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见此情形,皇帝收拢了笑容,抿着嘴,转过身时,像是又苍老了十岁。“等他稍大些,送去邛都吧,还是食邑一座,户四百。”
这本来,是给扶苏准备的。
让宗正妥善安置王孙,秦始皇便回了寝宫,一整天没搭理任何人。
倒是中车府令赵高惦记着另一件事,追问李良道:“昌南侯家眷呢?”
李良禀报:“昌南侯家眷不在其中,似是出了咸阳就忽然与扶苏党羽脱离,当时纷乱,蒙天放等人自身难保,就此失了联络。”
赵高冷笑:“知道所有人都在追扶苏,顾不上他们,遂走他道,不愧为黑夫之妻,这条母犬,真是聪明!”
不过无所谓了,只要皇帝南下,不管黑夫是引颈待戮,还是负隅顽抗,他都彻底完了!
就算皇帝来不及收拾黑夫,只要赵高一手教导,对他无比信任的公子胡亥能凭借皇帝的宠爱,登上皇位,一切都不成问题!
秦始皇一直闷闷不乐了一整日,据说期间又动气昏厥了一次,到了次日,在参汤激励下,才重新打起精神,让人找来地图。
皇帝老了,再不是那个站在四海归一图上,一步灭一国,挥袂扬海波的巨人了。
他的背有些微驼,眼神也不太好,需要侍者掌着灯,让他贴得近近的,在地图上细细寻找。
秦始皇的指头点着代表着扶苏人生大不幸的“石泉亭”,从这里往东,有一条沿汉水而修的道路,在它的尽头,一分为二,往南的岔路,可至南郡,那是昌南侯的老家,黑党众多……
“扶苏莫非是知道追击者众,难以逃脱,于是独自改走他道?”
秦始皇喃喃自语,但随即哼了一声:
“为了自己活命,抛弃二子,扶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辣果断了?”
“举高些。”
秦始皇下令,随着侍者手中的灯光渐渐往上,汉水道的北岔路出现了。
它会抵达南阳,然后向北拐个弯,便是武关道。
回关中的武关道。
也是从咸阳去邾城的必经之路。
“他是要等在那,还是会回来?”
秦始皇又自言自语,随即一声冷笑,否定这种想法。
“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般回来?然后跪在殿下,求朕宽恕他,然后一生背负屈辱地苟活着?若真如此,还不如死!”
秦始皇帝,没有这样的儿子,他本该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乾坤,却一败涂地!
而攀爬巅峰的失败者,将永坠深渊,也没有重来的权力!
带着点泄愤的意味,一把夺过灯烛,秦始皇将这张地图付之一炬!
老皇帝转过身,地图在身后一点点燃烧,先是关中,然后蔓延到南方、关东,最后是整个天下,皆被烈火所焚。
背后的火光,映照出秦始皇帝郁结的脸:
哀其不幸,却又怒其无能!
虽然骂扶苏“活该”,但秦始皇却不顾准备妥当的出巡部队,在咸阳又等了三天,让人每天关注着武关的消息。
一日早中晚三报?
不,是每个时辰一报!
他还一边喝着参汤,一边傲娇地自己安慰自己:“朕等的不是逆子扶苏,而是李信的消息!”
数日后,秦始皇等到了……
依然没有任何关于扶苏的消息,倒是李信,从西域送回了又一份捷报!
……
去年,应大夏国之请,秦始皇决定派兵西征,在大夏的引导下,击破条支,开通前往“西王母邦”的道路。
秦始皇春天发令,李信夏天时率军两万出玉门关,民夫刑徒四万、骡马数万往返河西及西域运输粮食,至今大半年,战果斐然,每一次回报,都被太史令胡毋敬记于史册。
“五月,李信收祁连北乌孙精骑三千,出玉门,屯蒲类海。”
“六月,李信至车师国,其都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号交河。去咸阳五千二百里,有口五千,食麦,信令其献粮,且出丁千人为徭役。”
“七月,信至焉耆国,去咸阳五千四百八十里,其口三万,胜兵数千,拒为秦借道献粮,李信击之。”
“八月,焉耆西有国名龟兹(新疆库车县),去咸阳六千里,有口七八万,胜兵万人,应焉耆之请,北联北山月氏残部,南结尉犁,合兵两万,与李信万人战北山之下,李信胜,诛焉耆王,斩月氏王子,悬龟兹王首……”
这是三十六年收到的最后消息,李信在西域北道大杀四方,一路干到天山脚下,接下来两个月,完全占领了龟兹全境,扶持龟兹王子做了君长,利用这个西域北道最大邦国的粮食,喂饱了饥饿的远征军。
而这次送回的消息称,骇于秦军的强大,龟兹西边,距离咸阳六千五百里的姑墨国愿意向秦臣服,并开放道路,提供粮食,让秦军能够顺利西进。
但因为西域苦寒,冬天无法行军,更遇暴风雪,骡马死数千匹,李信和远征军遭到重创,必须在龟兹以东,一个叫“轮台”的地方休憩,开春后再谋西进……
因为已离玉门两千里,民夫已难以运送粮食补给,所以李信打算在轮台设官,开始屯田,赋税诸邦,就地取食,而在当地从无到有,将秦朝制度搬过去的官员,恰恰就是差点将秦始皇气死的喜……
“这些地方究竟在哪?”
秦始皇又让侍从掌着灯,在新绘制的西域地图上,一一找到了蒲类、车师、龟兹、姑墨、北山的位置。
末了一句感慨:“朕过去从未想到,西域,竟如此之大啊……”
乌氏延称,西域有三十六国,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馀里,南北两千馀里。东则接秦,阸以玉门,西则限以葱岭。
“数十年前,先君昭襄王攘却戎狄,筑长城,然西不过临洮。”
“可现在,咸阳以西六千里的地方,也有秦吏了……”
骄傲归骄傲,但秦始皇又有些不甘。
从乌氏延和李信的回报来看,那些地方的确很诱人,沙漠、雪山,绿洲,与中原不同的,高鼻深目的人种,奇异的瓜果……
但这数千里的距离,却让秦始皇无奈。
“朕去不了那么远了。”
他叹息:
“朕只能去邾城,瞧一眼为朕引路十来年,一直忠垦勤勉的狗,看他是冲朕乱吠呢?还是跑过来舔朕的手。”
而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却不是骨头,而是利刃!
但是,他其实有更想做的事……
秦始皇将手伸向辽阔的西域,还有西域以西,更加广袤,大到无法想象的新世界!
他真希望,能亲眼见证,大秦铮铮铁蹄,踏遍那崭新的万里河山!
“若朕能早十年……不,哪怕只早五年知晓这一切!”
只可惜,人丈量土地的速度比较有限,它们来得是那么不及时。
而李信奏疏上,描述的未来行军计划,也让秦始皇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李将军称,三十七年内,他定能通过姑墨、疏勒,翻越葱岭,抵达大夏!
而三十八年,则要与大夏联合,对条支开战,争取三十九年击溃条支,抵达西海,找到西王母邦……
这样算下来,大概秦始皇四十年,便能迎西王母来秦了。
“四十年?”
秦始皇苦涩地摇摇头,连能不能熬过三十七年,他都没有一点信心。
“今年祖龙死!”那沉璧复返的预言,尽管不承认自己是祖龙,但这句话,如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剑!
秦始皇看了一眼灯油即空的烛火,愤怒之余,又烧了一张地图。
这一次,火焰从关中腹心的咸阳腾飞,它一路向西,将西域南北两道三十六国统统卷了进来,让北山行国化为灰烬,甚至越过葱岭,开始吞噬地图外的未知世界……
花白的须发,虚弱的步伐,苍老的目光,望向阴霾的天际。
虽然不愿服输,但这一次,他再没有那种与天斗个胜负的气力了。
“朕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啊!”
……
说一千道一万,邾城之行,秦始皇都必须去。
“等父皇巡视归来,西王母,或许就在咸阳等父皇了!”
在启程出发的前一夜,乖巧孝顺的少子胡亥如此乐观地宽慰秦始皇帝。
在扶苏出奔事件后,这傻孩子,或许是秦始皇心中,最后一点温暖了。
“但,朕还能回来么?”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秦始皇,从未如此不自信过,与历史上不同,一系列的变故,似乎让这位骄傲固执的皇帝,认清了一点现实。
今日的太阳,迟早都要落下。
而明日的太阳,也必须做好准备,不然此行若有万一,这天下无日亦无月,岂不要陷入无尽的黑暗?
那样的话,大秦如何传万世!
尽管不太情愿,但拖到最后,秦始皇还是下诏:“使群公子明日入宫觐见……”
“距离陛下上次召见群公子,已有数年了!”
作为掌印撰诏者,中车府令赵高立刻嗅到了这道明令的不寻常之处,立刻打足了精神。
“这莫非是……立嗣君的前奏?”
许久忍耐,终于等到了扶苏自废前途,昔日难以与之竞争的胡亥,总算得到了机会!
赵高暗道:“虽召见群公子,但陛下心里,肯定会有既定的人选!或将提前传唤!”
只可惜,今夜不由他执勤,只能回到家中焦急等待。
但让赵高惊诧的是,他是夜让人暗暗提醒胡亥做好准备,并让侍从留在胡亥府邸守了一晚上,却未见秦始皇派谒者来传唤胡亥。
反而是宫门处的亲信,悄悄让人,来告诉他一件事。
“中车府令,有一辆车,入宫了!”
赵高顿时手脚冰凉……
“糟了!”
……
与此同时,咸阳宫前,一辆四马驾辕的车驾停了下来,一位身材高大的公子,从车上下来,随着郎卫赶赴大殿。
走过晦暗的宫门,绕过高墙所夹的复道,踏足于阶梯之上,为大殿上的灯火通明所照,露出了他的真容。
他面色犹豫,步履踌躇……
他不是胡亥。
更不是扶苏。
他单名“高”。
“秦始皇帝第二子,公子高!”
第0724章
厉人怜王
秦始皇就搞不懂了,自己的儿子们,一个两个,都巴不得气死自己么?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寝宫之中,秦始皇愤怒地指着被他秘密传唤入宫的公子高,而公子高已拜倒在地,头低低垂在地上,小声重复了方才说过的话。
“儿臣无才无德,恐败坏国事,不敢为父皇监国……”
公子高是秦始皇的第二子,今年二十七岁,算是诸子中最壮者,虽然秦始皇对周礼中的“长幼之序”嗤之以鼻,但多事之秋,国赖长君这点,他却是明白的。
不仅如此,过去二十年间,公子高虽不似扶苏那般被寄予厚望,也不似胡亥那样备受宠爱,却也敦厚孝顺,与诸兄弟和睦,且爱护妻子。
他从未饱读诗书,但律令掌握得还算牢靠,在农家迁到关中后,更拜在其门下做了弟子。整日在家外的田园里,摆弄庄稼,料理蔬果,甚至与农家野老一起,成功将西域传来的“葡萄”种在中原大地上,也算小有贤名。
更重要的是,公子高之妻,乃右丞相冯去疾之女,他至少能得到冯家支持……
正因如此,在扶苏已然出局后,秦始皇思索良久,认为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决定为这次不知归期的出巡上一个双保险,遂暗诏公子高入宫,想要让他留守监国。
虽然没有明说要立公子高为继承人,但古人有言:“君行,太子居,以监国也!”秦始皇的意思,很明白了。
但让皇帝未曾料到的是,公子高,居然拒绝了这份殊荣!
不是假惺惺的推让,而是真的一口回绝,且神情惶恐,好似秦始皇要押他上刑场似的。
“为何?”
对权势迷恋而热衷的秦始皇帝感到不解,还以为自己每个儿子都眼巴巴地望着这个位置,却不料出了个异类。
公子高道:“父皇喜爱《韩非子》,当记得他所说的,‘厉人怜王’吧?”
所谓厉,指的是麻风病人,被视为绝症,凄惨的厉人怎么会反过来怜惜君王呢?
秦始皇知道为什么,他默然不语,由着公子高说下去。
“这虽然是不恭之言,但儿臣认为,古无虚谚,不可不察也。”
公子高对这句话情有独钟,说道:“这实是针对那些被劫杀而死的君主说的。君主如果没有高超的权术来驾驭臣子,那么即使年龄大、资质好,大臣还是会取得君主的权势,独揽政事,执掌大权,以公谋私,甚至会杀掉长君,而拥立年幼懦弱的新王,废掉应该继位的嫡长子,而拥立不该继位之人……”
此言好似在讽刺扶苏事件,让秦始皇很不舒服,但公子高说的,的确是事实。
“儿臣虽然读书少,却也听说许多类似的事,春秋时,楚国令尹王子围聘问郑国,还没有出境,听说楚王生病,就立刻赶回来入宫询问病情,却乘着屏蔽左右的当口,用他的缨带把楚王勒死,自立为王。”
“齐国的大夫崔杼,其妻与齐庄公通奸,崔杼乘着齐庄公再来时,率家臣攻之,庄公请求和崔杼瓜分齐国,崔杼不答应;庄公请求在宗庙里用剑自杀,崔杼又不肯听从。庄公遂翻墙逃走,被箭射中股部,坠落在地,竟被长戈啄成肉泥,接着崔杼就拥立了庄公之弟齐景公。”
“秦国的怀公四年,庶长晁与大臣围怀公,怀公自杀。怀公太子曰昭子,蚤死,大臣乃立太子昭子之子,是为灵公,庶长把持朝政,秦三世不宁……”
“至于李兑在赵国掌权,将赵主父围了上百天把他饿死了;淖齿在齐国得到了任用,便抽了齐湣王的筋,把他吊在宗庙的梁上,过了一夜就死了,这都是近百年发生的事。”
言罢,公子高再拜道:“所以厉人身上虽然满是脓疮烂疤,但比起那些被劫杀,绞颈射股、饥死擢筋的君王,其内心之忧惧,肉体之苦痛,恐怕不亚于厉人,难道不值得可悲可怜么?所以这句谚语,也有些道理……”
公子高的确是个聪明人,不枉秦始皇第一就想到了他。
但他,又是一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
经过这漫长的铺垫,公子高才小心翼翼地吐露了心声。
“儿臣之功劳、才干、名望皆不及兄扶苏,儿臣之智,所受父皇之宠爱又不及诸弟,纵为监国,恐怕兄弟及群臣不服,非但无法整顿朝纲,唯恐长此以往,也会遭遇劫杀之事,使厉人怜我啊……”
秦始皇气极反笑:“你是在害怕不能约束群臣兄弟,导致遭劫身死?岂不知,有了权势,便能言出法随,想杀谁,就杀谁!想要谁亡,谁就得亡!将那些有威胁人,统统除去不就行了?”
“儿臣不及父皇万一,唯恐自己没这本领,更没有那份坚毅。”
公子高仍坚决不从。
秦始皇板起脸:“但你难道不知,秦律里说,诸罚而请不罚者死!诸赏而请不赏者死!让你为监国,这是朕给你天大的赏赐,容不得你拒绝!否则,朕现在就能下诏赐死你!”
纵然以死相逼,公子高却还是没改变想法,他稽首不止:
“儿臣怕死,但更怕妻子儿女受牵连,宁可被父皇赐死殉葬,也不愿他日因为才智不及,做了错事,而像齐庄公等君主一般,惨遭截杀,举家皆死,或者像皇兄扶苏一样,变成丧家之犬,妻离子散……”
公子高和扶苏关系还不错,扶苏的事,带给他巨大的震撼,物伤其类,公子高只觉得,父皇要自己监国,就像要将自己推到火堆上!
他要做的,可是秦始皇帝的继承人,这世上,还有比这更难做的差事么?
如坐针毡啊,说不准,他就是下一个扶苏。
公子高很明白,自己也就能在农事上有点成就,至于权术治国上,过去未想过,现在也一窍不通,仓促得到重任,一旦山陵崩,连能不能顺利继位,都没信心!
提到扶苏,秦始皇有些累了,无故赐死儿子?哪怕是他,也做不出来这种事。
“高,在你看来,这九州天下,赫赫皇权,却比不上与妻、子怡然自乐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