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刘季急中生智,捂着肚子说要如厕,让兄弟们先带萧何进去,等他一头钻进臭烘烘的厕中,摸着颔下的短须,刘季破口大骂道:“尔母婢也,乃公为了躲那黑厮,连胡须都忍痛刮了,怎么还是被他给找着了?难道说,他有什么异术,能目视千里不成?还贺礼万钱,这是要吓死乃公啊!”
第0471章
今晚就走
“还望萧君救救刘季!”
作为婚宴主进之人,萧何才刚擦了把脸,刘季就闯了进来,他将门一关,直接拜倒在萧何面前,将自己与那胶东郡守的恩怨尽数道来。
从八年前的外黄之战的初见讲起,一直到去年冬天服徭咸阳城的再遇、寻人、割须,全盘托出。
“我说尉郡守无缘无故,为何会给你送钱!”
刘季给他准备的水虽是热的,但如今萧何却只感觉一阵寒意。
虽说黑夫乃是一郡之长,皇帝大臣,但能在刘季易容且不知其籍贯的情况下,在硕大的天下找着这个小人物,着实可怖!
又或者,那所谓的寻人,只是打草惊蛇?刘季在咸阳服徭时,早就被发现了,但这位尉郡守却隐而不发,让人暗中监视,顺藤摸瓜找到了沛县来……
越是不清楚黑夫的意图,在萧何想象中,其手段就越发细密高明。
但到了黑夫的地位,他想要弄死刘季,只要一句话,甚至暗示一下,自然有无数人肯为之代劳。比如昨夜筵席上不断讨好黑夫的沛县令、丞、尉。秦律?在关西、南郡或许好使,但在关东,尤其是深入到乡亭里闾之间,是有很多操作空间的,萧何作为体制中人,再清楚不过。
他费心思做这些事,对刘季如此上心,究竟是为什么?萧何想不通。
刘季脑补道:“或是我当初在外黄所杀秦卒,乃郡守之袍泽友人?”
萧何摇头:“我听闻这位郡守极重乡党情谊,若你杀其友人,外面的两位门客就不是送钱,而是带着官府之人索拿你了。又或是郡守想要借由你,找到潜逃的张耳……”
按照刘季的说法,张耳和这位尉郡守是有仇的,但即便如此,找到刘季后,按照程序,让沛县擒拿审问即可,一个张耳叛党的罪名,足够刘季掉层皮了,何必玩这么多花哨。
此刻的刘季丝毫没有傲慢泼皮之状,而是惶恐又不失冷静地朝萧何顿首,求问道:“萧君,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萧何也很头疼,头疼刘季居然和黑夫有如此过节,也头疼自己多年的投资,眼看就要打水漂了,便没好气地说道:“彼为二千石,汝为小亭长,此如以镒称铢,你觉得当如何?”
“他权势通天,能给我送钱,也能给我送终!”
地位差距太大,小人物是没得反抗的,刘季很清楚这点,抬起头,决然道:“亡去如何?”
刘季的第一反应是跑,丰邑往西数十里,就是丰西泽,其地森林沼泽密布,到处都是蛇虫。楚国灭亡后,在那落草的残兵盗匪可不少,加入他们,或可得活,只是可惜了自己的好婚事,新娘他还没睡呢……
萧何看着刘季,心中暗道:“尉郡守心思深不可测,做事也难以捉摸。他知我要来为刘季主婚,故意让两门客跟随,赠贺钱一万,或是要吓唬刘季,他畏罪逃亡是罪,在我眼皮底下亡去,我岂不成了从犯?”
如此一想,萧何不寒而栗,自己和刘季这光棍不同,还有全族数百人指望他。
这时候,刘季却连连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行,他既然能在诸多郡县亭驿中找到我,定有眼线监视!外面还有他的两个门客,恐怕我甫一出门,便被其尾随。”
他面生狞色,莫不如一狠心,带着伙伴朋友们,杀了那两个门客再走,从此亡命于荒泽!
萧何立刻接话道:“然也,说不定,尉郡守就是想故意吓你逃走,好让人尾随其后,找到张耳。”
刘季急得跳脚:“自从在单父分别后,我与张耳八年未见了,哪知道他去了何处?”
“但尉郡守以为你知道,你现在就如同鱼困网中,即便亡去,尉郡守想捉住你,一样易如反掌,更何况,你能逃走,汝父母兄弟,还有新妇怎么办?”
萧何想了想后,给刘季出了一个主意:“既然尉郡守没有直接派人捉你杀你,或许是不想以国法绳之,而是想要你主动去向他谢罪……”
“那不是自己送上门去找死么?”刘季现在想起那张黑脸就头皮发麻,百般不愿。
“不然。”
萧何为刘季分析起来:“尉郡守赴任胶东,欲施展拳脚,需要当地士人为其所用。若昔日有过节的你公然去谢罪,郡守若杀你,显得其器量狭小,若释之,则能得到一个能容人的名声,引来关东士人投效。故而比起逃亡,亲自去胶东负荆请罪,反而更有机会活命。”
“萧君,请容我思虑思虑……”刘季也是被逼的走投无路了,否则也不会向萧何求救。
“攸关性命,你还是思虑清楚为好,请放心,萧何会向县君告假,与你同赴胶东,为你说情!”
萧何看似忠厚实诚,处处在为刘季考虑,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己。
“我原本觉得世事纷乱,秦之天下不知能够牢固,想潜伏于沛县,以观世变。一旦有乱,推刘季出头,聚本地豪杰侠客为佐,便能助我保全宗族,但如今看来,是不可行了。”
刘季这条小鱼,早早被一条巨鲸盯上,要么死,要么逃,即便按照萧何说的去胶东“负荆请罪”,只怕以后也轻易没法回沛县。
不在沛县的刘季,就像是失了水的鱼,困在沙滩上,再没了在老家搅风搅雨的能耐。
不管怎么选,萧何投资多年的刘季,都已经完蛋了,如此想来,这恐怕也是尉郡守为了招揽萧何去胶东为吏的一石二鸟之计?
萧何越想越觉得恐怖,这样的人,还是不要得罪为妙。
他负手踱步,思量道:“我且随刘季去一趟胶东,一来为他说情,也算尽了这十来年的情分。二来,还可用刘季为饵,试一试尉郡守,他若杀刘季,说明是个只图一时之快,气量狭小之辈。若释之,则是知大局,有深谋之人……”
根据其不同的为人,萧何再为自己和家族的将来,做不同的打算。
至于刘季?只能对不起他了。
萧何看好刘季时能花心思拉拢他,培植情谊,让刘季信任于他。但攸关到自己和家族时,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卖掉刘季!
就像历史上,韩信成于萧何之荐,败于萧何之骗……
而刘季,在一番踌躇后,也做出了历史上,其在谋士劝说下,毅然赴鸿门之会的决断!
“也罢!反正伸头缩头都是死,还不如主动去一趟胶东,一来请罪,二来为这万钱重礼道谢,三来,乃公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想要将我怎样!”
萧何拊掌:“善!什么时候走?”
刘季一发狠道:“鱼死网破,今晚就走!”
萧何问道:“你不迎亲,不洞房了?”
“命都没了,还成什么婚,我此去可能会死,就不耽误那吕氏女子了。”
说着刘季便朝萧何一作揖:“萧君稍待,我这就去找吕公退婚!”
萧何怕刘季这没谱的家伙诓骗他,出门就逃了,也连忙跟了出来,想盯住他。
但没想到的是,刘季的心思,还真像是四五月的天气,说变就变。
刘季嘴上说着去退婚,走出房门,却又跺了跺脚,径自去热闹的大堂,找到了那两个黑夫派来,正在饮酒的门客,朝他们长拜作揖道:
“二位壮士,尉郡守乃两千石大吏,贵不可言的人物,刘季却是一个区区斗食小亭长。郡守赠我万钱贺礼,刘季十分感激。本该立刻前去追赶郡守车驾,亲自拜谢,但今夜乃我婚日,又身为亭长,擅自离任是大罪。还请二位壮士待我两日,等刘季完婚后,明早立刻辞去亭长之职,办好验传,便同二位壮士前往胶东,亲自感谢郡守大礼!”
大礼二字,刘季简直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但在旁人听来,却好像是感激涕零一般。
两个门客一脸懵逼,黑夫只嘱咐他们送钱过来,再在丰邑呆几天,看看刘季反应,却没料到这小亭长会来这么一出,面面相觑后,只能点点头。
不明真相的婚宴客人们却纷纷喝彩道:“不愧是刘季,为了道谢,亭长说不干就不干,够豪气!”
刘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一挥臂,吆喝道:“二三子,时候不早了,老刘还要折腾一整夜,若吃饱喝足了,便随我迎亲去!”
“季兄,你一把年纪,一整夜,行么?”
卢绾等人开始大声起哄,樊哙也满手是油的从后厨出来,夏侯婴说自己已经备好马车了,任敖留下招待宾客,萧何则被刘季拉上了迎亲的马车:不管是主车还是副车,都是刘季借来的。
等主车一马当先后,萧何轻声问刘季:“不是怕耽误吕氏淑女,要退婚连夜就走么?”
“呸!我那是被猪油蒙了心,才说的胡话!”
刘季一边赶着马车,一边笑道:“娶她,或会耽误她。但若不娶,耽误的就是我自己!”
他的处世逻辑是,宁可辜负别人,也不能辜负自己!
“没错,我这一去,生死未知。但别说我与一郡守结仇,就算泰山在眼前崩了,天塌下来了又能怎样?人死鸟朝天,乘着没死,乃公最后再睡一次女人,若是运气好,还能为我老刘家,多留个种!死了也不亏!”
在萧何眼中,此时的刘季,脸上已从最初的惊恐害怕,变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甚至还哼起了露骨的本地俚曲……
“好刘季,不愧是胆大包天之徒!”萧何点点头,也露出了笑。
后世有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萧何虽不知道这段话,但他越发确定,自己先前对刘季的看法,没有错,他的确是那种敢做事,能成事的大勇之辈,只是可惜,可惜啊……
萧何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边渐渐浮现的星辰,它们看似耀眼,可比起将其笼罩的无边黑夜,仍不值一提!
……
数日后,就在曹参得知萧何、刘季也要同他一起前往胶东,一脸茫然之际。黑夫的车队,也已抵达临淄,这座天下第二大城市,见到了昔日的老上司,关内侯王贲……
第0472章
入齐何见?
“晚辈见过君侯!”
从马车上下来,入了府邸,黑夫就看到,王贲那魁梧的身影立在庭院里,身着玄服,头戴武弁大冠,以貂尾饰之。
王贲不是黑夫直属上级,也并非临淄郡守,而是镇守齐地,总领四郡兵事的“将军”,地位比黑夫高,当然不必搞什么城门相迎,站在室内等他来就行。但就冲这位的资历和爵位,黑夫也不能怠慢,上前作揖,行晚辈之礼。
虽然王贲已年近五旬,鬓角已染上了一层白发,好似地上的霜雪,但黑夫还是违心地说道:
“多年未见,君侯依然英姿勃勃!”
王贲也上前,朝黑夫拱手,等黑夫抬起头后,端详了他一番,奇道:“尉郡守见过我?”
“八年前,黑夫在君侯军中做屯长,参与过围攻大梁之战,又从外黄县运粮秣至军中,目睹了梁城崩塌之景,真是震撼莫名。后又有幸观看魏王假肉坦自缚,牵羊把茅而降将军,将军勇武,何其壮哉!”
灭魏之战,是王贲此生最得意的一仗,其次是灭齐,兵不血刃而亡万乘之邦。如此说来,黑夫不但曾从王翦伐楚,竟也做过他的旧部,二人的关系,一下就拉近了不少。
“不曾想,你与我家,还有这等渊源。”
王贲露出了笑,邀请黑夫入室内详谈:“天冷,进去说话罢。”
外面正下着小雪,黑夫他们为了赶时间,离开沛县后,基本上日夜兼程,没有过多停留,马速很快,即便在封闭的车舆内,也冻得够呛,如今一进室内,顿时一股暖意传来,而热源,就来自可以让两人对坐的土炕。
黑夫乐了,三年前,他在北地郡让人鼓捣出暖炕,最初只是他府中使用,慢慢地,被叶子衿当做小恩小惠,教予北地郡官宦人家。两年前,又被同样很冷的陇西、北地学了去。一年前,带暖炕的居室在咸阳风靡,不曾想,这么快就传到临淄来了。
王贲邀请黑夫上炕,隔案几对坐:“我几年没回关中,那边真是日新月异。几乎每年,都有新鲜事物传到临淄来,先是薄薄的纸张,后是高鞍马镫,听说,都是尉郡守所制?”
黑夫道:“黑夫只是胡思乱想,真正做出它们来的,是墨者和工匠们,而证明其的确有用的,则是刀笔吏、将卒骑从。”
“那证明这暖炕有用的,便是我这种,受过伤的老迈腿脚?”
王贲拍着身下的炕道:“这是吾子让咸阳工匠来做的,说是怕我年纪大了,旧伤复发,惧寒。”
他笑道:“这不肖子虽被人戏称为‘失道校尉’,在塞北丢尽了王氏的脸面,却也孝顺。”
蒙恬、李信、黑夫,是讨伐匈奴最大的赢家,而冯劫、王离,则是输家。王离因失道未能支援到河南地,无功而返,被秦始皇削了一级爵,对他打击不小,如今没有被任命新的职务,在家照顾年老体衰的王翦,打理田地产业。
黑夫接话:“小将军只是运气差了些,陛下方有事于西方,有的是再度立功的机会。”
“我也是如此与他说的。”
王贲道:“男儿勿要轻易气馁,李信将军遭逢大败,尚能知耻后勇,立下赫赫大功,何况是他?尉郡守做郎官时,与犬子是同僚,平日里还要多写书信去,替我劝劝他。”
“老子跟王离又不熟……”
黑夫心中暗暗吐槽,但王贲代表王氏军门对他的亲近和善,又岂能听不出?这小王将军,和老王将军一样圆滑,可那小小王,怎么就没学到其祖、父的处事之道呢?
王氏,秦灭六国的第一功臣,如今却过得不好,王翦日益病重,王贲滞留齐地,王离又遭遇挫折,一时间朝中无人,虽然在军中还有些旧部威信,但相比于蒙氏这冉冉升起的新星,真是日益式微了。
如此一想,黑夫便不得不佩服秦始皇的手段,功高震主,一向是开国统一后的大难题,放了后世,历代开创者基本都要杀一波功臣才能安心。但秦始皇却只是略施手段,王氏就如流星陨落般衰弱下去了。虽然对王翦、王贲来说,略有些不公平,但总比屠戮要好无数倍。
总之,因为王氏局面不利,所以面对和王氏有些渊源的黑夫,王贲便表现出一副以子侄待之的姿态。
“接下来,便是问我对齐地、临淄印象如何,然后说一说治齐地治胶东的难处,末了拍着胸脯说,孺子别怕,本将军罩着你罢?”黑夫暗道。
果然,饮过烫熟的温润黄酒后,王贲便发问了。
“尉郡守,入齐何见?”
黑夫一笑:“我从薛郡入济北,却见泰山在左,亢父在右,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实乃险固之塞也。在济北时,行经午道,虽是寒冬腊月,霜雪阵阵,道上仍然东来西往,商贾繁盛络绎不绝。沿着济水东来,又见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铁山烟火不绝,海滨鱼虾贩至内地。总之,语其形胜,则不及关中之险阻;语其封域,则不及荆楚之旷衍。但其富足人众,则不亚于两地。”
黑夫赴任前,照例从张苍那搞了不少关于齐国的书,尤其是讲山川地理的典籍文献。原来,齐国八百年前刚受封时,人口是很少的,毕竟这里是海滨盐卤之地,农业不好搞。多亏了太公望因俗而治,与东夷人相善,劝其纺织女功,极其工艺技巧,通鱼盐之利。于是远近的夷人都来归顺他,就像钱串那样,络绎不绝,就像车辐那样,聚集于此。
于是齐国便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的诸侯都得仰仗齐国,纷纷敛袂朝拜。
到了后来,齐国一度中衰,但管仲却重新修治太公望的事业,设轻重九府,专门管理财富货殖,于是齐桓公得以称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从那时候起,齐国的人烟繁盛,大国地位,就奠定下来了。到战国田齐威、宣两代时,甄于极盛,齐闵王能和秦昭王并列东西帝,差点瓜分天下,靠的就是这雄厚的国力。
而近半个世纪来,秦和其他五国年年开战,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齐却奉行孤立主力,闭门而守。整整五十年的和平,让这里成了天下最安宁富足的地区。秦灭齐又是和平统一,所以齐地的繁荣,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黑夫对齐地的形势观察的不错,王贲颔首道:“不错,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此亦可谓四塞之国也,当初若非齐王建及后胜不战而降,欲灭齐国,恐怕还要费一番气力。”
黑夫记得自己四年多前入咸阳时,正好在灞桥上见齐国君臣被俘入朝,十分凄惨,还当场撞死了一位不愿受辱的忠臣。
而那投降的齐王建,也没好下场,秦始皇对这些投降的六国君臣丝毫不客气,他将齐王建安置在边远的共地,居处在荒僻的松树、柏树之间,当地官吏也鄙夷齐王,不供给食物,最终活活饿死……
至于后胜?既然全天下都已经归秦了,这个家伙就再没了用,被李斯将秦贿赂的金银钱帛全搜刮一空,贬为庶民,流放到蜀郡去,再没了音讯。
黑夫好奇的是:“齐人怜惜齐王建么?”
“尉郡守听听就知道了。”
王贲一拍手,有个乐官和舞姬便从外面进来了,乐官鼓琴,舞姬大声放歌:“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歌词简单,曲子哀伤而无奈,但齐人怨恨齐王建不早点与诸侯合纵攻秦,听信奸臣宾客之言,致使国家灭亡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等乐官舞姬退下后,王贲叹道:
“齐王建虽昏庸,但死得凄惨,齐人且恨且怜,依然怀念着故国啊。”
黑夫深以为然,他一直觉得秦始皇这么搞有些不妥,灭其国后,其实不必苛待其君,封个安乐公昏德公啥的,当猪一样软禁着,好过虐待饿死。
虽然当地百姓也恨昏君,可事情传回来后,难免会生出一种悲愤之情,同仇敌忾之心,楚怀王就是最好的例子。只可惜那时候的他人微言轻,眼下六国君主差不多都死光了,而六国贵庶之怨恨未消,亡国的耻辱和悲哀依然萦绕在他们心头,对秦的统治,自然消极配合。
这时候,王贲又问道:“尉郡守方入齐地,便知其险要形胜,入临淄又何见耶?”
黑夫道:“临淄甚富而实,且人口众多。我的家乡南郡,江陵城号称朝衣鲜而暮衣蔽,到了临淄,我才发现,此地远胜于江陵,不亚于咸阳。尽管来时天气不好,入了城后,走在涂道上,却真的是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
有点后世十一国庆去古城景点的感觉,看啥风景啊,光看人了,不过黑夫早就习惯了,只是在王贲面前故作感慨。
王贲笑道:“尉郡守是刚好赶上集市日了,不过你途经的,只是外围不算拥挤的街巷,若出了府邸往北,便能到临淄最繁华的庄、岳两条街道,每逢开市,都要敲满三百下鼓,散集时,敲三百声钟,十分壮观,就算不是市集日,平常也是朝满夕盈。其民无不吹芋鼓琵、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蹴鞠者。”
这些人里,有无偿表演自娱自乐的,也有类似后世卖艺者的人,摆了个摊位,吸引人停下来观看,讨一点赏钱。
而秦蜀之丹漆旄羽,江汉之皮革骨象,吴越之楠梓竹箭,燕赵之鱼盐旃裘,魏韩之漆丝絺纻,都在临淄庄岳之市汇聚交易,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尘土飞扬。当然,这一切也并不是免费的,据说一月之内,庄岳之市便能得市租千金,巨于咸阳、邯郸……
“难怪我一路所见,都家殷人足,志高气扬。”
人众殷富,宽缓阔达,这就是齐人的特点,他们通常是市民、工商、渔夫,做了几百年生意,较少农耕的固守心态,想象力丰富,不喜欢法律限制,日常生活丰富多彩,简直是只知道耕战打仗砍人头的秦人反面……
光是想想都明白,秦要统治齐地,有多么难。
于是黑夫问道:“敢问君侯,临淄人口几何?”
王贲镇守临淄五年,当然知道:“临淄中七万户,口数,不下四十万!”
黑夫咂舌,咸阳在秦始皇灭六国后,迁了那么多人口进去,扩建了许多土地屋舍,城区也才五十多万吧,临淄果然是天下第二大城市。
他又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临淄四十万人口,而从西边来此处的关中秦吏,又有多少?”
“你问到点子上了……”
王贲眼中,露出了一丝疲倦:“虽然临淄驻军过万,但多是每年轮换戍守,且大半由中原各郡征发,秦地毕竟太远了。至于从关中过来,常年留任,官大夫爵位以上的治民秦吏……”
他伸出四个指头:“仅有四十人!”
第0473章
官僚帝国
酒足饭饱之后,黑夫躺在有暖炕的屋内,继续翻阅着他请张苍挑拣抄录的齐地文书、典籍。外面北风呜呜的吹,让他心神不宁,索性将书一放,回想起与王贲的对话来。
“四十名秦大吏、长吏、百石吏,治四十万临淄人……这要能管得过来,那才有鬼了!”
秦朝跟课本上的所说的“封建帝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封建已被法家打倒废黜,被始皇帝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它是一个崭新的官僚帝国,有中央和地方两套官僚体系,以代替封邦建国。不再有侯王卿大夫拱卫四方,支撑这个帝国运转的,是成千上万的“秦吏”!
秦朝的地方官吏,有大吏,长吏、百石吏、少吏之分,大概是省厅级、处级、科级和小科员的区分。
大吏便是郡上的郡守、左右郡尉、郡丞、监御史四到五人,以及大县县令,这群省部、省厅级干部,爵位少上造到五大夫不等。
在大吏之下,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为长吏。这群处级干部,包括正处级的县尉、县丞,以及郡上各曹掾、啬夫、长史等副处级,爵位公乘到官大夫。
百石吏就更多了,郡上的士史、尉史、卒史、主簿、牧师令,县上各曹掾,还有乡啬夫、游徼,爵位官大夫到不更,相当于科级干部,例如沛县的萧县委组织部长和曹院长。
百石以下有斗食、佐史之秩,是为少吏,比如沛县的刘亭长,这些人是大秦真正的基层公务员,一般都是不更爵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