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百长,我—好—想—回—家!”众人甚至都没时间埋尸体,只能将他推入深涧。
走到这时,陈婴的手下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二十多了,楚人有规矩,狐死首丘,人死归乡。
在临死前,手下们对陈婴说,既然尸体带不回来,那便砍了他们的手带上,希望能带回老家安葬。
于是,每死去一人,陈婴就砍了他的手,用火烧一烧,插在背上的筐里,每走数十里,就会多出一根……
异常低落的士气也像瘟疫一样在队伍中蔓延,他们已经不知走了多久多远多久,只是下意识地蹒跚前行。
陈婴默默数着,当背上的筐里装了十根死人手时,一行人,终于回到了秦军控制的哨点!
哨所的率长惊讶地看着这群从山林里走出的秦兵,蓬头垢面,瘦骨嶙峋,不成人样,只能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前行。
陈婴只记得,那率长对他们说的话。
“快三个月了,汝等居然还能活着走出来!”
他们,是苍梧军一万人里,最后一批走出这片绿色鬼蜮的兵卒!
陈婴狼吞虎咽吃了一顿后,便睡了过去,在梦里,他依然在森林里跋涉,拼命想爬出一个堆满白骨和人头的泥潭深坑,但一只只枯槁的手却在拉扯着他的衣服,那些屈死的魂灵,在大声对他嚎叫:
“百长!我也想回家!”
醒过来后,他们被送回苍梧,却见昔日满员的营帐,只剩下寥寥十九人!
苍梧军开进时浩浩荡荡,蜿蜒曲曲,出来时却寥寥无几,一万人,竟只活了两千多!
活着的人眼神空洞,依然没从那噩梦的经历中缓过来,更有人喃喃自语道:
“秦皇帝,是故意让吾等楚地之人,来南边送死的么?”
……
听完率长的汇报,赵佗默然了,主帅阵亡在前,苍梧军也损失惨重在后,这意味着,屠某人平定西瓯,进攻骆越的计划,彻底以失败告终,连他自己也打进去了。
那率长道:“都尉,眼下该如何是好?若西瓯、骆越联合来犯,吾等是撤是守?”
“弃地乃大罪。”
赵佗一叹:“以吾等之力,守住桂林、苍梧应不在话下,若是南越那边的两军能来增援……”
虎会却道:“我在苍梧听闻,南越那边也出事了,眼下只能自保。”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赵佗默然半晌,只得道:“既如此,那便只能各自为战了。眼下,屠将军的死讯,也该传到皇帝耳中了,等吧,等朝廷再派一位新的将军,带着增援,来收拾这烂摊子!”
的确是烂摊子,一片糜烂,这便是秦军面临的情况。吃了场大败后,各地本已归附的越人,重新造反杀吏的不在少数。
在赵佗建议下,西路秦军收缩了阵线,除却桂林、苍梧两座城池外,外围的小据点统统放弃,省得被越人各个击破。
但也有不少秦卒没来得及撤回来,成了汪洋中的孤岛,也不知他们能坚持多久……
虎会道:“若非赵都尉,大军恐怕更要损失惨重,眼下,西路军的军吏们,都希望能由都尉来做吾等主将!”
赵佗的决断救了他们的命,众人自然心存感激。
“我算什么?”
赵佗笑了笑,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太年轻了,在西路军几名都尉里,都要排末尾。只因他曾斩西瓯君,立下大功,又长期镇守南疆,熟悉当地情况,其余都尉才肯听他一言。
“主将想都别想,但统帅西路的副将,若能得一人举荐,倒也不是不可能……”
率长一愣,想起一人来:“都尉说的莫非是……”
“没错。”
现在,赵佗无比期盼那个人,能来南方,挽救这残局,顺便将他推到更高的位置去!
他叹息道:
“若陛下早用吾兄平南之策,何至于此?”
第0629章
办不到
秦始皇三十五年,十月初二鸡鸣刚过,三名重臣便被谒者传唤至碣石行宫寝殿外,等候觐见皇帝。
分别是右丞相李斯、御史大夫茅焦,以及少府姚贾。三人皆老臣,已至天命、耳顺之年,须发斑白,六十八岁的姚贾,更是连头顶都秃了,好在有冠帽遮掩……
皇帝大概刚起,还有一会才到,殿内三人袖子里揣着昨天熬夜写出来的奏疏,分别站立,相隔数步,十分生分,李斯心事重重,茅焦抬头观星,只有姚贾不时打个哈欠。
姚贾本是魏人,出身“世监门子”,其父是看管城门的监门卒,与李斯早年经历相似,地位低下,但颇有才华,历仕魏、赵,却被骂作“梁之大盗,赵之逐臣”,名声很臭。
直到入秦效命于秦始皇,姚贾才算找到了值得效忠的主人。
姚贾打完哈欠,发现气氛尴尬,看了看李斯,又瞧了瞧茅焦,忽然失笑:“丞相、御史大夫,上次像这般一齐应召,等待陛下,已是二十多年前,吾等三人皆为郎官时的事了吧?”
李斯、茅焦一想,还真是这样,除了李斯仕途一帆风顺,在秦始皇身边节节攀升外,茅焦、姚贾都经过很长时间的外放。
茅焦是直言进谏惹怒了皇帝,姚贾则是在毒杀韩非一事中上蹿下跳太过积极,替李斯当了刀。秦始皇事后后悔,虽不好杀了姚贾泄愤,但也将他支得远远的,负责出使各国,统一后也做了郡守,直到近几年老臣凋零,九卿缺人,皇帝想起了他,才重新调回中央任少府。
只是,三个老同僚再聚首时,关系早就不复当年,李斯与茅焦政见不和,经常当堂争执——这也是秦始皇设置的朝堂平衡,姚贾则和左丞相冯去疾靠得近。
但眼下,却不是争吵的时候,姚贾道:“南征遇阻,时值多事之秋,还望吾等三人,能像当年一样,不说同舟共济,至少要相忍为国啊。”
“这是自然。”
李斯、茅焦皆颔首,心里却不以为然,茅焦更是提起了防备之心。别看姚贾话说得漂亮,可他害起人来,却一点不客气,此人与李斯关系密切,当年韩非就是被这两人合谋害死的,他可不想步其后尘。
又等了半刻,秦始皇才姗姗来迟,皇帝气色不是很好,说话时还偶尔咳嗽两声。
“诸卿,继续昨日之议罢!”
……
昨日得知南方消息后,群臣面面相觑,除了黑夫有点预感外,都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但机智的姚贾立刻很识趣地跳出来,拼命抹黑屠睢,将一切罪过都扔到这位已死将领头上,说他一将无能,三军受累,群臣纷纷附议。
当时,茅焦听了,只感觉无比讽刺,半年前,屠睢击杀西瓯君,南方一片形势大好时,群臣可是对他赞不绝口的,而且这真的能怪屠睢么?秦始皇希望能在新年正月平定百越,诏书催得很急,屠睢只能硬着头皮犯险……
但没办法,秦始皇帝是人间的神,他是不会犯错的,那么错的,就只能是底下的将军,以及举荐屠睢的人——李由。
李斯也不得不站出来,请秦始皇严惩李由,将他撤职下狱!
“究过之事暂不议论。”
秦始皇却对这种自欺欺人的事不感兴趣,他要的是结果,结果!
皇帝唯一关心的是,这场仗还能不能打,怎么打,由谁打?
这亦是诸臣昨夜奉命思考的问题,皇帝心急火燎,今天就要给他答复!
少府姚贾率先发言:“陛下,臣昨夜令人筹算上计,因天下诸郡推行算缗,又收红糖为官营,故少府钱币充栋!”
茅焦一听,就知道老姚这个鬼精,在为自己邀功了,初任少府,姚贾就搞了两件大事:算缗和红糖官营,商贾哀鸿遍野的同时,也使少府敛财无数。
身为齐人,深受管子商为农辅影响的茅焦,自然对这种杀鸡取卵之举十分嫌恶,但很无奈,骊山、南北、长城、西域,到处都需要钱。
却听姚贾又道:“至于粮秣,既然沧海君已授首,北征停歇,若将中原粮秣运往南方,粮亦充足,可发兵再战!”
对皇帝而言,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想要挽回败局,保住朝廷的颜面,光是惩戒相关人员是不够的,更需要反败为胜!
“既如此,便再从各郡征一批徭役,南下增援,朕希望,能在今岁入夏前,复平百越!”
半年,这是秦始皇心理极限。
眼下,南方的后续消息尚未传至,秦始皇只以为,这只是主将意外身亡,就像去年杨端和突然逝世一般,并不影响东征大局。
没去过岭南的皇帝,根本想象不到,南方的情况糜烂到了什么程度,苍梧军那一万人已十死其八,完全丧失了战斗力,桂林军也处境艰难,只能勉强守住据点。军中的楚人皇协军觉得秦人太君故意让他们去送死,态度十分消极,随时都有兵变的可能……
与此同时,西瓯和骆越、南越也开始联合,势要将侵略者赶出他们的家园。
因为消息的滞后,三名重臣,也不觉得秦始皇的期盼有什么不妥。
哪怕冷静如茅焦,也没有清晰的认识,昨日秦始皇在碣石上刻文:“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这相当于宣布,打完百越,就要与民休息。
茅焦看到了希望,既然无法劝秦始皇罢岭南之戍,那就只好期盼,能迅速解决这场仗。
只是几个蛮夷小部落而已,只要派对了将领,大秦天兵还不是摧枯拉朽?这是天朝上国的盲目自信,前人如此,后人也要重复无数次类似的错误。
打肯定要打,而且要干净利落,半年搞定,于是问题只剩下一个:
谁去?
“臣举荐一人!”
茅焦立刻道:“胶东守黑夫,曾统兵征豫章,建南昌城,戍厉们塞,知晓南方情形,且黑夫素以知兵闻名,逐匈奴虽非首功,但行事稳健,颇有大将之风,三月定齐,助公子灭沧海,皆有功劳,可为主将!”
秦始皇沉思片刻,看向李斯:
“丞相以为呢?”
李斯心里有自己的猜测,两年前,秦始皇决定对百越用兵时,两份奏疏摆在他案前,黑夫、屠睢皆自荐为将,最后皇帝被屠睢“两年平越”吸引,选了他为主将。
结果,屠睢军败身死,让人大失所望。
这件事很有既视感,与当年李信、王翦先后伐楚,几乎同出一辙!
这时候任命黑夫为主将,无疑是变相承认,皇帝当年的决策是错的。现在的秦始皇,可不是当年礼贤下士的秦王政,承认错误,对皇帝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伐越与灭楚不同,并非少了黑夫,就无人替代。”
但李斯仔细想想,硕大秦朝,除了黑夫,还真找不出更合适的将军了:王贲、叶腾皆病笃,李信远在西域,蒙恬镇守北疆,而且这两货不擅长在南方打仗,之前就惨败过。
至于更年轻的将领,冯劫、王离都没有出彩表现,得不到皇帝信任,至于儿子李由,李斯知道他的斤两,也难以胜任……
而且有一件事很让人在意,秦始皇昨日还让黑夫一同入殿,告知消息,一同议论南方军务,可今日却不召他来。
“莫非是,陛下心里的最佳人选还是黑夫,故意要让他回避?”
考虑到秦始皇“半年定越”的决心,李斯有了计较。
不管同意还是反对,都有风险,哪怕说点“黑夫年轻,若再立功恐怕难赏”的诛心之言,也不讨好,这种眼药,还是留给内臣们去上吧。
既然难以阻止,那只能另辟蹊径了。
于是李斯索性另举荐了一人,一个注定会被茅焦反对,资历、功劳也难以同黑夫竞争的人:
“老臣以为,胶东尉任嚣也可为将,任嚣曾随王老将军灭楚,驻守会稽,收编楚越舟师,娴熟越地,后北上任胶东尉,楼船东渡,运送粮秣,其功不亚于尉郡守,且胶东舟师可即刻南下江东,主持大局……”
茅焦果然反对:“丞相,会稽与西瓯相隔数千里,任嚣如何主持大局?且任嚣虽擅长水战,但据我所知,西瓯、骆越之地皆密林深山,楼船无用武之地,纵然南下,恐怕也于事无补啊。”
秦始皇依然不表明态度,目光扫向第三个人:“姚贾?”
“臣以为……”
作为合作坑死韩非的老战友,姚贾立刻明白了李斯推荐任嚣的用意,这是以退为进啊!
他便笑道:“丞相、御史大夫所言皆有理,陛下何不以黑夫为主,任嚣为副?用黑夫昔日献上的平越之策,水陆并进,由舟师转运兵粮,如此,则岭南半年可定也!”
这才是李斯真正的用意,举荐任嚣,此事传出去后,能得任嚣感激,并能让他和黑夫心生芥蒂,舟师控制着粮食命脉,也不至于让南军一黑独大。
短短几句话,三个人精已经打了数个来回,殿外还说要合舟共济,才片刻功夫,勾心斗角却又开始了。
但这已经无关大局,秦始皇颔首,对谒者道:“将胶东郡守召来!”
果然,秦始皇今日先不喊黑夫,就是要让他避嫌,早在南方坏消息传来时,皇帝心里的人选,便已定下了!
三人不知,昨夜,秦始皇又咳出了血,不论是身体还是耐心,都已耗尽。
那把磨砺许久的宰牛之刀,是时候用上了!
他需要的,是如庖丁解牛般,一场堵上所有人嘴的速战速决!
……
不多时,黑夫已纵马至碣石宫,他也不着急,上阶的动作慢吞吞的,在殿外先将沾了霜的貂裘脱下,又解下剑,交给郎卫,在殿门处脱了履,只着足衣小步入内,拜在陛下:
“臣黑夫,见过陛下!”
秦始皇无半句废话:
“黑夫,朕欲命你为南征主将,入夏前,平定百越!可能做到?”
“蒙陛下信任,臣愿即刻奉命南下,片刻不敢耽搁!”
这态度很识趣,殿内三臣,李斯心事重重,姚贾摸着胡须微笑,茅焦则十分欣慰,他对黑夫寄予厚望,黑夫若能掌南征大军,对未来议立太子,也有帮助……
但岂料,黑夫却又道:“但半年平越,黑夫不敢欺他抬起头,满脸无奈地说:“臣办不到!”
第0630章
始皇之心
“办不到?”
听黑夫如此说,李斯眼中有些意外,姚贾停下了捋须的手,茅焦更是满脸吃惊!
这是他们没想到的,秦始皇曾夸黑夫,说黑夫不管为吏为将,都未让他失望过。多年以来,黑夫也十分圆滑老成,不但说话好听,办事也可靠,对秦始皇的诏令,一向唯命是从。
可这次,却不知为何,犯愣了?
秦始皇也略有愠色,眼下局面尴尬,他正需要黑夫主动站出来,为君分忧,用一场速胜掩盖先前的失败,可素来善于揣摩上意的黑夫却说办不到!这是几个意思?
其实就是字面意思,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或许是屠睢过去一年多里送来的战报太过喜人,报喜不报忧,皇帝的三位大臣都以为,攻略百越的战争进度,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因为屠睢之死而暂停,让黑夫过去,便能迅速完成。
但黑夫通过与南疆旧部的来信,却清楚地知道,南方的战事,早在半年前,就已陷入瓶颈。老屠前面搞不定森林里打游击的瓯越、南越人,后面还有皇帝使者催促,一着急,才想出了速速打到北向户交差的昏招,却把自己搭进去了。
醒醒吧,乐观的人们,南征已经失败,并且断开了连接,要重头下载了!
救火队员黑夫心里也苦,领导地图开疆一时爽,办事的人却得跑断腿。
在黑夫看来,半年平越,简直是挟泰山以超北海,那得多大的挂?地图编辑器,还是无限兵营?
乱命不从,黑夫只能一摊手,实话实说了。
再者,这种半年平X的fg,他才不陪这几个不知南疆深浅的北方佬立呢!
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说太冲,黑夫只能婉转地劝道:
“以新败之师,半年平定百越,绝无可能,若必须如此,臣恐重蹈屠将军覆辙,届时败军杀将,愧对陛下!”
但这话听在皇帝耳中,却像是借口和推脱。
从未被黑夫拒绝、忤逆过的秦始皇冷笑着反问道:
“那依你的高见,平越需要多长时间?”
黑夫暗道不妙,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敢言于陛下,臣依然如当年所言,平越,非数载不可,若循序渐进,四年可期。可现如今,经过一场大败,南方局势,臣已无法预料,非得亲自到了岭南,了解三军损耗,士气高低,敌寇虚实,才能笃定……”
黑夫说的都是实情,但在秦始皇看来,给不出具体时间,就是敷衍,就是拖延!
不知需要几年?再拖几载,朕这身体,还能看到么?
别人不敢在皇帝面前说死字,可秦始皇心里却有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于是,秦始皇便脸一板:“退下!”
这是赶人了,李斯胡须下的嘴角扬起一丝笑,姚贾则乐呵呵地看着,唯独茅焦急得直跺脚!
黑夫叹了口气,摸了摸袖中奏疏,又塞了回去,正要告退,但令所有人没料到的是,秦始皇却没好气地骂道:
“不是你!”
黑夫茫然抬头,却见秦始皇看向了殿侧三位重臣。
“丞相、御史大夫、少府,汝等且先退下!”
……
三名重臣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虽然满心不解,但也只能皱眉告退。
等他们离开此地后,秦始皇又将厅堂内闲杂的侍从也统统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