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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8章

    “赵长安君的结局,我从未听人说过,夫子……是怎么知道的?”

    赵高朝胡亥作揖,低眉顺眼,笑容重新浮现在脸上,却带着一丝苦楚。

    “因为赵高,就是那位赵长安君之孙啊!”

    ……

    而数日后,因为听赵高说,秦始皇前一天晚上召了另一位公子入宫,而在府邸中焦躁不安的胡亥,终于等来了秦始皇的诏令。

    “皇帝行狩,使十八子胡亥从,以抚军也!”

    第0726章

    而立

    三十七年季冬下旬,秦始皇带着庞大的随员,离开了咸阳……

    人众多达数万,车马一辆跟着一辆,前锋已至灞桥,秦始皇的金根车却还没驶上渭桥,锦旗招展,戈矛如林,这不像是巡狩,反倒像一次远征。

    秦始皇帝看着车窗外送行的臣民,若有所思。

    他依然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咸阳时的情形,那是秦庄襄王元年,公子政年仅十岁。出生后十年,他从未离开邯郸,一直以质子身份寄人篱下,若非母家庇护,早被赵人杀了。

    靠着吕不韦的外交手腕,母子二人终于得以来秦,一路西行,他仍记得华山的高大,记得泾渭交界的分明,记得膏腴的良田和繁华的都市。

    也记得咸阳宫殿前砖块的冰冷。

    认祖归宗没那么容易,庄襄王的生母,夏太后不欲认他,希望成蹻继位。华阳太后,也一直在往庄襄王后宫塞芈姓女子,希望生下正儿八经的“太子”,延续楚氏外戚的权势。

    为了得到承认,公子政在母亲鼓励下,在殿前跪了许久,也喊了许久。

    “大秦先祖襄公二十六代子孙!”

    “天祖孝公之来孙!”

    “高祖惠文王之玄孙!”

    “曾祖昭襄王之重孙!”

    “大父孝文王之孙!”

    “今王之长子政,自邯郸归来!认祖归宗!”

    他跪了整整一天,一直喊到嗓子嘶哑,嘴皮冒泡,将两位太后喊得心软,才终于被接纳,不再是“野种”,纳入宗室籍贯,成了正儿八经的公子。

    但接下来等待他的,是更艰难的夺嫡之路。

    公子政从小为质子,最惨的时候竟被赵人羞辱,让他去做马童,还有一口纠正的邯郸赵音。对上成蹻的关中雅言,从小接受的良好贵族教育,似乎不占优势。

    但“仲父”教了他取胜的关键。

    “你不必赶上成嬌,下臣想让公子具备的不是武功,不是满口的引经据典,诗书礼乐,而是为王者的意志!”

    “凡成大器者,能忍天下之不能之忍,能苦天下不能之苦,能为天下不能之为,这就是意志,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就能克服天下一切不能克服的,他就是史上最伟大的君主。”

    他成功了,经受住了华阳太后的考验,成为嗣君,当然,作为交换,也不得不迎娶她塞过来的楚国公主,这才有了扶苏的出生……

    而现在,轮到当年的公子政择嗣了。

    “比起朕当年受的苦,朕的诸子经历的,又算得了什么?”

    秦始皇嘟囔着,在他车驾的前方,是胡亥的车马。

    胡亥作为少子,备受秦始皇宠爱,几年前就提前行了冠礼,而这一次,在左右为难的抉择后,秦始皇最终让胡亥随自己巡狩。

    但不同于以往,这次,胡亥有了一项职责:抚军!

    “君行,太子从,以抚军也!”

    虽然尚未正式册立,但在群臣看来,这场夺嫡的天平,已偏向了胡亥。

    胡亥从小接受了良好的秦式教育,以赵高为师,书法、律令、断狱都有不错的素养。

    “而且幼子的优势在于,他们往往只需要做长子的十分之一,就能让君主满意!”

    众说纷纭,但仍没人敢妄下定论。

    随着御驾驶过渭桥,秦始皇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安。

    或许与初来时所受的冷遇有关,秦始皇一向是不太喜欢咸阳的,这里的水太咸,口音太土,宫室也狭小。

    所以秦始皇一有机会,就绝不呆在此地,而是要出门巡游,还不断从外迁徙民众,修筑新宫,将咸阳改造得面目全非。

    可这次,他却对这座城市,感到了一丝不舍。

    “四十年了,从朕初来乍到,已过去四十年。”

    他曾无数次离开又无数次归来。

    但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离开。

    而再无归来的机会……

    掀开车帘,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都邑,秦始皇只感觉,一个相处多年的熟人,在向自己挥手道别,即将冻结的渭水,像是他流出的浊泪。

    别了,老友。

    别了,咸阳。

    再归来时,或将躺在车中,赴骊山入葬。

    浓厚的乌云遮蔽了天空,鹅毛般的雪花从天际飘落,落到车窗边,落入秦始皇手心,一片冰凉……

    下雪了。

    触景生情,秦始皇又想起自己那个在大雪夜出生的长子了,近来,他入梦的次数越来越多。

    有时候,是那个不小心摔碎玉璧的孩子,躲在蒿草里偷偷哭泣,生怕父皇责骂。

    但下一瞬,他却突然长大,鲜血淋漓,跪在榻边一言不发。

    秦始皇叹了口气:“扶苏,今天,你便虚岁三十了,三十而立,你究竟去了何处?”

    从咸阳到鸿门,从鸿门到灞上,雪越来越大,秦始皇却时常掀开帷幕,不住往外眺望,像是期盼着什么。

    但落满白雪的道旁,却始终不见那个修长的身影……

    ……

    季冬下旬,整个北方,迎来了一场全国性的降雪。

    南阳郡也不例外,雪下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早上,整个宛城内外,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山林的树木披挂上了雪团,如琼枝玉叶;里聚的屋顶被积雪覆盖,百姓们躲在屋子里哆嗦不想出门;那些空落落的田亩成了一片雪场,有几只出没的野兔在上面留下梅花般的脚印,四处一派清冷景象。

    宛城之外,一条三叉路口处的亭舍,却有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男子,在此接受盘查。

    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凌乱的胡须,看年纪三十多岁,手持验传,验上的身份是“芷阳上造白夫”。

    而传上,则盖着咸阳官府的印章,允许关梁随意通行。

    他将剑交予亭长检查,松木鞘,剑有些锈迹,亭长打量此人装束道:

    “剑得磨一磨了。”

    那人笑了笑。

    他曾穿着貂裘袍服,手握美玉,一身皓皓之白,如今却换成了粗布皂衣。

    他曾骑乘千里龙骏,腰挂万金宝剑,如今却换成了羸瘦驮马,短小锈剑。

    他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秦朝亭舍检查虽严,但毕竟没先进到刷身份证录指纹的程度,只要不像十来年前,那个冒充冯毋择儿子的学室弟子一般胆大包天,直接找官府骗钱。

    天下律令已驰,既然验传没毛病,亭长只随意检查了一番,也不为难,将剑还给那人,借口索要了几文钱后,示意亭卒放行。

    但此人走到岔路口后,却陷入了踌躇。

    路分三条,分别向南、向北、向东。

    向南是南郡,那是昌南侯的家乡,在那里,很容易找到其乡党旧部,再辗转前往江南岭南。

    向北是武关,可以在那等待秦始皇帝的车驾,亦或是过了关梁,潜回咸阳……

    而向东,则是一片未知。

    天又阴了,雪又落了,他在雪中迟疑了许久,许久,最后才喃喃自语道。

    “三十而立……”

    曾经,他集天下人的希望于一身,被所有人推着,所有人叽叽喳喳,逼着他去做各种事。

    看似离云端很近,那金色的桎梏,触手可及……

    但实则如玉般易碎,一点挫折和意外,就足以毁掉一切,堕入无边黑暗!

    因为他所谓的权势,所谓的名望,所谓的党羽幕僚,不过是空中楼阁,根本靠不住。

    靠得住的是什么呢?

    “手中的剑,麾下的兵!”

    背叛,欺骗,辜负,绝境……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后,扶苏仿佛重生般,想明白了很多事。

    “若是只倚靠着四壁而立,那只是一个‘囚’字。”

    “只有打破这枷锁,靠自己双脚站立,人才是为人,方称得上而立!”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再看三岔路,便不再迷茫了。

    “南方不可以止些,哪怕去了,也只会变成昌南侯手中的一面旗,从今以后,一切都由不得我。”

    “北方不可以止些,大势不再,孤身潜返亦无用处,纵然父皇饶我性命,一旦诸弟继位,我还是得死!”

    直到肩膀落满了雪花,他终于看向东方,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

    答案,不是早就有了么?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言罢,他翻身上马,然后调转马头,毫不犹豫地,向东驰去。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蹄印!

    此行再无他物。

    唯有一人,一剑,一马!

    第0727章

    这锅真黑!

    同一时间的南海郡番禺城,借着一场宴飨,将子婴灌醉后,黑夫却召集了几名曾向他表露过心迹的幕僚,开了个小会。

    如今秦军全据岭南,还顺便守着闽中,占地广袤,许多城邑都要分人去管,所以还留在番禺的人,就不多了,今日能与黑夫密谈的,也就陆贾、利仓二人。

    利仓之父利咸早在十多年前就喊黑夫“主君”了,黑夫将他呆在身边两年,无疑是信得过的。

    陆贾虽然是个浓眉大眼的儒生,但在郁林与黑夫谈论王朝天命时,却说过什么“今上废先王之道,禁百家之言,南征北战,无一日安宁。于是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秦之天命,摇摇欲坠!”

    这个在秦朝体制内,得不到任何机会的楚地士人,如今已成了黑夫比较信任的顾问。

    “数日来,我对子婴旁敲侧击,甚至灌醉询问,但子婴看上去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只说这是他在长沙时,接到江陵昌武侯公子成送来的诏令……”

    黑夫负手踱步,他总觉得秦始皇这道令他去衡山郡邾城接受封赏的命令,有些不同寻常。

    “利仓,你以为呢?”

    利仓虽然年轻,却有些智谋,他想了想道:“君侯,小子以为,朝廷此举很是奇怪!”

    他说道:“岭南初定,三军将吏分驻各地,赵裨将驻桂林、陶叔与萧都尉驻长沙营、我父亲驻豫章、安叔父驻三关、吴叔父驻东冶城、共叔父驻郁林,其余东门伯父、韩信、吴臣、梅鋗、陈婴等人,随君侯在番禺。”

    利仓将黑夫麾下众吏的分配一一道来,可以说,名义上新建的岭南四郡,南海、桂林、闽中、象郡,都控制在黑夫及其党羽旧部手中。

    “整个岭南安危,系于君侯一身,现在让君侯去邾城,来回将近三个月,岭南初定,没了主帅,各地还不得乱了套?若朝廷还在乎岭南,一定不会下达这种命令,而会派使者来封赏!”

    黑夫沉吟:“按照子婴的说法,我不在期间,可由任嚣接手岭南防务……”

    幸好黑夫事先派任嚣、徐福、尉阳三人去了西边的海域探索,他们不在番禺,子婴无奈,只好答应多等几日,黑夫这才拖延了点时间。

    “下臣也以为,此事异样凶险。”

    陆贾虽是儒生,却也擅长游说言辞,立刻对黑夫道:“君侯可曾听说过一句古谚,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黑夫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讲。

    陆贾道:“这是吴越争霸结束后的事,范蠡见越已吞吴,大霸江淮,便离开了越国,还给种大夫留了一封信,信上说,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享乐。”

    “文种看完信后,不以为然,但在有人向越王进谗言,说文种将要作乱时,勾践便送给文种一把剑。对他说:‘大夫教给寡人灭国七术,寡人只用其三,便吞并吴国,剩下四个别无所用,只用了三个就把吴国灭掉了,还剩下四个方法,你替寡人送去给先王吧。’于是文种自杀……”

    言罢,陆贾道:“但凡为臣为将者立下不世之功,手握重兵大权,而君臣相善者,几乎没有!此番皇帝召君侯去邾城,恐怕不怀好意啊,君侯若行,恐将重蹈文种、白起、李牧之事!”

    黑夫却摇头笑道:“陆生多虑了,我的功劳,如何能与文种、白起、李牧相提并论?”

    他朝北方拱手道:

    “而皇帝陛下,也不是秦昭王,更不是勾践,他能下士,用人不疑,所以才能成就比二者更大的成就!”

    “王翦父子灭五国,皇帝却能反复起用,再不济也能安享晚年。我虽然南征北战,功至彻侯,但与之相比,亦不算什么……”

    近几年,黑夫已经在尽量藏拙压制自己了,做事不做满,击匈奴的风头让给李信,伐海东的风头让给扶苏。

    所以在黑夫看来,自己藏得还算好,根本没到“功高震主”的程度,完全想不出来,秦始皇为何会对他下手?

    本打算隔岸观火,以待时变的黑夫不知道,咸阳的一系列变故,已将熊熊烈焰引向他了……

    话虽如此,但人与人之,尤其是君臣之间,的确是不存在信任的。

    陆贾说的黑夫都懂,在番禺帮他练兵的韩信,不就是“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的最典型例子么?历史上,汉高祖拿下韩信,是不是类似的手段来着?

    黑夫不想做了韩信的前车之鉴,更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帝王的仁慈承诺上!

    等陆、利二人退下后,他思索道:“我若去,在邾城侯驾,待谒见之时,秦始皇很轻易,就能令武士擒我,只需要一人之力耳。”

    “但我若不去,便是违诏,是叛逆,皇帝可命将统兵伐之,我在咸阳、南郡的家人也要遭殃。”

    这下有点左右为难了,所以,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还得知晓,更多关于北方的情报,以此判断局势。

    只可惜,它们都被朝廷的六百里加急拉在后头。

    好在任嚣迟迟未归,子婴也不敢接下军权虎符,就这样,等到十二月下旬时,黑夫总算接到了一封来自北方的信……

    来自胶东,来自陈平的警告!

    ……

    信是陈平在两个月前写的,走的是海路,今日方至。

    他在信中,告诉了黑夫一件近日才传到岭南的“新闻”。

    “平闻东郡天降陨石,上刻‘始皇帝死而地分’,皇帝尚在,人心已动,皇帝若去,天下必叛……”

    针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局势,陈平给黑夫献了一策。

    “秦为无道,天下苦之,始皇帝所逝,中原郡县豪长必兴军聚众,畔秦相立,扰乱中国。”

    “值此之时,君侯把持岭南,拥兵十余万。南海僻远,君侯可兴兵绝道自备,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屯田练兵,以待时变。至天下残破疲惫之际,君侯再北出三关,虎争天下,扫江南,夺南郡,举兵入武关,占咸阳,则大事可定也!”

    “平与曹参,亦可于胶东响应君侯,以为策应,助君侯抵定中原!”

    “届时,君侯进则可为成汤、周武,退可为伊尹、周公……”

    黑夫合上信,无奈地摇头:

    “陈平这小白脸,胆子越来越大了,信中每个字都够他诛三族啊……”

    不过,陈平对局势的分析是到位的,几乎完美预言。

    而那句“进则可为成汤、周武,退可为伊尹、周公”更是搔到了黑夫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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