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在这个年代,巴蜀、汉中和祁山、陇西四个区域完全联成一片,物流极为顺畅,故道也是能行军的。韩信不知道的是,二十余年后,一场大地震会袭击沮县,彻底改变这里的河流走向,西汉水与汉水被阻断,为嘉陵江所夺,而故道也几乎被摧毁,再难行军。
这不得不说是韩信的运气,虽然对此他恍然不知,只看着从武关送来的武忠侯军令,上面写明了武关、汉中两军合击入关的进攻时间……
“六月十五……”
还有,伪帝以兵卒两万守子午关,仅以万人守散关的机密情报……
韩信合上信,目光炯炯,好似能看穿层层叠叠的南山秦岭,望见他从未去过,却早已闻名的关中陆海,雄都大城!
“去告诉蚀中道的吴臣,开始罢!”
……
六月初十日,武关外二十里的北伐军大本营,东门豹又在向黑夫请战了。
“亭长!”
东门暴虎已经忍受一个月了:“宛城已奉命备齐二十万支铁簇箭。”
“南郡最后一批粮食已由役夫用木牛流马送至大营。”
“汉中郡的韩信,也已做好暗渡陈仓之准备。”
“鲁阳关及叶县、方城已设防完毕,六国群盗绝不敢踏入南阳半步!”
“就连墨者制作的那些器械,也皆已准备妥当,在城外安置完毕。”
“万事俱备,要乘着士卒士气正旺的时候,一鼓作气,攻下武关啊,一旦久持不攻,只怕师老气衰,到时候伪帝却派更多人守关,恐怕更难夺取……”
这些天来,黑夫只让东门豹带人稍微试探了几次,但都是浅尝辄止,让阿豹很不过瘾。
“是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黑夫却不为所动,皱着眉,依然盯着各地传来的军报,十万大军,后方数百里更有十五万役夫往来运送辎重粮秣,千头万绪,可不是好管的。
他一点急于进攻的想法都没有,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试探、等待,直到两日后,等来了一个消息。
“君侯,徐福已至丹阳!”
将手里文书一拍,黑夫站起身来,哈哈大笑:
“我的‘东风’,到了!”
……
第0876章
武城
“王将军,敌已移营至七里外,侯望斥候又见遥遥有大木器械抵达,恐是要准备攻城了……”
听人喊他“王将军”时,站在武关城头的王离,通常会微微一愣。
旋即才会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已经继承了这个曾是大父、父亲专属的名号。
从父亲死讯传来的那一刻起,曾经的“小小王将军”“小王将军”便再没了,王离必须扛起家族和邦国的重担,继续通武侯未竟的事业!
他点了点头,目视远方层层叠叠的敌营,这群叛军,竟还堂而皇之悬挂着玄色秦旗,更有两面素旌,据说是为始皇帝和王贲发丧……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这世上,竟有黑夫这等恬不知耻之人!”
王离恨极了黑夫,这厮年轻时多受大父之恩,却恩将仇报,不但拖得自家父亲病故于南阳,更让人宣扬诛心之言,说什么王贲死前幡然醒悟,欲与黑夫合流,未及而亡,只来得及令南阳降黑,临终前对着西方大呼三声“入关”……
“颠倒黑白!”
得闻此事时,王离气得浑身发抖。
黑贼这是想要通过谣言,毁了通武侯的身后名,毁了王氏啊!
更让人痛心疾首的是,靠着这种言论,黑贼竟骗得数万王贲军俘虏为其所用,转运粮秣,或充当兵卒。
幸好二世皇帝陛下英明睿智,依然信任王氏,立刻调王离及上郡兵南下平叛,等王离抵达咸阳后,二世与皇后,也就是王离之妹在望夷宫款待他,交付斧钺虎符,又含泪说大秦社稷,就依靠王离了……
“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得了天子斧钺,新的统帅已然出炉,王离带着五万上郡兵南下武关,与王贲旧部及武关都尉汇合。
王离这三十来年,一直活在大父、父亲的阴影下,自从他在伐匈奴之战迷路失期后,军中已有“虎父犬子”之说,尽管继了“武城侯”之爵,躺成彻侯,但秦始皇帝在世时,王离一直不受重用,更有多事者给他取了“迷路侯”这样的匪号,更言:
“相比于迷路侯,黑夫更似继武成侯兵法之人。”
王离就这样郁郁不乐地过了七八年,直到二世继位,才给了他执掌兵权的机会。
对这机遇,王离很珍惜,而对手又是黑夫,这让王离越发想证明自己。
“挫黑贼之气,复王氏之誉,扶邦国之危,在此役矣!”
如此想着,王离努力摆出少时见大父、父亲为将的威仪,板着脸,一番下令后,肃然道:
“让公输雠来见我!”
……
站在王离面前的秃头工匠名为公输雠,是鲁班之后。
鲁班后人世代为木工匠人,居于被楚国征服的鲁地。秦一统天下后,征公输氏入少府为工官,在墨者彻底与秦官府决裂,被清缴干净后,公输氏的匠人遂成了少府最后的王牌。
王离很有大军统帅的架势,问这秃顶的匠人道:
“我听闻,数百年前,墨子曾与公输班在楚王面前较量,公输班为云梯,墨子御之,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yù)有余……”
“如今黑贼麾下亦有墨者,已在制作攻城器械,不日便要来攻,公输雠,汝能御否?”
昔日是墨守鲁攻,而今日,历史却开了个大玩笑,双方位置易换,变成了墨攻鲁守。
公输雠却自信地说道:“世人常言,墨者善守,公输善攻,的确如此,但那是两百年前的往事了。墨者虽然入秦,助秦一统天下,但常拘于非攻兼爱之议,对攻城之术一直不甚重视,远不如我公输氏。但这十年来,小人在少府,得以尽观墨翟《城守》诸篇,墨者守御之术,我已无所不知!”
接着,公输雠便引着王离,指点起他这月余来在武关所做的御敌准备。
“函谷关,百二之险也,两人守关,百人难越。武关虽不如函谷,然亦是十二之险也!”
“将军请看,丹水之谷,越往西北越窄,而武关便设在最窄处,北依少习,南濒丹水,西为商于,仅东面御敌。关城有大石为基,五年前,又用三合土重新修筑,墙垣长两里,高五丈,底厚三丈,上为两丈,其中平地仅有一里,另一里延山腰盘曲而过,两侧崖高谷深,狭窄难行,完全堵死入关道路!”
按照墨翟的城守之法,如果十万敌军列队进攻,队宽者不过五百步,中等宽三百步,短的五十步。
眼下武关前狭窄的地势,决定了进攻方无法展开太宽,不算攀爬山峦去仰攻的话,正面至多三百余步,若投入更多人,反倒会前后拥堵攻城不力,城头闭着眼睛放箭也能杀伤大批人。
一架云梯至多容三五人同时在上面,这也意味着,每一批沿云梯蚁附而上者,不过千余人,而城头、山头和墙垣加上几座望楼,却能站数千人,永远以多打少。
如此一来,就算南军有兵力优势,也无法体现,更别说其兵力比之北军,还少了两万,双方轮换攻守,最后耗尽锐气的,定是攻方。
说完纸面上的双方实力后,公输雠又开始为王离介绍细节:“今之世常所以攻者: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傅、轒辒、轩车,再加上飞石,不过十三种,小人已做好万全之备。”
公输雠也不是吹嘘,他的确将墨家的守城之术学了七七八八,针对不同的攻城术,都有对应御法:备城门、备高临、备梯、备水、备突、备穴、备蛾傅等。
关前有早早挖好的壕沟和蒺藜,引丹水而过,作为护城河。城头有渠答、籍车、行栈、行楼、斫、桔槔、连梃、长斧、长椎、长锄、钩钜、飞冲、悬(梁)、批屈、弩庐等器械,专门用来应对各种进攻方式。
又比如,最为脆弱的城门已直接用土石堵塞,又以巨木撑着,防敌破门而入。
城头每100步设有1亭,亭有亭尉现场指挥,配有“楼橹”,类似巢车,上有巨大的木板遮蔽敌人箭雨,以防指挥官为敌人所伤,导致指挥混乱。
而为了应付敌人夜间猛攻,还于城头每2步储存20把火炬,便于夜战,随手取火烧敌,插在女墙下的孔洞“爵穴”旁。
又每5步1个灶方便烧火,配备沙石,烧烫之后从“爵穴”倾倒而下,可大规模杀伤城下拥挤之敌。
有火就必须有水,一防敌人火攻,一防草料自燃。城上5步1瓦木水罐,可容10斗水,全城这样的水罐共千余个。
从石阶下了城头,公输雠又指着墙垣之后的一条条暗沟,有的还配备深深的土坑,埋着瓦缸,可容一名耳力好的“穴师”在内。
“此乃幽沟,为防贼穴攻,掘地道攻城,不管彼从何处掘地,皆会为幽沟所阻,即刻堵塞,或者放火熏死道中敌军……”
此外,还布置着能发两百步的飞石,以及海量蹶张弩材官之阵,可以保证火力不逊色于进攻方,这是王离从咸阳武库带来的增援。
“公输雠,光看这城守之法,若你不说,我会以为,你是墨家巨子。”
王离满意地点头,准备如此充分,又有地势之利,他只需要以两万人轮流登城守关,便足以御十万之贼。
而剩下的十万大军,则放于关后数里,随时轮换疲敝之卒,同时列阵以待,做好最坏准备,一旦武关被攻破,他们就要充当大秦最后的干城,将叛军打退。
“如此完备的守御之法,就算黑贼手下亦有墨者,但他们的攻城之术,不一定就比公输强,故就算贼费劲破了关,也定已损失惨重,锐气大挫,我再以十万之众以逸待劳,定能败之于武关!”
公输氏想要证明,他们与墨者谁才是世间第一擅长技巧的流派。
而王离则要证明,谁才是王翦用兵之道的真正继业者!
“武王伐殷,往伐归兽,识其政事,作《武成》。武成者,武功大成也,大父得此为侯名,可谓实至名归。”
那是王氏最辉煌的时刻。
“但先帝以为我配不上‘武成’之号,故改为‘武城’。”
这是王离的心结,但今日,他却第一次对这爵名露出了笑。
“武关,城守,莫非天意乎?也好,今日,我便要靠守下这座武关,来证明……”
“王离,未曾堕大父、父亲威名!”
一切就绪后,王离又想起一事来,遂问公输雠:
“近日斥候来报,说黑贼令墨者制大轮之船逆水而上,又作木流牛马……”
“王将军,是木牛流马。”
一旁的司马鞅轻咳一声,纠正道。
王离丢了小丑,有些不高兴,瞪了司马鞅一眼,继续道:
“据斥候居高遥遥望见,那些木牛木马,方腹曲头,仅有一足,头入领中,舌着于腹。每牛载十人所食一月之粮,只需一人驱赶,便能自行走动。人不大劳,牛不水食,可以昼夜转运不绝,在丹水山间窄道上如履平地,真是神乎其神。”
“如此墨家机巧器械,公输氏能仿制否?”
……
第0877章
如果忠诚有颜色
五六月本就多雨,即便刑徒们从关中来武关运粮,有驰道之便,但再好的路,也是土质路面,夯土木杵更比不上后世压路机。
所以,不管同轨后的六尺车过去轧出多深的车辙,雨水一浇,十几万人来回一踩,全没了影子,牛马拉的笨重大车常陷在泥泞里,有时候竟堵了好几里路,需要推攮才能出陷,耗时耗力。
反观南军,在雨天后路况更糟的武关东道,却能依靠十万役夫木牛流马,粮食不绝于道,这件事,对北军士气打击还挺大的。
听斥候描述那神奇器械之便利后,王离有些眼馋,遂问公输雠是否能制。
“当然能!”
公输与墨者卯了两百年,对方行的,他必须说自己也行。
公输雠吹牛不打草稿:“昔时,墨翟曾斫木为鹞,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而吾祖公输班,亦制木鸢以窥宋城,一月便成,三日不坏。墨家与公输氏技艺孰高孰低,不言自明!”
“将军只需要让人俘获一匹木牛木马,我将其拆卸后,定能明白其中奥妙,重制后,休说日行数十里,百里亦不在话下!”
这下王离可犯难了,南军挟大胜之威,士气正旺,北军眼下连关都不敢出,只能在关内遥遥侯望,又哪来本事去袭击在十万南军保护下,从容运粮的民夫呢?
“此事不急。”
王离点了点头,乐观地说道:“此战若能败黑贼,使其退走南阳,定能俘获一二头来!”
……
武关之外的北伐军大营,亦有一场指挥官与匠师的对话。
“汝观武关守御,如何?”
黑夫忙了一宿,连朝食都没顾得上吃,这会才匆匆扒了几口素粥,他一边擦去嘴边的沾着的粥,一面询问墨者阿忠。
阿忠面色严肃:“城头有渠答、籍车、行栈、行楼、飞冲、弩庐等,观其形制,尽是子墨子城守之法。”
黑夫皱眉:“难道对方也有墨者帮忙?墨家出了叛徒?”
“不可能是墨者。”
阿忠对自家组织的兄弟十分信赖:“自从扶苏出奔后,还留在咸阳的墨者,几乎被赶尽杀绝,他们宁可死,也不会背弃子墨子,城头助王离守御之人,可能是公输氏!”
阿忠遂将墨家和公输氏的百年恩怨,以及秦统天下后,也征辟公输氏入关中居住,并纳入少府管辖的事说了一遍。
“不是冤家不聚首啊,昔日鲁攻墨守,今日墨攻鲁受。”
黑夫也为墨者与公输攻受体位置换感到滑稽。
“既然彼辈有如此守法,你为我所制的各类器械,是否还能取得奇效?”
阿忠在南越时还秉承墨者“非攻”的准则,不愿做杀人之器,但在得知咸阳墨家全灭后,又被黑夫以“早日结束内战,天下便能少流血”劝说,才替黑夫做了射程倍增的大黄之弩,在襄阳、穰县两战立过功。
但他素来谦逊,和喜欢吹牛的公输雠不同,阿忠老实回答:
“墨者之中,各有所长,亦有所短。我善机巧,能作明轮、独轮车,却不太擅长制攻城之器。大黄之弩,巨木飞石,虽然改易了射程、力道,但武关也被加固过,用的还是君侯当年所献的三合土之术,墙厚而坚,恐怕难以轻易攻破……”
三合土是黑夫和章邯搞出来的,在王翦作壁防御楚军时献了上去,又运用在南征百越时,在岭南多设碉楼,让越人碰得头破血流。
现在,报应不爽,黑夫当年开过的挂,却成了面前的阻碍。
面对如此坚城,改良后的攻城之器,只能达到量变,难以达成质变。
阿忠却又话音一转:“不过,依我看,敌军仍然难以守住武关!”
“为何?”黑夫问他。
阿忠道:“子墨子曾言,若想守住一座城池,必须十四个条件!”
“城厚以高,壕池深以广,此一也;守备缮利,楼撕揗,此二也;粟米薪食足以支三月以上,此四也;人多势众,此五也;士卒父母坟墓在焉,不能不守,此六也;有四邻诸侯之救,从七也;后有山林草泽之饶足利,此八也;地形之难攻而易守,此九也。”
“主智而勇,让前方无后顾之忧,此十也;守将善战,知己知彼,此十一也;赏明可信而罚严足畏,此十二也;上下亲,吏民和,此十三也;后方万民乐之无穷,与君同仇敌忾,此十四也。”
黑夫颔首,墨子的确是大能啊,这些条件既包括军事,也包括内政和经济。战争的胜负是由综合国力,包括军事力量、后勤供应、人心向背、外交形势等所决定的,这是古今战争的一般规律。
阿忠继续道:“此十四者具,则城可守。十四者无一,则虽善者不能守矣。”
他摊手道:“今敌有前九,却无后五,二世昏聩残暴,不得人心;王离不过籍祖、父之名,实无本领;咸阳赏罚不明,屡屡失信;上下不信,百姓怨声载道,岂能守之?”
黑夫发笑:“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汝等墨者,看法难得与儒者一致啊。”
但说到底,攻城,还是得靠人命和器械搏杀较量,光靠满嘴仁义人和,那道坚墙也不能自己塌了。
黑夫敲打着案几:“那你以为,我军以目前器械强攻,损失会有多少?”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杀人多必数于万,寡必数于千,然后城郭且可得也。”
阿忠露出不忍之色:“今敌已仿子墨子城守之法,城后亦有许多飞石,蹶张弩,我若强攻,纵有大黄之弩及改良后的飞石为助,恐怕也要猛攻半月,死伤万人,方可拔城。”
黑夫默然了,在他熟读的《吴孙子》里,孙武总是强调“攻城为下”,因为在冷兵器时代,攻城往往会伴随着极高、极可怕的伤亡率。后来随着墨家的出现,更将守城技术提高到时代巅峰,攻城就更加困难,尤其是险隘之地,往往要以十倍之众,通过水攻和围困等手段方能破开。
“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就算我费劲气力破开武关,关后还有十万人以逸待劳,久挫于武关,于我不利。”
黑夫摇了摇头,忽然笑道:“我军已顿兵丹阳一月有余,当时东门豹便力请击武关,却被我否了,于是众将皆言我临大敌而不急。”
“可实际上,没有人比我更急。”
“我听闻,项羽率楚、韩、魏联军五万,已破成皋,兵临函谷关。”
你可以怀疑项铁蛋的智商情商,但不能怀疑他武力和用兵之术。
更不能不担心,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局面重现。
文明的大厦建成需要百年千年,但摧毁它,却只需一把火。
“而对面北军的主帅王离,本该守着上郡、朔方长城一线,防御胡虏,而现在却被胡亥南调,长城已空……”
黑夫当年费尽心机也未能剿杀的狼崽子,现在终于成长为一匹尖牙利爪的恶狼,据说冒顿已从漠北南下,这会恐怕在淌着口水,望向新秦中呢!
“所以我急。”
黑夫摸了摸嘴角的血泡,他其实已经急上火了。
“我生怕晚了一步,咸阳已是一片火海,文书图籍,三代遗存毁于一旦,关中化作丘墟,百万生民流离失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