:“新官上任,正要让县中众人见识威风的时候,岂能弱了声势?”

    “当然。”他又裂开嘴地补充道:“亭长的威风和声名,经过这两年种种事,县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一边说,他还亲自为黑夫牵着马辔,犹如马前卒,黑夫则斥他道:“阿豹,你好歹也是一个乡中有秩,为我牵马,也不怕被人笑话?”

    “在这北郊乡,谁敢笑话乃公!”

    东门豹性情还是那样,他一扬眉毛,扫视路旁对他指指点点的乡民,众人立刻缄默,装作没事人似的走了。看得出来,东门豹做了半年游徼,已经到了令乡中畏惧的程度。

    一个月前黑夫奉命来缉捕郧满,来的急走的也急,只跟东门豹打了个照面,所以东门豹憋了好多话,接下来的路上便大肆吹嘘起自己来。

    “我初到北郊乡时,当地的乡豪还妄图欺我,我便按照亭长交待的法子,先剿盗贼,抓游手好闲之辈,依法杀了几个人立威,于是乡豪们便知道我不是好相与的,对我不敢怠慢了。”

    对话中,黑夫还得知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东门豹的妻,又有孕了,不知除了那对虎头虎脑的双胞胎女儿外,能否为他诞下一子来……

    杨柳、稻田、满是荷花的池塘渐渐被甩在身后,等来到县城边上时,黑夫又受到了更胜北郊的热情欢迎!

    一个学室弟子被众人推到最前面,正是惊,上次黑夫回来,甚至没赶上见弟弟一面,听说黑夫要回安陆做官,最高兴的莫过于他了,上来便笑道:“仲兄,可将你等来了!”

    这时候,后方众人也纷纷躬身行礼,更有一人从人群中挤出,双手拥慧,下拜道:“下吏等恭迎县尉到任!”

    黑夫一看乐了,这不是别人,正是老熟人陈百将,陈布。

    说起来,黑夫当年做更卒时的两个百将,宾百将因为与郧满案牵涉甚广,随郧满一起被杀,而陈百将这几年则辗转了一番,从百将调任外县尉史,绕了一圈后,又被调来安陆。

    黑夫下车,扶起陈百将,又与乐、怒、利咸等人见礼,同时笑道:“诸君却是搞错了,我又不是外人,何必拥慧而迎?”

    “拥慧”乃是这年代迎官吏上任的一种礼节,本意是家中要有客人来,主人事先把家里打扫干净,以示对客人的尊敬和欢迎。虽然手里拿着扫帚但并不扫地,仅仅是做样子,拥慧在前边走边引路,领着官吏入县,犹如亲自扫门待之。

    但黑夫却很有主人的感觉,此番来安陆,犹如游子归乡。

    寒暄一阵后,众人便如众星捧月一般,前呼后拥地扈卫着他进入城邑,往官寺而去。一路上,许多熟悉的面孔看到黑夫,皆遥遥作揖,眼神羡慕而又敬佩,面对乡人,黑夫亦不倨傲,一一拱手致意。

    他先去拜见了县令、县丞,而后才抵达了县尉官署,这里早就被利咸安排着众人收拾得焕然一新,门厅大开,等待新主人了。

    入门后,但见一切如旧,包括庭院里的那棵大枣树,正亭亭玉立,花期将尽。

    过去两年间,黑夫在这里进出过无数次,回想自己初次来这里时,还是小小士伍,正是由陈百将引领,战战兢兢地跽坐下拜。如今,他却是以这里“主人”的身份入住,陈百将反而成了他的下属,一路上都谄媚讨好。两相对比,黑夫不由感慨良多。

    得知黑夫要调任安陆县左尉时,郡里不少人都感到不解,甚至还有人暗暗笑话他。

    因为左兵曹史这职位比两百石,虽是佐吏,却也是郡官,位低而权重,而且还常伴郡尉身边。

    而县左尉尉职秩比四百石,看似升职,可若是兵曹史奉郡命来县上巡视,县尉还得赔礼相待呢!

    打个比方,黑夫记得前世看《三国演义》时,说到平黄巾之乱后,刘备因功除授安喜县尉,正好碰上督邮行部至县,刘备便出郭迎接,见督邮施礼,而督邮坐于马上,惟微以鞭指回答,由此引出了张飞怒鞭督邮的故事……

    秦汉制度相似,秦国虽无督邮,可其级别和兵曹史相当,都是百石、比两百石的郡吏,位低而权重,对县尉手指顾盼也算寻常。所以在江陵城许多人眼中,宁为百石书佐郡吏,也不愿做三四百石的有秩县左尉。

    不过,县尉也有兵曹史没有的东西,比如乡人旧部的热情欢迎,拥有自己办公的独立官署。

    “还有实打实的兵权!以及训练家乡子弟兵的机会!”

    发生在夷道的那场守城战,让黑夫明白了,战场上,还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兵才靠得住,而在这个乡党观念极重的时代,最值得信赖依仗的,在紧要关头能与你休戚与共,不离不弃的,还是家乡子弟。

    抵达正堂后,利咸等尉史按照规程,奉上了象征安陆县兵权的鎏铜木虎符。

    跟郡守、郡尉临时交给他,事后立刻要奉还的虎符不同,此物他只要在任一日,便可一直持有!

    握着这虎符,在身后旧部属吏的簇拥下,来到这个时代后,黑夫终于第一次有了将“权力”这东西,握在手心的感觉!

    虽然这权力很小,命令不出百里之地,能训练的兵卒也不过千余,还得奉秦律行事。但对于黑夫而言,却像是在纷乱世事里,原本彷徨无助的人,抓住了一柄利刃。

    自此之后,他不但可以做别人刀,自己手中亦有刀!

    这种久违的安全感是极其美妙的,黑夫像是尝到了鲜血的鲨鱼,握住了它就不愿意放开了。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难怪他们都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第0247章

    三马

    游子归乡,上任安陆县尉后,黑夫别的事还没来得及做,先吃了两顿筵席。

    第一顿是安陆县令、县丞宴请他的,这是一场公宴,就在县令府邸中举行。在座的也仅是安陆的“三巨头”,县令雍何坐主席,黑夫与县丞分别居左右,其中右边是上席。黑夫进门后就一副晚辈的姿态,说县丞比自己年长,又比自己职高,便请他居右。

    说起来,秦国的郡、县就在这点上有所不同,郡上是郡守为长,郡尉次之,郡丞只是六百石吏,与守、尉的级别差远了,但在县上,却是县丞比县尉稍高……

    官婢们托着食盒鱼贯而入,为三人布食,县令家的女乐也弹琴吹笙,轻歌曼舞。

    黑夫早就不是一年多前那个没啥见识的户牖游徼了,在郡里做吏,各种“上流社会”的场合都参与了不少,甚至在郡守府中饮宴过,如今也能学得举止有礼,言谈也颇为得体,让县令和县丞一改对他“武夫”的固有印象。

    秦国是典型的“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民间严禁群饮,可当你爵位级别到了一定程度后,喝酒就跟喝水一样寻常了,前提是要足够有钱,因为秦国酒价依然是很贵的。

    饭食饮酒之余,三人也在说些闲话,无非是县令、县丞夸赞黑夫的少年有为,是他们为官这十数年来,见过最年轻的县尉,并说早已看出他是一柄锋利的锥子,一入郡尉囊中,便脱颖而出!

    待到这场例行的宴飨即将结束时,县令雍何将黑夫、县丞带到了庭院里,拍了拍手掌,便有人赶着一辆车马来到了宽敞的院中……

    “但凡是令、长、丞、尉,均有专用的车驾,由厩苑供应,我便让人挑了一辆新车,县尉你看看,可还满意?”

    “多谢县令!”

    这种小事让厩吏做就行了,何必亲自安排?黑夫哪还不知道这是县令在向他示好?连忙道谢。

    不过却发现,这辆车有些不一样,他见过郡守是驷马架辕的车,而自己先前的车是两马架辕,却唯独没见过三马架辕的,黑红黄三匹马,以这种奇怪的方式挤在一起……

    见黑夫面露疑惑,县令雍何便乘机捋着胡须笑道:“《小戎》有言,四牡孔阜,六辔在手。骐骝是中,騧骊是骖……这三马所驾的车乘,就好比是安陆县!而吾等三人,就好似这三匹马啊!”

    他指了指中间的红马:“县令,大者六百石,小者四百石。皆掌治民,显善劝义,禁奸罚恶,理讼平贼,恤民时务,秋冬集课,上计于所属之郡。县令为县中诸吏之长,所以,这中间的服马就好比是我……”

    接着又点了点左右的黑黄二马。

    “丞署文书,典知仓狱。尉主盗贼,凡有贼发,主名不立,则推索行寻,案察奸宄,以起端绪,在贼事之外,还要掌兵。这左右两匹骖马,就好比二雍何肚子里是有点墨水的,一番借《秦风》的比喻说得极妙,又不落俗套,让黑夫对他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这县令不简单啊!

    诚如他所言,秦国县一级的权力结构,的确像是三马驾辕,县令、丞、尉,职权看似分开,却也有不少交集。

    雍何语重心长地说道:“车舆需要三马相互合作才稳稳行驶,若是一马欲前,一马欲后,一马又欲左,则车舆就要寸步难行,甚至会掉到沟壑里。安陆这辆车虽不大,却也载着上百里土地,数万生民,二君,吾等也需要精诚合作才行!”

    说到这里,雍何言下之意便明白了,是希望黑夫能与他们步调一致。

    黑夫的目标是练兵,也需要令、丞协助,便立刻拱手道:“黑夫出身低微,又是晚辈,今后在县中诸事,还要县令、县丞多多指点才是!”

    黑夫表明了态度,县令、县丞都不由松了口气,他们就怕黑夫太过年轻,喜欢胡来,仗着郡上有靠山,便在县里特立独行,见他如此沉稳,深蕴官场之道,便放下心来,宴飨再度变得欢快起来。

    不过席间黑夫却也在思索一个有趣的问题。

    “如果说县政如车,县吏如马,那么将六辔握在手中,控制其方向的,又是谁呢?”

    郡守?秦王?还是秦律本身?

    ……

    搞定了上司同僚后,还要重新将分开半年的下属们聚拢在自己麾下,于是到了次日,黑夫亦在自己的县尉府邸中举办了一场宴飨,邀请的都是他的旧部,除了弟弟惊外,还有利咸、小陶、东门豹、季婴几人。

    今天来的都是自己人,也不必客套,便杂坐成一堆,众人久不相见,欢然道故,并在席上传示黑夫的官印……

    黑夫如今是“比四百石”,他的印便从百石青绀绶改为黄绶,众人都如捧珠玉般小心翼翼地传示,艳羡不已。

    这是对权力的敬畏羡慕,不过众人也觉得,这颗官印里,有他们的一份苦劳。于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众人有意无意地,开始当着黑夫的面,显示自己做过的事来。

    “这半年里真是不容易啊。”

    季婴虽然还是瘦巴巴的,但他新婚燕尔,日子也过的不错,面色渐渐饱满红润了起来,开始诉说过去半年里,他利用做乡邮吏的机会,悄悄拆了不少郧氏子弟夹在公文里的私信,找出了不少郧氏子弟的黑料。

    黑夫一笑:“我记得在湖阳亭时,还差点拆了一封匿名投书。”

    众人皆大笑起来。

    “我已不是那时的我了。”

    季婴喜欢吹牛,连忙说道:“如今已能做到拆了信牍,再重新复原,别人也看不出破绽的程度!”

    说着他还表演了一番,找来了一封黑夫没来得及拆的公文,在观察了上面的印泥后,竟用萝卜当场刻了一枚,再娴熟地拆开扎信的缄绳,查看里面的内容后,又重新复原,那缄绳上新做的红字印泥竟能以假乱真,看得黑夫的弟弟惊目瞪口呆……

    “你这只是小技。”

    东门豹一脸不屑:“郧满有几个庄园在北郊乡,那里有数十宾客,亭长将郧满缉捕后,那些宾客试图作乱,是我带着乡亭亭卒、当地百姓,和小陶带着的县兵一起把庄园围了,一番厮杀后才平定此乱的……小陶,你倒是说句话啊!”

    小陶依旧话少,只是最后才结结巴巴地说道:“要……要论出力最多,还……当数利对这点,所有人都没有异议,黑夫不在时,是利咸负责统筹他们,为了扳倒郧满而团结一致,没有成为一盘散沙,在那几天里,又是利咸设计将郧满诱骗到了官寺,将其擒获。

    于是黑夫便让在场众人,一同敬利咸一盏酒!

    利咸苦笑道:“那一起案子里,我还诱骗了利氏族长,如今不被族人唾弃,已很满足了,哪敢居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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