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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0章

    但扶苏有!

    沉默良久后,凝视着远方的滚滚狼烟,扶苏终于开口了。

    “十多年前,始皇帝带给辽东火与血,在此灭了燕国,大肆屠戮燕公族。”

    “但同时,始皇帝也派李信等将尉驱逐胡戎,修补长城,迁徙内地民众填广袤之地,给予辽东和平、繁荣和律令。”

    他转过身,看着高成,以及他身后的众率长、五百主。

    “我听说过一句话,吏者,民所悬命也!”

    “吾等既然还是秦军,身为秦吏,便有责保卫大秦疆土、黔首。而不是在此吃了辽东人月余粮食,穿着本地女子织出的暖和衣裳,却在胡寇入塞,大肆烧杀劫掠时……”

    “拍拍臀,走人!”

    辽东守大喜,高成却急了,上前拱手道:

    “公子难道忘了么?你还要回到中原,洗刷冤屈,继承始皇帝之业,去救天下苍生……辽东,可不是咸阳!”

    “但辽东,也是父皇治下山河的一部分!”

    扶苏难得发了怒,声音严厉无比。

    他指着外面烽火弥漫的辽东大地:“若扶苏连一个边郡都守不下来,又怎能守住天下?”

    他又指着襄平城内外,因东胡入寇而流离失所,惶恐不安的百姓道:

    “若扶苏连十万人都救不了,又谈什么以后救百万人,千万人于水火!”

    高成默然,但他身后,一名来自关中的率长却嘟囔道:“辽东之民,皆燕人也,燕人视胡为寇,视秦亦如寇。月余来,从未对吾等又好脸嘴,若无公子,他们可能早就杀吏作乱了,公子就算救了彼辈,彼辈也不会感激!”

    “所以,他们死于胡人之手,是活该?”扶苏反问,率长不答,算是默认了,几乎所有来自关中的军吏,都持此看法。

    “汝等错了。”扶苏摇了摇头。

    “海东戍卒里,不止有关中之人,也有燕赵之人,甚至还有个把楚人,但为了回家,都拧成一股绳,顶过霜雪,相互扶持,才跨越千山,走到襄平。”

    “而当吾等面对胡寇时,东胡人不会因你说着秦川口音就心慈手软,也不会因某人不是燕人,就放他一马。”

    在胡人的马鞭、弯刀面前,众生平等。

    “所以,在辽东,当吾等将于胡人为敌时,便不再分什么燕人、秦人、赵人,只要举兵抵抗胡虏的,皆衣冠之民,中国之人,皆袍泽兄弟!”

    扶苏一席话后,众人面面相觑,但这位似已大彻大悟的公子,却继续抛出了更骇人听闻的言论。

    “再者,我以为,国与民,以义合。”

    “国待民如手足,则民待国如腹心;国待民如犬马,则民待国如路人,国待民如草芥,则民待国如仇寇!”

    扶苏叹息:“昔日,父皇待民如犬马,现在,胡亥,更待民如草芥……”

    “这便是天下人蜂拥反秦,九州大乱,攻杀不休的原因。”

    “但,若想重整秩序,便不该延续旧时的错误,而要从吾等迈出的第一步,便做出改变!”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辽东人待吾等如何,不由从前决定。”

    “而由今后,吾等待他们如何来决定!”

    扶苏握住辽东守激动的手,承诺道:“我不会离开,不会坐视襄平化为焦土,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为胡虏所掠,在草原上,作为奴隶,过完悲惨的一生……”

    “这一次,扶苏,不会辜负他们!”

    ……

    下午时分,一直奉命守在襄平府库,等着搬运粮食出来的刘大胡子得知了扶苏决意留在襄平,助辽东击退胡人的军令。

    “这公子倒是比我料想的更聪明。”

    老刘挠了挠闹虱子的头,心中为不能早日返回而遗憾,却也咂嘴道:

    “扶苏若真要回中原,在燕地,在赵地,不知要遇上多少路豪杰,随便一股势力,都能将他生吞活剥了!只光靠这三千人,够么?”

    “反倒是辽东有民十余万,因为近边,多被寇,民习攻战,几乎每个青壮男子都能开弓射箭,上马驰骋。眼下帮辽东击退了东胡,辽东人对他死心塌地,吾等回中原的队伍,怕是会壮大一倍啊!”

    “要是乃公做主,乃公也不走!”

    说到这,刘季忍不住朝地上唾了一口:

    “但是,偏偏乃公不做主,只是个小军吏啊!他扶苏只卖辽东一个人情,吾等,却得卖命!”

    他老刘才不会死心塌地给任何人当狗,他只是想搭一趟回家的顺风车啊……

    刘季在这又夸又骂,而襄平城的另一头,一间供戍卒家眷居住的院子里,刘季之妻吕雉,也听闻了外面传令兵的呼喊。

    “将军告海东戍卒将士,及全城百姓!”

    “辽东人纳我,衣我,食我,吾等无以为报,扶苏定会带众人归乡,但在离开前,且先留于此地,助辽东击退胡虏!”

    先是用雅言说,然后是辽东方言,要让全城都听到,然后便是号召襄平城里所有青壮都加入军队,抵御胡寇……

    吕雉停下了手中的纺车,微微点头,眼中闪烁,一时间,竟有些向往。

    “公子扶苏,不但出身高贵,年轻有为,还是位有担当的大丈夫啊!”

    第0841章

    楚河汉界

    “大帅!”

    一月中旬,襄阳大营,黑夫正在审视地图上三方态势,却有人来拜见,回过头,来者却是韩信。

    只要熟悉韩信的人,便能看出来,他跟数月前丹水大败后完全不同,身上散发的戾气和焦虑没了,自信重新回到这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身上,面色红润,炯炯有神的双目中泛着光。

    只有品尝到生活美好滋味的男人,才会如此。

    黑夫笑道:“是韩信啊,此处无旁人,不必拘礼,你该叫我什么?”

    韩信小脸一红,拱手再拜:“仲父!”

    黑夫大笑:“这才对!”

    既已结亲,韩信便与尉氏成了亲戚,称呼随妻子喊。

    不过,这声仲父,韩信喊得真心实意,因为在这场婚事里,武忠侯实在是帮他太多了!

    韩信与黑夫侄女的婚事,在冬天里紧锣密鼓的安排,之前那些礼仪还好,但问名、纳吉就有些尴尬了,在黑夫兄长尉衷答应婚事后,便要由媒人将八字和出生年月日,交给韩信,让他去祖庙中占卜……

    当时韩信一脸尴尬,那种出身卑微的自卑感又来了——他家徒四壁,吃百家饭才长大,连父亲葬在哪都不记得了,哪有什么祖庙?

    倒是黑夫得知后哈哈大笑。

    “韩信啊韩信,你真与我太像了,不瞒你,我家先前八代无姓无氏,这尉氏的祖庙,还是我成婚前,匆忙抢修的。”

    然后什么祖父名重八,曾祖名五四,高祖名初一,都是黑夫瞎编凑数的,以应付纳吉之礼。

    当时黑夫脸一板,给韩信打气:“我当年如何做,你今日便如何做,谁敢笑话你,那便是笑话我!”

    “再说,北伐军上下,除了萧何等少数人是地方大族外,其余众将尉,过去还不都是黔首,农夫、戍卒、小吏、穷士,谁比谁高贵多少?”

    “吾等虽多非关中土生土长的秦人,但却是将大秦制度,执行最彻底的一支军队——不论出身,不论家世,只看才学、军功!”

    黑夫这一席话,让韩信疑虑顿消,挺直了腰杆,完成一系列礼仪。

    在一月初一那天,他与尉月完婚,因为韩信无父无母,故请萧何代坐父席。韩信的确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从未忘记,萧何对自己的一饭之恩,并将他带到军中……

    等完婚后,韩信对北伐军中的“布衣将尉”之局更加体会深刻,成婚三天后,他陪妻子回门,第一次与妇翁有了对话。

    尉衷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虽为屯田都尉,作为萧何的助手,专门负责屯田事宜,月俸也有六百石,但他依旧简朴,吃饭喜欢蹲在地上,最感兴趣的就是田间地头的事,待韩信很是和蔼,并未因他的过去,有什么歧视。

    韩信这才信了武忠侯的话,双方并无天地相隔的阶级差距,自卑感渐去,对这些新的家人,也能从容对待了。

    倒是他的新婚妻子,全然不像穷苦人家的女子,彬彬有礼,大家闺秀,话不多,但对他举案齐眉,韩信很是满意。

    等韩信与侄女完婚后,黑夫很快就返回了襄阳,此处依旧大军云集,与南阳的王贲对峙。

    黑夫让韩信就坐,问道:“我准了你婚后休沐一月,怎十天便来前线了?”

    韩信道:“内子说,靖难未成,我身为将军,不可耽于儿女之情,眼下开春,大战即将再起,我在江陵也闲不住,便来了军中,听大帅……仲父调遣。”

    黑夫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婚后也不歇息,倒是勤勉,想我当年……恨不得秦始皇帝放我三个月的假!”

    不算不知道,仔细一回忆,黑夫才发现,十一年前婚后归乡那段时间,竟是他最后一个长假了,之后十余年,夙兴夜寐,南征北战,再无休整。

    累么?

    累。

    人不是机器,精力有限,所以才需要辅佐之臣,才需要善战之将,而不是什么事都自己挑大梁,那怕得和始皇帝一样,不到五十岁就活活累死。

    所以黑夫才需要笼络住韩信,让这把锋芒毕露的剑,独当一面,两路开花,快刀斩乱麻!结束这乱世!

    “你是来请战的?”

    黑夫喝着茶,瞥向韩信。

    按理说,韩信去年才遭大败,以他的性情,该满心想着一雪前耻才对,但韩信却摇了摇头:

    “大帅按兵不动,定是有所谋划!”

    开春已半月,因关中向汉中派了大批军队,北伐军人数处于劣势,西城得而复失,东门豹在汉中的攻势陷入停顿,只以上庸为基地,等待赵佗、吴臣部北上。

    但南线这边,黑夫却稳如老狗,就是不向南阳发动进攻,反倒让一部分士卒复原,先去将家里的秧插了,做出一副消极进去之势。

    王贲可没上当,本人依旧带着十万主力,留在宛城,着手营造南阳防线,丝毫不敢放松。

    黑夫乐了:“既然看出来了,那你便说说看罢。”

    韩信道:“大帅欲效卞庄子击虎!”

    “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若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

    “冬天时,王贲已对韩、魏用兵,先是涉间斩韩成之首,再是苏角戮魏咎之尸。眼下韩人遁入圃田泽,魏人龟缩东郡濮阳,六国群盗大挫。此时大帅若进攻南阳,王贲必停止东线用兵,反倒救了他们,而若大帅按兵不动,王贲的矛,或将刺向楚人了!”

    黑夫问:“为何一定是楚人?”

    韩信踱步至地图边上,指着梁陈之间那条细细的沟渠:“因为鸿沟,这便是两虎必争之牛!”

    鸿沟,是百多年前,魏惠王令魏相白圭开凿的人工运河。

    白圭对大梁西边的圃田泽进行整修,引黄河水南下入泽,把其改造成了方圆300里的巨大湖泊,继而凿沟修渠,从圃田泽引水到大梁。在此后20多年间,魏惠王命人向东南继续开凿,使水系不断拓展,经后世的通许、太康,一直延伸到淮阳东南流入颍水,最后汇入淮河……

    自此以后,梁楚之间,水网四通八达,鸿沟沿线的大梁、淮阳两个城市,遂成为中原大都会。

    不过魏国富也鸿沟,亡也鸿沟,秦始皇二十二年,王贲就是凿鸿沟之水灌大梁,这才灭了魏国,也彻底葬送了大梁的繁华。

    这关系让人唏嘘,不过黑夫作为后世人,知道鸿沟,还是由于它“楚河汉界”的地位。

    只要是这个时段,虎争天下,是绝对绕不开鸿沟的。

    眼下北秦与楚国的交锋,也针对这条运河展开!

    韩信也看得很透彻:“中原之粮,集于敖仓,敖仓是鸿沟起点,虽有成皋之险屏蔽,但倘若鸿沟南段为楚所控,敖仓便不算安全。故继韩、魏之后,王贲若能腾出手来,定会击楚,首先要争的,便是鸿沟和淮阳!”

    “结了婚的男人,果然和小处男就是不同啊。”

    黑夫暗暗颔首,韩信经过一次挫折后,的确冷静了许多,大局观上,也有一定成长。

    他说道:“然也,有时候敌人的敌人,也要加以运用,我明明可以让江东袭击淮南,为何不做?正是北强而南弱,我军需要山东群盗,来牵制王翦。”

    “去年王贲欲速破江汉,放任东方群盗作乱,眼下他们已成了气候,再不管,就要攻打敖仓,叩函谷关了。所以才有涉间、苏角击韩魏之事,这二人便是王贲安排在东边的偏师。”

    “相比于江汉之战,二将胜得太轻松了,只要再败楚国,便能解除东方之患,集中力量对付北伐军,你所料不错,我刚刚得到汝南的消息,涉间已离开韩地,向东进军,司马鞅亦领一军,进入汝南,逼退吴广部,这是要保护涉间侧翼的,而苏角居梁,想必也已沿着鸿沟南下。”

    前面是南攻东守,眼下,则是南守东攻,这便是王贲的战略了。

    黑夫问韩信:“若你是涉间,将如何作战?”

    韩信思考后道:“主攻淮阳,淮阳在鸿沟之西,无山川之阻,北军东进,陈地首当其冲。涉间、苏角合兵数万,对淮阳围而不攻,诱楚军来援,聚而歼之,则楚不足为患也。”

    黑夫又问:“你以为,两军孰胜孰负?”

    韩信道:“恐怕还是北军将胜,涉间、苏角合兵有五六万人,且新败韩魏,士气正旺。楚人虽夺取睢阳,但损失惨重,其兵力分散在广袤楚地,能投入的不到三万,若涉间围陈以击援兵,楚不救则失陈、鸿沟,救则将大败。”

    他建议道:“故以我浅见,六国如强弩之末,不可久也。我军还是要给南阳、汝南一些压力,以免六国彻底败亡,单以南方之力,这场仗,恐怕要僵持下去了。”

    黑夫同意:“有道理,我军要随时做好北上的准备……不过这场仗,我还是更看好楚国。”

    韩信诧异:“为何?”

    黑夫从案上盘中拿起两个风干后的柿饼,自己嘴里叼着个,另一枚递给韩信。

    “柿子捡软的捏,这本没什么毛病,但问题是……”

    他一口咬下柿饼,甜如糖,还有点黏牙。

    “六国那一堆软柿子里,偏生有颗能将人牙齿崩掉的铁蛋……”

    望向东方,鸿沟之上,此刻已是战云密布,黑夫心中暗道:

    “项铁蛋,猛将兄。”

    “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

    第0842章

    生当作人杰

    一月中旬,得知淮阳被围的消息时,项羽军两万人,才刚离开过冬的睢阳,至陈郡柘(zhè)县(河南柘城)。

    柘县之得名,因邑有柘沟环流、两岸柘树丛生,而这柘树的叶子,可以用来喂养一种“柘蚕”,所产柘丝色泽光润鲜艳,织成的衣裳名扬梁、宋。

    不过柘县近日得到楚国上柱国的命令,要求全县绣娘都织一面旗帜:火红的楚字大旗!

    外边的绣娘们持针运线如飞,县寺内,楚国的将尉们却正在争论一件事关楚国兴亡的要事。

    “陈郢恐怕不好救。”

    说话的是蒲将军,他是项羽击东海郡时带着数百族人来投靠的,颇有勇略,但今日的提议却十分保守:

    “我军只有两万,而围困陈郢的秦军至少有六万,甚至更多,还隔着一条鸿沟,明摆着便是引诱我军去驰援,好半渡而击,上柱国,吾等不可上当啊!”

    堂上另一人却持不同看法。

    “但陈郢若丢了,楚国将大受损失,淮阳控蔡、颍之郊,绾梁、宋之道。淮、泗有事,顺流东指,南北有事,必争于此。”

    此人身材矮小,却遇事极其冷静,若黑夫在此,定会惊喜地叫出声,这竟是在他腿上留下一个箭孔,又消失多年的老熟人钟离眛啊!

    钟离眛继续道:“十多年前,昌平君以陈郢反秦,击李信之背,楚遂大胜。”

    “过了一年,王翦为将,陈郢轻易失守,楚遂再无屏障,旦夕灭亡。”

    “故知陈郢得失,关系到楚国存亡,此番若让秦军夺取陈郢,他们便能再度控制鸿沟,从敖仓派出战船,一路运送粮秣兵卒,顺水而下,威胁到寿春,昔日亡国的惨剧,还会重演!”

    钟离眛道:“故陈郢必救,不过蒲将军说得有道理,不可贸然渡鸿沟,何不效仿昔日齐孙膑围魏救赵之计,我军北上,击陈留,取大梁,与韩、魏之师汇合,西逼成皋,威胁敖仓,则秦军必释陈郢而回援成皋!”

    韩魏虽遭到秦军痛击,连两个王都挂了,但韩有张良,已与公孙信带着数千人以圃田泽为抗秦根据地,打起了游击,而魏国也迅速立魏豹为王,全取东郡,实力比魏咎时反而更强了。

    蒲将军赞同这个提议:“没错,陈郢还有一万守卒,更有季布为将,他素来守诺,少将军离开前说会守住,就一定能守!城内粮食也充足,应能抵挡秦军月余,只要吾等……”

    但他的话,却被在中央跪坐许久的年轻男子打断了。

    “陈郢的确有一万守军,季布为都尉。”

    “此外,还有数万楚人,其中,就包括了我的亚父。”

    巍峨飘逸的高高楚冠,也遮掩不了项羽的武夫之气,他燕颔虎须,双臂有力,好似一巴掌,能将案几拍碎!

    “对手可是王贲,这老儿用兵与其父极似,绝不会因为欲夺取陈郢,就放松了陈留、成皋的守备,届时我军杀至成皋,却为大兵阻挡,攻不得而退不能,但陈郢,恐已告破。”

    “亚父乃我心腹,季布乃我手足,去一心一臂,与死何异?”

    项羽扫视蒲将军、钟离二人:“这场仗,必须打!”

    蒲将军急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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