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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皇帝是个好面子的人,他是高高在上的王者,是行走在人间的神明,当然不可能大庭广众之下晕船呕吐,不要面子的么?所以还是强撑着站在甲板上,只是表情有些过于严肃,话也不说。

    “陛下,任将军说,半刻之后,便能靠岸!”

    黑夫禀报后,始皇帝脸色稍好了点,随着船只破浪而行,对面的芝罘岛也越来越大……

    芝罘所以得名,因为这里的地形极有特点,很像一株巨大的灵芝。至于“罘”,则是屏障之意,横卧在黄海之中,似一道天然屏障,护卫着身后的胶东。

    芝罘距离海岸线不远,其实不能算完全的海岛,因为每逢入冬,便会有一条长达数里的狭窄沙埂露出水面,足以让人通行。只不过这条沙埂小路随大海的潮起潮落而时隐时显,若是算错了时间,上面的人便会被海水吞噬。

    所以皇帝陛下当然不能光着脚走这条随时可能被淹没的路,还是得坐着大船,郑重其事地登岛。

    好在,秦始皇并不是第一次来这的大人物,早在三百年前,喜欢海景的齐景公就数次在此逗留,度假度得开心,甚至连国事都忘了,听说晏婴快死了才飞马赶回去……

    半刻后,楼船入港,黑夫郡守临时让人架起来的码头帮了大忙,秦始皇在群臣簇拥下,踏上了岛屿。

    这座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方圆五十余里,海岸线曲折,滩涂广阔,有几个天然港湾,可以让船队登岸。岛上丘陵起伏,树林密布,郁郁苍苍。

    皇帝好奇地扫视岛屿,沙滩上爬满了寄居蟹,被人所扰后,将自己缩回了螺壳里,一群沙鸥在空中迎着海风翱翔,它们也畏惧这群不速之客,将船当成可怕的怪物,久久不敢落下。

    踩着坚硬的陆地,终于不再需要忍耐摇晃船板上欲吐的煎熬,秦始皇这才有功夫转过身,好好打量这片海。

    这里是岛屿北面,直面一望无际的大海,视线宽广,虽然风大浪大,但阳光却正好,天上云彩鲜少,显得海格外湛蓝,格外宽广。

    这的海岸,比下密盐场、夜邑、黄县三处都美,若非这是皇帝设为祭祀场所的禁地,黑夫甚至想在这盖座大别墅呢……

    秦始皇就这样在海边驻足良久,好在他的确是被后人评为“略失文采”,不像那几位诗人帝王般,会脱口而出什么浪漫的诗句,顶多让臣子在这立一座丰碑,记载皇帝的伟业,让大海的回声久久传颂上面的词句。

    “那些东西,多是写给别人看得,若非要写的话,秦始皇大概只会写一句简单的话吧。”

    我来,我看,我征服!

    黑夫在海滩上陪着皇帝吹风,暗暗吐槽。

    至于他?没有艺术细胞的黑夫,若不抄诗的话,憋上半天,也只憋得出一句来。

    “大海啊,你全是水!”

    ……

    不管怎样,被这美景一打搅,皇帝被晕船搞坏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便意气风发地一挥手,让黑夫在前带路,一行人直奔阳主庙而去……

    没错,秦始皇来此,正是为了祭拜齐地八神中的“阳主”!

    那天张苍和尉阳说了天、地、兵三主,都在齐国西部祭祀,剩下的五个神主,则集中在东部。

    其中,阴主祭于夜邑县参山;月主祭于黄县莱山;日主祀于不夜县成山,也就是黑夫流放几个闹市儒生的地方。

    排位第五的阳主,则祭于芝罘岛。

    八神是齐国的神,不过,秦一统后,对其他神明也没有一味废止,而是加以选择,一部分摒弃,一部分则纳入官方祭祀里。

    比如说,八神的命运便不尽相同,地位最高的天齐神肯定是要废弃的,因为那里是齐王们祭天的地方,如今齐亡了,秦朝的皇帝只会在关中和泰山祭天,绝不会再来天齐渊。

    位于梁父山的地主则被推崇至极,因为正好与鲁地的封禅结合。

    蚩尤也一样,虽然不至于毁弃,但为了诸夏大一统,他注定要变成反叛,对他的祭祀会被淡化。

    至于其余各神主,就完全看皇帝的喜好了,秦始皇是喜阳不喜阴,喜日不喜月的。所以路过参山、莱山时,只是让臣子去意思意思,送一牢而已,巫祝的数目,珪币的名目,也都少得可怜。

    但对接下来几个主祭点,皇帝却十分重视,更决定亲自登芝罘岛祭阳主……

    阳主与阴主相对,在齐国人的宗教神祇的层面上,主管水、旱、风、雹自然灾害,又分管稻、菽、谷、稷的丰收。在民以五谷为生的齐国,是最受人们顶礼谟拜的神祇之一。

    其中芝罘岛在齐国方术士眼中,恰恰是至阳之地,所以齐景公才选择在这里建立庙宇,希望能祈求长生不死。

    这一想法,也被同样渴望长生的秦始皇接纳……

    阳主庙的庙址背靠芝罘主峰,面向浩瀚大海,有用礁石建造的山门和木构的庙堂,齐国每年都会派人来祭拜,只是这几年却断了香火,巫祝跑了不少,只剩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和几个小徒继续守着此地。

    前些日子,黑夫派曹参将整个岛都翻了一遍,确保不会有心怀叵测的人滞留岛上,此外,又好好查了查守庙的老翁,证明他的确是这里的老巫祝,在芝罘岛上不知呆了多久,没人在意过他,这才让其留下。

    但陈平谨慎,又让曹参派了两个兵卒,搜检庙中所有锐器,老翁奉祭时,也要搜一遍身,且不能让他靠近皇帝五步之内!

    那守庙老翁其貌不扬,身材枯瘦,穿着一身有些破旧的青色麻布袍子,弓身持慧,老早就站在庙前迎接秦始皇。他年纪不小,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但下盘却很稳,在海风中牢牢站定,一动也不动。

    老翁做事虽然慢,却有条不紊,布置好一切仪式后,退出来站到了一旁。

    秦始皇这才身着礼袍,步入阳主庙,让人献上二牢,对着庙中的神主牌位作揖而拜,群臣在其身后肃然而立。

    这时候,却响起了一声笑,接下来,是一口标准的关中雅言!

    “老朽与这阳主上一次见到的王者,还是称东帝后,来此祭拜的齐闵王,再往前,来这最多的,便是齐景公了。”

    “如今阳主见祭祀者已从姜姓齐候,变成了田氏齐王,又变成了嬴姓皇帝,不知会作何想?”

    秦始皇皱眉回头,黑夫等人也愕然向旁边望去,却见说话的,竟是那个看上去木讷老实,一言不发,只是一板一眼布置祭礼的守庙老翁!

    黑夫暗道不好,瞪了一眼外面守着,对这件事一脸懵逼的曹参,这厮平日里挺谨慎的啊,这次怎么犯了这么大的纰漏?

    算了,之后再收拾他,黑夫立刻站出来,呵斥老翁道:“大胆!陛下祭祀阳主,汝岂敢在此妄言,以古讽今,意欲何为?二三子,且将他抓起来,带下去交由狱吏发落!”

    老翁却哈哈笑着摆手道:“胶东郡守,你不是连乡校都不毁弃,就是为了能听到百姓庶民的声音么?为何就不肯让老夫多说几句。我意思是,三代命祀,祭不越望。今陛下却封禅泰山,使管夷吾等人入祠,又祭于齐地阳主,真是开了三代以来的先河!不愧为德朝五帝的始皇帝也!”

    这句话倒是中听,秦始皇起了好奇,止住了郎卫们,打量老翁:“汝何人也?”

    “陛下,臣乃这阳主庙的祝人。”

    老翁笑道:“不过,臣还有另一个名……”

    一边说着,他竟好似变起了戏法,直起了身子,睁开了眼睛,一时间,竟显得气度雍容,宠辱不惊,身上简陋的粗麻衣裳,反倒衬托出仙风道骨起来!

    似乎变了个人的老翁一作揖:“臣,安期生,见过陛下!”

    “啊!”

    方士卢敖、韩终等人,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群臣也面面相觑,不少人满脸诧异。

    “安期生!这竟然是安期生?怎么可能!”

    眼看秦始皇亦面露惊喜,黑夫心中暗骂道:“安期生?我看是扫地僧吧!总算来了个段位高的,这下可好玩了!”

    第0532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彻不停,芝罘山巨大的摩崖上,一篇石刻正被无数工匠一点点凿刻而成……

    负责监工的黑夫抬头看着那些篆字刻石,字是李斯的字,在临淄布置完“收缴天下之书”的第一阶段任务后,李丞相也来到了胶东,赶到芝罘后第一件事,就是给秦始皇撰写刻石文书,那些字雄劲而古朴,令人赞不绝口。

    “维三十二年,时在孟冬,万物肃杀。皇帝东游,巡登芝罘,临照于海……”

    “宇县之中,承顺圣意。群臣诵功,请刻于石,表垂于常式。”

    念完这一段后,黑夫看向同样被安排了这个无聊差事的张苍,说道:“陛下每到一处,都喜欢勒石为记啊。”

    “也不止陛下。”

    张苍说道:“我师兄韩非曾讲过一个故事,说赵武灵王请工匠制作钩梯,登上播吾山,刻了一个大脚印,然后在旁边写上:主父曾经游于此!”

    “秦昭王听说这件事后,也命人用钩梯登上华山,用松柏和石头造了一个巨大棋盘,盘阔八丈,棋长八寸,并在旁边巨石勒字:秦王曾同天神于此下棋!”

    “哈哈哈!竟有这种事?”

    黑夫听完后,忍俊不禁,这不就是典型的“某某某到此一游”么!原来赵主父、秦昭王二人,算是这种做法的始作俑者。

    秦始皇每到一处,都会兴致勃勃地派人刻石留念,至今已经留下了恒山、峄山、泰山三处,风光秀丽,阳气旺盛的芝罘岛当然更不会错过了。

    “我记得,几年前,最初在恒山刻石之时,李丞相曾上《议刻石文》。”

    黑夫回忆着那篇并不算出名的文章,因为他分明记得,当时李斯是这么说的……

    “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远方,实不称名,故不久长。其身未殁,诸侯倍叛,法令不行。”

    又说:“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

    李斯的这几段话,说明了刻文撰写、雕刻的原因,即不诵鬼神,不言古王,只尊今皇。这种主题从四年前的恒山石刻,到今日的芝罘石刻,都是一道贯之,从未改变,石刻里,无一字称颂古王和鬼神。

    “如此说来,写下那篇奏疏的李丞相,对鬼神和方仙道,又是何种态度呢?”黑夫问张苍。

    “夫子教出来的众弟子,没有谁是信鬼神的。”

    张苍摇头道:“夫子会对每个弟子讲一个故事,说夏首的南边,有个叫涓蜀梁的人,此人既愚而又事事恐惧。在月光明亮的晚上走路,低头见自己的影子,以为是伏在地上的鬼,仰头见自己的头发,又以为是站着的妖怪。吓得转身就跑,回到家中,竟然惊吓而死。”

    “夫子说,这世上本没有鬼神,或者说,鬼神不存于世,而存在于人心!”

    “凡是认为有鬼的,必定是精神恍惚、心智不清的时候留下的印象。至于那些喊着自己从小修行,见过神仙,能教帝王长生不死之术的,要么是蠢得骗了自己,要么是心存坏念头,想要借鬼怪神仙之名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荀子对祭祀、卜筮也作了新的解释:“日月食而救济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也。”

    他不相信求雨的祭祀可以使天降雨、卜筮可以预知未来。之所以举行祭祀,进行卜筮,只是出于礼节仪式的考虑,是一种教化活动。百姓信信也就罢了,若是治理他们的肉食者也真认为祭祀和卜筮有神秘作用,那就会造成灾难。

    故韩非才会在所撰《说林》中讥笑相信不死药的楚王、燕王,在《饰邪》里讽刺笃信龟甲卜卦,将这些结果用于战争抉策里愚蠢行径,笑曰:“龟筴鬼神不足举胜,左右背乡不足以专战。然而恃之,愚莫大焉!”

    张苍也一样,敢在皇帝封禅遇雨时,昂首于泰山之巅,大声说这世上不存在天意。

    荀门弟子,几乎个个都是无神论者,哪怕是浮丘伯,也顶多是“敬鬼神而远之”程度,很少谈及怪力乱神之事。

    同理,李斯能说出“假威鬼神,以欺远方”这样的话,也不足为奇了,法家一贯是不相信鬼神,只相信法令,只相信人治的。

    “什么样的老师,就教出什么样的弟子。”黑夫拍手称赞,但随即话锋一转道:

    “但前日陛下招见安期生,使之长住行宫,伴随左右,以仙山鬼神之事问之,李丞相在侧,却未发一言啊……”

    说起这安期生,黑夫就来气。这老翁据说是琅琊人,老师是著名的方士“河上公”,习黄老之学,修阴阳之术,算是当世“方仙道”最声名卓著者,据说年岁已过百,拥有神仙道法,燕齐方术士以之为领袖,称之为“千岁翁”。

    安期生成名已久,昔日齐、燕、赵几位君王,都曾寻找过安期生,但他行踪神秘,见首不见尾。秦始皇一统天下后,也曾派人请安期生去咸阳,但却难觅其踪,有人说他羽化登仙了,也有人说他驾鹤仙游了。

    谁曾想,这家伙居然躲在芝罘岛,装成其貌不扬的守庙老人,躲过了黑夫的排查,忽然显出身份!

    找了很久的高士,如今却突然来拜见,秦始皇倒是挺高兴,便让安期生留下。当日黑夫和张苍欲出言劝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秦始皇安排了一个在芝罘岛立刻石的无聊差事……

    得,这意思很明显,是嫌他们话多碍事,早早支开呢!

    当时赶来的李斯目睹此景,却一言不发,反而出言恭贺秦始皇,似乎对此事乐见其成……

    张苍摇头叹息:“丞相进言,一向是投陛下所好,陛下如今日益对寻仙问道兴趣盎然,丞相又岂会明知故犯,坏了陛下的兴致呢?”

    张苍对自己的两位师兄性格一清二楚,韩非和李斯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一个厚黑在书上,一个厚黑在心里,一个有自己的原则,另一个,却毫无原则和底线。

    对李斯而言,只要满足皇帝之欲,并维持自己的地位,一切都是可以退让的。

    “丞相他已经忘了。”

    张苍有些痛心疾首:“夫子曾教导过吾等,从命而利君谓之顺,从命而不利君谓之谄!一味奉承上意,于国事不利啊。”

    不止是修仙之事,皇帝陛下大兴土木,李斯也是唯命是从,从未敢有一事能争之,做廷尉时也就算了,但他如今贵为丞相,在这样敷衍谄媚,恐怕会坏了国事。

    “宰相之任,本就该从道不从君。”张苍对李斯上任后的举措,是不太满意的,说起荀子认为正确的为臣之道来。

    “有能进言于君,用则可,不用则去,谓之谏臣。”

    “有能进言于君,用则可,不用则死,谓之争臣。”

    “有能率群臣百吏,而相与强君挢君,君虽不安,不能不听,遂以解国之大患,除国之大害,成于尊君安国,谓之辅臣。”

    “有能抗君之命,窃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国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国之大利,谓之拂臣。”

    “故谏、争、辅、拂之人,社稷之臣也,国君之宝也!”

    “箕子之于殷可谓谏矣,子胥之于吴可谓争矣,平原君、信陵君之于赵魏可谓辅矣,伊尹、周公之于商周可谓拂臣矣。”

    张苍言罢,看向黑夫:“我张苍愿意做一个谏臣,黑夫呢?”

    黑夫却只是看着刻石,默然未言……

    “我现在,还不知道!”

    ……

    到了次日,芝罘刻石已经雕刻完毕,黑夫和张苍才算结束了自己的工作,乘船回到了海对岸的腄县。

    在腄县行宫,从陪伴皇帝左右的五大夫子婴处,黑夫听闻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陛下与安期生,已经接连聊了三天!昨日甚至详谈入夜,陛下数次前席,使安期生能近三步之内。”

    “三天!”

    张苍大惊:“那安期生到底与陛下说了何事?”

    子婴道:“无非是三仙山之事,我曾在旁听到过几句,那安期生说,少海之东有大壑,名归墟,中有岱舆、员娇、方丈、瀛洲、蓬莱五仙山。他年少时随河上公修道术,曾浮海求之。北上沙门岛,南下海中洲,达珠崖。是年驾舟东海,遇大风浪,毁其船,伤其身,摄其魂。醒来见一仙人,方知得一神龟相救,到得蓬莱仙山……”

    “安期生说,那蓬莱仙人,皆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山上的东西凡禽兽都是白色的,以黄金和白银建造宫阙,一切都和凡间相似却又有异。”

    “仙人留他数日,便让神龟载他回了齐地,安期生登岸后,才知道已经过了几年,原来那险境一日,便相当于凡间一载!这之后安期生又数次去寻找三仙山,去发现再也上不去,其实三仙山路程并不算远,困难在于将到山侧时,就会有海风吹引船只离山而去。到山上以前,望过去如同一片白云;来到跟前,见三神山反而在海水以下。想要登上山,则每每被风吹引离去,终究不能到达。”

    “如此怪异之事,陛下信之不疑?”

    张苍更急了,黑夫则默然颔首,心里暗道着:“大概是遇到了海市蜃楼,他没法证明自己去过,但也没人能证明他没去过……”

    子婴道:“进入齐地后,常有方术士谈论神怪和奇异方术,数以百计,但都没安期生详细,陛下向往仙人的不食人间烟火,不怕水火侵害,腾云驾雾,来去自由。安期生除了三仙山外,又讲了黄帝铸鼎、骑龙升天的故事,陛下听罢说……”

    “说了什么?”张苍求问。

    子婴看了看左右,低声道:“陛下说,吾诚得如黄帝,虽视去妻子如脱躧(xǐ)耳,然不欲弃天下苍生……”

    躧就是鞋子,陈平说的没错啊,若是身体好好的,谁会如此畏惧死亡呢?黑夫多少有所耳闻,伴随身体日渐衰老,病痛加重,秦始皇的中年危机,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么?

    而他不舍得抛弃的,究竟是天下,还是苍生呢?

    鱼和熊掌都想要的秦始皇帝,到头来,会不会落得个两手空空?

    “至于其他,陛下屏蔽左右,与安期生密谈,非我所知也。”子婴说罢,告辞而去。

    这时候,有方术士卢生、韩终二人路过,朝众人行礼。

    虽然他们态度依然恭谨,但韩终看向黑夫时,眼中那小小的得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卢敖嘴角也是意味深长的笑,请出安期生这一招,他们赌对了。

    这次来的,的确是一个难缠的角色,在旁人都选择讨好皇帝,看破也不说破的情况下,黑夫,你又该如何自处?

    等左右没人后,张苍跺脚道:

    “陛下迷信方仙道,竟至于此!”

    张苍原地转了几圈后,看着不说话的黑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指着他斥道:“黑夫,你说李丞相为何在陛下宠信方术士时不发一言,你不也一样么!巧敏佞说,善取宠乎上,是态臣者也,若吾等坐视不管,与李丞相、方术士们有何区别?你倒是说话啊!”

    黑夫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大半夜里,依然灯火通明的行宫内室,秦始皇这会,大概还在和安期生畅谈成仙不死之道吧。

    “可怜夜半虚前席。”

    黑夫一声叹,让张苍愣住了,他话语里,似有数不尽的惋惜,也不知惋惜的是人,还是事?

    “不问苍生问鬼神!”

    黑夫回过头,对被他这句应景小抄震得头皮发麻的张苍笑道:“子瓠兄,你不是问我,谏、争、辅、拂之臣,我欲做哪种么?很快,你就能知道了!”

    第0533章

    海市蜃楼

    “陈无咎,你看看,朕这脚到底是怎么了?刺骨钻心般地疼。”

    坐在车中,秦始皇任由太医陈无咎捧起自己的脚,陈无咎动作很小心,战战兢兢,像是捧着最为珍贵的玉璧,用手轻轻捏了捏揉了揉后,对秦始皇笑道:

    “陛下,只是小毛病,没什么大要紧,恐怕是一路太过疲倦,被寒气所侵。臣这就去制备药汤让陛下晚上浸泡,等去了县邑城郭,在行宫里将养休憩几日,慢慢就好了。”

    秦始皇却不太高兴:“在咸阳时,汝师夏无且说,我之所以腿脚不舒适,是因为总是静坐劳碌,多走动走动,就像是铁剑上生了锈,得磨一磨,几日便好,如今已从咸阳磨到胶东,却越来越疼!”

    眼看皇帝动怒,陈无咎连忙俯下身来,心里慌兮兮,耳畔仿佛响起无休无止的雷霆,全身五万六千个毛孔骤然收紧,怕一不小心就跌到深渊里去。

    他心里也叫屈啊,夏无且的意思是,皇帝的确劳碌过度,需要休养,但皇帝出门却不只是游山玩水啊,每日该批阅的奏疏一点没落下,如此一来,反而加重了工作,这要是能将身体养好,那才奇怪呢……

    “罢了,下去罢。”

    秦始皇一挥袖子,将陈无咎赶下了马车,无人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今年四十四岁了,富贵尊荣的生活并没有让皇帝身体康健,腿脚一入冬便刺痛不已,左耳弱听也日益严重,药石诊治只能管一时,不能彻底治愈。

    皇帝能感受都,自己的身体在一日日的衰老,当他东巡路过骊山陵时,看到自己的陵寝已经完工小半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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