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项羽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小时候,听仲父说过,楚,天下之强国也,最盛的楚威王时,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馀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
“夫以楚之强与王之贤,天下莫能当也,故诸侯为公、侯、伯,唯我大楚,能自封为王,与周分庭抗礼。”
“正因为楚国很大,昏君庸臣竟不甚惜,故楚怀王时,割上庸、汉北与秦国,也无所谓,徒然忘了,这是先祖筚路蓝缕一寸寸取得的。”
“到楚顷襄王时,被白起破郢,烧先王之陵,丢失江汉,仓皇东奔,半壁山河没了。”
“至负刍时,为了请平,割让陈郢、青阳以西,楚已成了个偏安江淮的小国,终沦亡。”
“如今,楚国好不容易复辟,旧日的错不能重演,只要我还是楚国的上柱国,大楚入地,只要是夺回来的,一尺一寸,都不能再让!”
他拍着蒲将军和钟离眛道:
“吾等复国诛秦,兵不算多,甲不算坚,靠的就是一口气。”
“一口从楚国灭亡开始,憋了十多年的怨气!就算楚已亡了十多年,楚人却依然暗暗记着那句话!”
蒲将军和钟离眛颇受感触,齐声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项羽颔首:“没错,这股气若是散了,那便又回到了老样子。”
“像十多年前一样,一路败仗,失城丢地。”
“最后社稷沦为废墟,楚人任秦吏宰割,贵庶沦为迁虏,传统被践踏于脚下……”
“故,纵是死,也不能退让,淮阳,必须救!”
项羽须发贲张:“秦人欲诱我接战?好啊,那项羽也不多避让,要战,那便战罢,就用这一战,来定梁陈局势!”
……
数日后,陈郢以南百里的项县(河南沈丘),这里是鸿沟的终点,也是项氏家族最初的封地。
钟离眛纵马来报:“上柱国,蒲将军的诱敌有了效果,秦兵果派了一万人北上。”
项羽颔首,他让蒲将军带着三千人,大张旗鼓,沿着鸿沟往北走,做出去进攻陈留的态势,秦军很快有了反应,抽调一万人回援梁地。
而楚军主力,则跟随项羽往南行至项县,在汝南的秦军司马鞅部尚未进攻此地,项县在项羽从弟项声控制下,有三千新募之兵,也有船只接应他们渡过鸿沟。
但就在楚军渡过鸿沟后,才挖灶做好饭,众人正吃着,奉命在外围游弋巡梭的钟离眛再度归来,给项羽送来急报!
“上柱国!南顿乡(河南项城)方向,有大批秦军正向项县开进!”
项羽立刻将口中的饭吐了:
“多少人,多远?”
“至少有四万人!距此只有二十里了!”
二十里,急行军的话一个时辰便可到,慢的话,两三个时辰……
“两倍于我?”
项羽笑了:“这怕是伏兵啊,看来秦军北调去追蒲将军,怕是将计就计,彼辈在沿河布下眼线,监视各地动向,就等着我军渡过鸿沟,便要来包围击之!”
钟离眛对这场仗心里没底:“上柱国,现在渡河回东岸去,避开秦军,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项羽却摇头:“大军虽慢,但车骑半个时辰便能到,届时我军将遭其半渡而击,大受损失。”
“更何况,现在一退,那股从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收复山河的志气,就彻底断了,楚国,也就完了!”
钟离眛道:“或者,到十里外的项县去?城池虽小,但也能……”
“不行!”
项羽断然拒绝,他站起身,左右扫视:“再给众人半刻时间,吃完饭后,集结!”
“我有话,要对所有人说!”
……
“楚地的士卒们,吾乃项羽!”
嗓门大就是任性,黑夫阵前喊话还要举个铜皮卷的简易喇叭,项羽就不用,声如洪钟,传遍四野。
衣甲五花八门的楚军士卒们面面相觑,这半年多来,出身高贵的项羽将军,战无不胜的项羽,虽经常出入军营,与士卒同衣食,但却很少这样对所有人说话,并不是每个人,都见过他。
而他们也得知了,敌军就在二十里外的消息,故窃窃私语,军容有些散乱,大家都在忧心。
项羽的声音再度传来:
“楚人传言,项羽有两丈高!”
“一手能举起一个千斤大鼎!”
“每次作战,他杀人数以百计!”
“还说,我一对重瞳可以喷出火,所到之处,皆为灰烬。”
“大吼一声,则地动山摇,会落下天雷消灭秦军。”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因为项羽年纪太轻,才二十四岁,自起兵以来收复数郡,战无不胜,故楚人渐渐开始往他身上加一些神话。
但项羽,今日却承认自己是个凡人。
“这些传闻里,只有每战杀敌百计是真的。”
他扫视众人:“项羽虽勇,但要歼灭十余里外的数万秦军,我做不到!”
一时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不安从他们心中滋生,项少将军都做不到,那谁人能做到?
“我一个人,做不到。”
项羽补充道,指着面前不到两万人,大声给他们打气:
“但还有汝等,可随我一同列阵而战,将士一体,便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
无人应答。
项羽继续道:“我知道,胆小之人,畏惧之人,都躲在家中,不会加入楚军。项羽麾下,要么是不甘为秦律所绳者,要么是穷困得活不下去,沦为刑徒群盗之人。这些楚地豪杰壮士站在凤鸟旗下,是为了反抗暴秦。”
他往身后一指,远方尘土飞扬,那是秦军的车骑……
“现在,秦军来了,避无可避,这是场恶战。”
楚军中,有些躁动,但项羽声音里,的确听不到一丝畏惧。
“战或死。”
“降,必死!”
“亡,或可活。”
“只有少数人能侥幸逃走,藏匿山林,能活下去,至少活一阵子。”
“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几年后,汝等必为秦吏所捕。出来一看,楚地早就满目疮痍,汝等的家人妻女,已沦落为奴婢刑徒,于是被斩首于市,或累死在岭南,饿死在骊山、长城……”
这一刻,项羽想到了战死的大父,父亲,也想到了被发配到边塞的仲父和从弟项庄。
项氏和秦国的血仇,是永远无法解开的。
而愿意加入楚军,随项羽反秦的人,也几乎都是如此,要么是家人在统一战争中死去,要么是因犯了一点小错就遭受重罚,沦为刑徒隶臣。
他们中不少人,脸上还黥着字呢!
项羽抬起头,红着眼问:“二三子,项羽敢问,若真那样,屈辱死去前那一刻,汝等是否愿意,用这一切低贱苦楚,来换今天!”
“为一个机会,吾等,就只有这么一个机会!”
“回到这,在鸿沟旁,在楚国的土地上,在赤色凤旗下,迎着秦人,昂着头,告诉他们,楚人,永不为奴,楚人,亦有志气!”
楚人的志气是什么?
按照项羽的理解,那就是自己的土地上,自己说了算!
“吾等愿随将军死战!”
有人欢呼,但也有人沉默,还有人左顾右盼。
项羽不知道这是否算一次成功的演讲,不知道一会究竟有多少人会豁出命来作战。
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家国大义。
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一颗勇敢的心。
但一向直来直往的项羽知道,该如何让他们再无退路,只能向前!
“破釜!”
他对项声下令。
“沉舟!”
他对钟离眛大吼。
灶上的陶釜被打翻在地,由戈矛敲成碎块,有的里面还盛着吃剩的米粥……
数百条大小不一的小舟,也被烈火焚烧,慢慢沉入水中……
在这火光中,岸上的楚人,都像项羽一样,红了眼。
主将破釜沉舟,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
现在,他们是真没退路了!
这一次,当项羽再度下令时,所有人都自觉地靠拢同伴、同乡,紧紧握住手里的戈矛盾剑。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一首楚歌,从贵族、军吏口中缓缓唱起,悲壮而雄浑勇武!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似是为了壮胆,尽管大多数人不知道词,但还是开干渴的嘴,舔舐自己开裂的唇,有些发疼的喉咙,应和着哼起了调子。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洪亮,咬紧了牙,握紧了矛。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项羽喊出了这最后的一句!
十余年前,在蕲南,他的大父项燕,带着十万楚国男儿,喊出了楚音的绝唱,在那片土地洒下鲜血……
而现在,那些战殁者的子侄,回来了!
他们再度拿起武器,高举旗帜,唱着国殇之曲,却将迎来不一样的命运!
项羽能感觉到,项氏先祖在看着他,楚国八百年君臣在看着他,祝融、东皇、东君、山鬼,楚地的山川神灵都在看着他!
血债当以血偿,这一战,是献给他们最好的祭品!
既然无路可退,那便只能向前,杀出一条血路了!
烟尘滚滚,秦军,已至五里之外!
那面丑陋的旗帜,亦如当年一般黝黑压抑。
正如同楚人的大旗,是那么鲜艳血红!
站在戎车上,项羽套上了最华丽的赤色甲胄,让所有人,敌人、属下,都能清清楚楚看见自己。
那柄长戟,指向前方。
“此战之后。”
“生者,当为人杰。”
“死者,亦为鬼雄!”
第0843章
只手岂能扶天倾?
二世元年,二月初一这天,王贲仍在宛城。
倒不是他不想亲自指挥击淮阳之战,而是老将军已病得,无法成行了,三十年征战,身上总有些老毛病,本以为过了冬天能好转,但这才开春,王贲便又病倒了。
再者,王贲很清楚,复辟的六国之于秦,肘腋之患也,黑夫才是随时致命的心腹之疾。
虽然自己老迈,但只要坐镇宛城一日,便是南阳十余万大军的主心骨,有了韩信的教训,黑夫也不敢贸然进逼。
这一日,王贲正皱眉喝着军医奉上的药,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断了。
“你说什么?”
“冯去疾,死了!?”
刚从咸阳飞马赶回来的甘棠垂首:“是自杀,廷尉已定冯氏谋逆之罪,左丞相闻之,在狱中呆立良久。是夜,他竟用陶片,割断了自己的腕,枯坐一宿,次日狱卒发现时,血粘满稻席,左丞相,已气绝而亡!”
“而牢狱墙壁上,只留下了四个字。”
甘棠咬着牙,难抑心中悲愤:
“将相不辱!”
“去疾啊去疾。”
老伙计没了,王贲很是伤心,扼腕长叹:“老夫正在设法解救你,李斯也来信信誓旦旦,说他会设法拖住么?如今,派去巴郡打听消息的暗探还未归来,冯劫投降叛军一事尚未有定论,廷尉怎会定案如此之速?”
甘棠道:“主审此案的阎乐虽不敢对左丞相用刑,但却大肆拷掠冯氏亲信、家人,他们不堪拷打,遂承认左丞相与黑夫暗中有联络,故意放韩信搅乱中原,迫使通武侯撤兵。”
“又说,左丞相便乘机回朝,提议放弃关外之地,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与黑夫达成协议,废黜今上,另立公子高为帝!”
“真是一派胡言!”
王贲气得脸都变形了:“世人皆知冯氏忠烈,冯毋择为国捐躯,尸骨未寒,冯去疾作为其一母同胞的兄长,又岂会与仇人合谋?再者,公子高一向淡薄名利,曾拒先皇立为嗣君,又岂会在这时候觊觎皇位?我看是今上身边,有奸佞从中作梗,存歹毒之心,非要置他与冯氏于死地!”
他连忙问:“公子高如何了?”
“也死了。”甘棠想起一月下旬,发生在咸阳的惨剧,面色依然有些煞白。
“公子高被擒后,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
“书上,皇帝不允,仍将公子高与冯氏族人冯敬等一同,押赴咸阳之市,男子戮死咸阳市,女子矺死于杜,财物入于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王贲气极,大骂道:“胡亥真竖子也,他还是先帝之后么?竟做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之事来!”
骂完胡亥,王贲又骂起秦朝的百官之首来。
“李斯在做什么?”
“李通古在做什么?”
“他身为始皇帝托孤重臣,若真想阻止这惨剧,还能阻止不了么?当年谏逐客令的那股精神,哪去了?”
“我看,他就是想,独善其身!”
王贲狠狠将药碗摔在地上,啪的一声,陶片四溅,黝黑的药撒了一地!
就像胡亥继位之初,四位重臣同舟共济,相忍为国的承诺,支离破碎!
屋漏偏逢连夜雨,恰逢此时,又有一封急报,从东方送来。
“通武侯!我要见通武侯!”
司马鞅派来的使者在外面等急了,不顾阻拦,闯了进来,却被按倒在地。
“何事?”
王贲有种不祥的预感。
使者稽首,痛哭流涕。
“七日前,楚盗项籍渡鸿沟,涉间将军欲击之,乃留苏角将军两万人围淮阳,自将兵四万击项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