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项燕看到,前方奋战的项氏族兵,被呼啸着从缓坡上冲下的秦军持矛锐卒一排排扎死,却至死都不愿意松开自己的武器。他看向了右边,三千蹶张士占据了有利的位置,居高临下,手脚并用地撑弩,齐齐朝密集的楚军阵地里射矢,矢如雨下,每一次攒射,楚军都要栽倒大片,死伤惨重。
他看向了左边,秦军的车骑部队也倾巢而出,沿着低地朝楚军冲来,一辆辆沉重的战车急驰而过,左右还围绕着数百名骑从,阳光在矛尖上闪耀,左阵的数千兵卒,在其冲击下彻底溃散,有如被铁锤敲打的陶片……
而后方也已起火,新加入到战场的一千五百名南郡兵,人数虽不多,但进攻架势却十分凶猛。
他们似乎把军心大乱的楚人,当成了球场上的对手,将项燕的旗帜,当成了争夺的皮球,东门豹带着五百人如同刀子插入软肉,冲垮了上千楚兵,黑夫左右则有共敖、小陶、利咸的部队环绕,相互配合而战,将后阵的三千楚人杀得节节败退……
时间一刻又一刻地流逝,战场上处处是尸体、伤者和挥矛剑血战的兵卒,鲜血浸透了大地。被包围的数万楚人,此刻死的死,溃的溃,仅剩下不到万人,方才交战的地方距项燕足足有一里远,可如今,秦军却已突进到了近在咫尺的数百步外,甚至有几根箭矢落到了他的车乘面前……
项燕的旌旗依然不断发出指挥的信号,可外围被数倍敌人攻击的楚卒,已经无法执行,只能凭借本能而战,或者凭借本能逃窜了。
“是我输了。”
一天已到尽头,夕阳西垂时,项燕发现,自己的部队已经越来越少,且再也无法执行自己的任何命令,这位在车上站了一整天,已殚精竭虑的老将军,无力地垂下了手。
他沮丧极了,因为,这不仅是长达半年的战争失败,也是楚国国运的终结。
再过片刻,秦军将彻底扫荡顽抗的楚卒,杀到他面前,到那时,一切便结束了。
一念至此,项燕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上柱国!”
守卫在他身旁的车右,是族人项声,一个身材灵敏,武艺高强的壮士。他正持盾艰难地阻挡那些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流矢,见此情形不由大惊,下拜道:“上柱国,项声愿护送上柱国突围!”
此时夜幕将至,天就要黑下来了,秦军的合围并不严密,一直有不少楚卒通过空隙向外逃窜,虽然外面依然有千余秦军游骑在追杀他们,但若是项燕以身边的一千护卫,抛下他的大旗,朝着空隙突击,或有一线生机……
“纵然突围又如何?半年相持,楚国国力已疲,今又大败,十万楚兵或死、或伤、或溃散,大势去矣。”
项燕抚摸着陪同了自己数十年的剑,惨笑道:“老夫少壮之时,以为楚之所以屡败于秦,只是在战场上输了一手,若是没有蓝田、垂沙、鄢郢等大败,或许眼下依然是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横成帝秦,纵成楚王。”
“于是我苦学兵法,希望能成为一位名将军,在战场上挽回颓势,复兴大楚,报百世之怨……”
“长平之战后那十几年,我侍奉春申君,为其东征西讨,鲸吞鲁国,全取东地,立下了不少战功。之后开发江东,我亦尽力去做,那些年,楚国确实有复兴之态。”
“谁料,接下来,楚国又遭命途多舛,先是李园杀春申君篡权,又是公子们兄弟阋墙,互相残杀,各氏族县公也只顾自己的利益,纷争不断。数年前,我与昭、景、屈三家联手杀李园,拥立今王,朝政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可秦国大军已至矣……”
上一次,项燕拼尽全力,力挫李信,可第二次,他却没能创造奇迹,竟被王翦硬生生用人数和国力给拖垮了。
“到了此时,我才明白,此非战之过也,实国势积重难返也!”
以铢对镒,他输得一点不冤。
但非战之过,他也输得不甘。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按照楚国的传统,败军之将,纵使楚王不罚,也必须自讨之!
“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项燕无能,使得三军受累,我岂能苟且偷生,亦或是被王翦俘获,见辱于秦人呢?”
项燕死意已决,项声和亲卫们都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只能在泥泞的地面单膝下跪,抽泣出声。
将剑横于脖颈上后,项燕感慨道:
“三百年前,吴师伐楚,子常不用左司马沈尹戎之言,被吴军大败于柏举,事后沈尹戎回师,极力阻止吴军入郢,数败之。然其兵力不足,最终受伤落败。”
“临死前,他对手下死士道,我少时曾入吴事于阖庐,故耻为擒焉,亦不愿使吴人得我首级……于是死士刭而裹之,藏其身而以其头颅匿之。”
“项声。”他看向族人。
“唯!”项声八尺男儿,此刻却哭得涕泪满面。
“你素有勇名,乃项氏百里良驹,可托付大事。我死后,定要割了我的头颅,勿让王翦所得,项燕不想见他这个故人!再想办法乘着夜色,离开战场,回到下相,将我之首级交给吾子、吾孙!”
“再告诉他们!”
项燕看向项声,须发贲张,瞪大眼睛,说出了自己的遗言:
“项燕虽然死了,但只要项氏尚有子孙一息尚存,便要与楚国共存亡!”
“项声知之,吾等定将与楚国相始终!”
项声哭泣出声,与周遭的卫士齐齐朝项燕顿首,为他们的家主,为楚国的上柱国送行!
楚军溃散殆尽,秦人已蜂拥至百步之内,点着火把,与项燕亲卫展开鏖战,瞬息便至跟前。
项燕不再犹豫,他双手持剑,横过脖颈。一股热血溅起,染红了他花白的胡须,这位高大的上柱国亦轰然倒于车舆!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鲜血涌出喉咙,抽搐间,往事一幕幕闪过,最后定格在了年少时听着《国殇》,痛惜国事的时光。
“可惜啊,我最终只能追随沈尹戎和屈子,却做不了力挽狂澜的申包胥!”
项燕生气已绝,仅剩双目圆瞪不闭!
御者默默摆好项燕的尸身,而后也从怀中抽出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周遭卫士,自杀为项燕送行者,不下十人!
唯独项声等人受了项燕嘱托,只能咬着牙含着泪,双手颤抖着,高高举起自己的剑,斩下了那颗苍老的头颅!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低声唱完了一曲《国殇》,在数名项氏亲卫的掩护下,项声将自己的甲胄全部抛弃,脸也抹花,将项燕的头颅裹在衣裳中,弯着腰,朝,乘着越来越深的夜色,跟着一股被秦人击溃乱窜的楚卒,向外奔去!
就在项声向外奔逃时,秦军的东、南、西、北四支军队,几乎同时朝项燕的车舆发动了最后的进攻!
南面一马当先的,正是黑夫所率的部队!
……
“项燕已死!”
“项燕已死!”
战场上尸体横陈,血流成河,伴随着秦军彻底将最后一批顽抗的楚人杀死,并发现了项燕那来不及处理的尸身,这场持续了整整一天的鏖战,终于宣告结束。
但随即,那些冲在最前方的兵卒,却因为争夺疑似项燕的尸身,开始相互推攮,这群杀红了眼的兵卒,竟爆发了一场争斗,在功爵的诱惑下,甚至对自己的袍泽举起了刀剑!
“利咸,快让共敖和东门豹回来!”
黑夫身上亦沾着一些血迹,这是在突进途中溅上的,本人却未受伤。
因为他率众加入战场的时机挑的极好,千五百人里,伤亡不超过百名,而且伤员都被拖到后面去,让医护急救之兵救治了。
黑夫却顾不上庆祝胜利,立刻让人将两个冲在最前面的家伙喊回来,因为黑夫已看到,王翦的帅旗,在朝这边移动,所到之处,秦兵纷纷避让。
一同来的,还有许许多多脸色铁青的军法官!
秦国军法严明,私斗争首乃死罪!当年在外黄,共敖差点因这罪被杀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卷进去的。
好在,在黑夫的阻拦下,他们没有卷入那数百人的混乱抢夺,很快就抽身而出了。
气喘吁吁地回来后,共敖破口骂道:“那些河东兵真像一群野狗,明明是吾等先靠近项燕车舆的,却被他们推攮开来,若非利咸拦着,我定要让彼辈好看!”
“军法吏会用斧钺,让那些人记住教训。”
黑夫却不太在意,笑道:“吾等疾击项燕军后军,破其三千人,向内进攻时又连续击破了几个小阵,季婴也带着人在后面割首级,纵然未能得项燕尸首,也少不了汝等功劳!”
就在这时候,东门豹也带着几个兵卒回来了,手里还扛着一样东西。
不同于共敖的愤怒,他隔着老远,便一脸兴奋地喊道:“率长,吾等虽没抢到项燕的头颅和断肢残骸,却抢到了他的帅旗!这算多大功绩?”
……
PS:关于项燕之死和秦破楚都、蕲南大战的顺序,《史记》有两种不同的记载。
二十三年,秦王复召王翦,强起之,使将击荆。取陈以南至平舆,虏荆王。秦王游至郢陈。荆将项燕立昌平君为荆王,反秦于淮南。二十四年,王翦、蒙武攻荆,破荆军,昌平君死,项燕遂自杀。——《秦始皇本纪》
四年,秦将王翦破我军于蕲,而杀将军项燕。五年,秦将王翦、蒙武遂破楚国,虏楚王负刍……——《楚世家》
荆数挑战而秦不出,乃引而东。翦因举兵追之,令壮士击,大破荆军。至蕲南,杀其将军项燕,荆兵遂败走。秦因乘胜略定荆地城邑。岁余,虏荆王负刍,竟平荆地为郡县。因南征百越之君。而王翦子王贲,与李信破定燕、齐地。——《王翦列传》
按照太史公的习惯,一件事存在两种说法时,会在不同传纪中分别列出,让后人自己判断,这是保留疑论的负责任做法。
所以分析之后,王翦率军先破楚主力,项燕自杀,而后再陷寿春虏楚王的顺序是合符逻辑的。至于在淮南拥立昌平君的,或是项氏族人借项燕之名为之,类似的事,十来年后,陈胜也干过一次。
第0278章
结束和开始的地方
兵卒们把为争夺项燕躯体而同袍操戈的上百人押了过来,一一跪在王翦的戎车面前!
“军法吏。”
王翦头戴兜胄,青铜在火炬下散发出昏暗的光,撒下阴影,遮蔽了他死盯住这些人的眼睛。
但见其面沉如水,冷冷道:“战时拔剑互斗争功,何罪?”
军法吏立刻应道:“禀大庶长,与争首、私斗同罪!”
“将带头的军吏斩了,其余人等,笞三十,夺爵!”
“王将军,吾等冲锋陷阵之功!”
那几个百将、屯长直起身子,大呼冤枉,甚至还有人一把扯开甲,在火光映照下,黑夫也在人群中踮起脚,发现那汉子前胸后背满是刃伤的疤痕,应是过去许多年累积下来的。
“我追随王将军多年!”他大喊道:“我在阏与流过血!”
“我记得你。”王翦淡淡地说道:“然功是功,过是过,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这时候,喊什么也没用了,秦国军法重罚,功亦不能抵过,随着军法吏一声令下,包括此人在内,十来名军吏被按倒在地,王翦的短兵亲卫们,举起方才一直没机会染血的兵刃,将其头颅一一斩落!
王翦让传令兵一人持一首级,骑马去方圆十数里的各部宣扬,勒令兵卒们不得私斗争首,否则这就是下场。
办完这件事后,他才又命人将项燕的尸体运过来。
方才的争夺中,项燕几乎被分尸,众人好容易才将手脚身体重新拼凑起来,送到了王翦面前。
王翦下了戎车,亲自走过去打量,神情肃穆。
他和项燕只有短短一晤,那是三十年前,项燕护送春申君到咸阳参加秦昭王葬礼,王翦正好是宫中卫尉郎官。
在挂满黑白两色、一片哀悼庄重的咸阳宫里,两个少壮军尉一左一右站在殿外,低声议论兵事,他们从夜晚说到黎明,颇有相见恨晚之感,临别告辞时,却隐隐感觉,对方以后会成为自己的敌人。
那之后,他们便再未相会,只是不断听说对方的辉煌战绩,谁料再见时,竟是这般光景。
不止是死后被分尸的血腥凄惨,从这些狼藉的尸块上,王翦还嗅到了死亡和破灭。
“纵然生前再英雄了得,权势熏天,指挥数十万大军犹如臂使,最后都只是一堆烂肉。”
王翦心中顿生兔死狐悲之感,但当他听说,首级依然未能找到后,又谨慎地问道:“这真是项燕?汝等真的亲眼看到他自尽?”
军吏们都说,当时只见楚军一阵恸哭,等他们杀至近前时,那些楚人又拼死抵抗,试图阻止他们接近这具无头尸身……
王翦默然,眼下的情形有些麻烦,项燕亲卫几乎全部战死,抓到的俘虏,又无人亲眼看到项燕自杀,或以为死,或以为亡。
虽然做过令史的军法官信誓旦旦地说,这具尸体的年岁,与项燕几乎一模一样,但未见首级,身份便无法完全确认。
“易装而逃,这不是项燕的风范。”
王翦最终做出了判断,让人向全军通报项燕已自杀而亡的消息,可暗地里,他决定让外派追击敌军的部队,继续追查项燕的下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好在,他还缴获了项燕的帅旗,可以证明此事。
“南郡都尉李由、率长黑夫何在?”
黑夫一个激灵,立刻亦步亦趋地跟在李由身后,上前献旗……
项燕的帅旗正幅不用帛,而用鲜艳的羽毛编缀,旗杆粗如小腿,长三丈,旗面能覆盖一辆战车。
听东门豹说,当时他们杀到跟前,众人只是一窝蜂地去夺项燕尸体,还打了起来,场面十分混乱。眼看挤进不去,正急躁间,他却瞧见插在车上的大旗,这才让人砍下扛了出来,谁料歪打正着。
王翦笑道:“李都尉,你令部众轻装驰援,夺得项燕帅旗,此亦汝指挥调遣之功!”
“黑夫,你是第一批抵达的援兵,先大作旗帜,乱楚人军心,又连破楚后军数阵,夺项燕军旗,此功亦不小。”
“战胜得旗者,各视其所得之爵,以明赏劝之心。汝等二人的功劳,本将军让军法吏记下了!”
除此之外,王翦又表彰了各军今天的表现,诱敌、坚守、突击、诈败,都有功绩,连刚刚打败了景氏之兵,尚在十余里外的蒙武,王翦也不会忘了他的功勋。
此战秦军大胜而楚军大败,是一场皆大欢喜的仗,但王翦却话音一转,严肃地道:“楚军数万人被歼或被俘,但仍有不少四散而逃,为免其重新聚合,诸君当连夜追击!将其尽数击溃!”
王翦已经在为进攻寿春,尽取楚国城邑做准备了,只要扫清了这些抵抗力量,灭楚易如反掌!
李由所率的南郡兵团奉命向北追击,黑夫见自己的手下们伤亡也不重,便叫利咸带着些较为疲倦的人留下来收拾战场,他自己则带着五百人紧随李由。
“都尉。”
在离了王翦指挥幕所后,黑夫低声问道:“今日所立之功,不知能得何赏?”
因为黑夫表现极佳,相当于给南郡兵得了一个“集体功”,所以李由十分高兴,心里已把黑夫当成了自己的福将,上次助他在败军里一枝独秀,此番又让他不动手就捞了个大功劳。
于是李由便笑着道:
“夺旗之功,仅次于斩将。你所带的那千五百人,军吏、兵卒人一级,夺旗的东门豹,可获两级爵,至于你,公乘之爵已入囊中!若在楚灭之前稍有表现,五大夫亦可期也!”
……
从这天夜里直到次日,十余万秦军兵卒分成二三十部,开始从战场上散开,追杀溃散的楚国败兵。
据黑夫所知,较大的败兵有两支:左司马昭华收拢了两万人,逃入了蕲城内,负隅顽抗,王翦已亲帅秦军主力围城。
此外,那天被项燕派去阻拦蒙武的景氏族兵,景睿被蒙武阵斩,景驹则带着数千人向东逃走,可能要去下邳。
除了这两支外,其余楚军,仓皇四散者无算,大多失去了建制,多者千余人,少者数十人,没了项燕,他们就失去了团结的主心骨,也被秦军打丢了魂,均丢盔弃甲,星散而遁。
有的逃往附近的楚国城邑,如视日周文者,则带着部分人逃入了山林,秦军也懒得去追。
但黑夫的好运气,似乎都在夺旗之功里耗尽了,散开后向北追击的他,没逮到什么大鱼,只砍了百余级楚人溃兵首级,还在次日傍晚时分,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狂风大作,闪电划破阴霾的天际,骤雨倾盆而泻,地面顿成泽国,黑夫他们只能停止追击一队百余人的楚人溃兵,找地方避雨时,却发现前方是一座连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小邑……
“这地图也太马虎了,只画到县一级,一些道路是错的,这小邑也没有标注,幸好大战已经结束。”
牡也不扛旗了,而是为黑夫撑着这年头的雨伞“盖幔”,黑夫也让季婴收起地图,让众人加快脚步,去占领这座小邑避雨。
“若是有楚军溃兵在里面,正好又多了些首级。”
不过在杀入这座只有百余户人家,墙垣不过一丈高的小邑后,他们发现,这里别说是楚军,连人影都没有半个……
等黑夫他们径自开进这里最大的屋舍躲雨时,发现这里的人撤的很匆忙,连晒在外面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收。
过了一会,奉命在邑内寻人的东门豹抓了一个一瘸一拐的五十老汉过来,那老汉身穿褐衣,可见十分穷困,还抱着一个年幼的小女娃,三四岁左右,她很害怕凶神恶煞的秦军,躲在老汉怀里抽泣不停。
“老丈,我且问你。”
黑夫让众人不要吓他们,和善地问道:“这邑中之人都去了何处?”
楚人老者不曾想,眼前这黑面秦吏的口中竟蹦出了地道的荆楚话来,一时愕然,半晌后才讷讷道:“听闻蕲南那边打大仗,邑主害怕被波及,便带着邑中百姓逃到泽里去了……”
他所说的泽,当是位于蕲北的那片沼泽,山林沼泽,通常是百姓躲避战乱天然的庇护所,毕竟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军队开过,为了就食于敌,每一粒粮食都会搜走,跟蝗虫过境没什么不同。
“你为何不去躲避?”黑夫继续问道。
“老朽腿脚不便,走不远,再说还有女孙要照顾。”他的腿的确一瘸一拐的,想来是受过伤。
“昨天和今日,可有楚兵逃入此地?”
老翁搂着小孙女,仿佛想要尽力将她藏好,低头道:“无有……”
“率长,看我找到了什么!”
说话间,季婴却兴奋地跑了过来,他们在这老汉家中,还搜到了几件藏在草丛里的带血甲衣,毫无疑问,这是楚甲!很显然,老者说谎了,小邑里不仅有溃兵进入,还被他收容救助过!
“这又如何解释?”
老汉面如死灰,喃喃道:“那些都是本邑的子弟,败退后逃回此地,我总不能看着不管,便让他们扔下甲胄,也进泽中去了……”
黑夫这时候发现,老汉的眼睛,从始至终,一直在往秦卒腰上挂着的骇人首级上瞥。
“这是你女孙,汝子何在?”
老汉抱紧了孙女,以低沉颤抖,却又压抑着一丝愤怒的声音道:“出远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