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可如今不同了。”黑夫倒是颇为自信:“和始皇帝时,王、蒙、杨等世代军功公卿为将相,虽才略冠绝天下,然仍蔑视黔首不同,我这摄政,还有诸多文武属下,多是起自布衣。”
南郡的旧部就不用说了,不是地方小吏,就是穷光蛋出身,更有不少像黑夫这种连姓都没有的白徒,其余众人,陆贾、随何、陈平乃穷士,韩信是无业游民,萧何、曹参是地方小吏。
在取得胜利的过程里,的确有人忘了自己出身的阶级,飞速堕落,但大多数人,至少仍立足于他们崛起的阶层,脚上的泥巴还没落干净。
“彼辈当中,有卿相之才者不在少数。”
不是黑夫吹嘘,历史上汉朝的几个丞相,萧何、曹参、陈平都在他囊中——还没算眼前的张苍呢。
“彼辈会占据朝堂核心,或作为封疆大吏,治理一方,造就一种旷古未闻的局面……”
黑夫摊开手,指着被自己用武力、谋杀、威逼利诱等手段,廓清的咸阳宫大殿:
“布衣将相之局!”
而且这群人籍贯分布广泛,不独南郡人,有梁地者,有淮南者,有丰沛者,有齐鲁者,几乎遍布天下。
“彼辈治理邦国地方时,至少会比从小长于都邑的豪门卿子,更加知道点底层疾患,世之所急。”
黑夫道:“由地方官吏将百姓之所急集中起来,上报朝堂,中枢做出相应改善,再下达地方,继续接收反馈,考验这些施政是否正确,如此循环,才是保证上通下达,为民做主的好办法。”
“这便你所说的,从人民中来,到人民中去?”
张苍有些动容,他虽然不是出身贫贱,但亦不过是阳武县一乡豪,扔到咸阳这种地方,仍是区区布衣。
“布衣卿相……这是多少士人的梦啊。”
战国时代的士人很有进取精神,为入仕而奔走各国,或直接上书国君,或进行游说,阐述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政治方略,取得国君的信任后即被重用,由文人学士变为高级官僚。
但诚如黑夫所言,诸侯列国,还从未像黑夫这群人般草根的上位者出现过……
这布衣将相之局里,他张苍,亦有一席之地!
虽然这仅仅是黑夫的理想,付诸现实定有种种困难和意想不到的异变,但仅是这理想,就足以让人激动万分了。
周、秦乃至于历朝历代,哪一个政权最初兴起时,那大厦的蓝图上,不是充满理想主义的勾勒呢?
理想不是虚伪。
它是奠基者们对后来者的期盼。
也一个政体不论何时,都必须维持的“誓言”。
有人觉得恶心,有人不以为然,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冷嘲热讽。
但仍有一些人相信:相信前辈血汗不会白费,相信一代代人为之努力,万一,有一天这理想实现了呢?
政权强调理想,就如人须得记住梦想一样,若有一天连这都忘了,我们也早已身陷现实泥潭之中,得过且过,再无未来。
“但这局面,无法永远保持。”
可旋即,深悉人性之恶的张苍笃定:“众人之所以追随你,是为了封侯之位,却不一定能遵循汝期望的理念。彼辈既已登高位,便不再是昔日布衣,最多一代人,便与昔日世卿无异了!”
“是啊……”黑夫明白,若不加改变,仍按照春秋以来的套路来,这种布衣之局,最多维持二三十年,便会随着打天下的人死去,而转瞬即逝。
“所以需要一种,从底层向上上升的渠道,让民间有才学者,尤其是六国故地的士人,能一步步,先为小吏,再为郡官,最后慢慢升至朝堂,参与天下决策的制度。”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一个没有新鲜血液注入的政体,注定是一潭死水,只有提供一个稳定的上升渠道,才能让政权最大限度保持活力。
“大秦在这点上,已较春秋及六国好许多,黔首甚至隶臣也能通过军功爵为吏,更力行宰相皆发于州部,猛将必起于行伍,公子王孙非功不得属籍,算是遏制了世卿世禄……”
但秦的军功爵有两个大问题,一是升上去就很难降下来,最后导致越来越不值钱,渐至败坏。另一方面,享受这种制度的,是只占了天下四分之一人口的新老秦人,十年内被迅速兼并的六国,与这种上升渠道无缘。
“始皇帝未统一时,尚来者不拒,使天下士人集于秦,但一统后,除了那七十余博士外,君可曾见一个关东士人得身居高位?”
想来想去能找出来的,只有籍黑夫提携,一路高升的陈平、曹参、萧何三人了……
其余千石以上官员,皆秦人也,几无六国之人!
陆贾、随何,还有眼下六国反王阵营里数不清的谋臣策士,都是本有才干,却在体制下未能进入上升渠道的人。更过分的是,因为秦吏豢养门客有限,地方豪贵又受到打击,苦于没有出路,关东士人自然只能积极加入到“反贼”的行列里去了。
说句不好听的,过去十几年里,在关东,秦就好比是取消了科举的我大清,绝了六国士人的上升渠道,无疑是将他们推到了政权的对立面。
再加上本就盘根错节的六国贵族,对重徭郁郁不平的黔首庶民,读书人从中出谋划策,这叛乱不剧烈才怪。
张苍深以为然:“吾师荀卿便曾说过,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也,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
“故上者需下,下者需上。”
黑夫已有计较:“上者要下简单,爵位隔代降级,后世子孙不肖者,便不能保有富贵。”
张苍目视黑夫:“若如此做,你会得罪一大批造就这‘新秦’的功臣将士。”
“所以要徐徐图之,至少在短时间内,不可骤然下达。”
黑夫看着张胖子的嘴道:“之所以告与张君,是知道你嘴紧。”
“苍当守口如瓶。”张苍点了点头,但旋即觉得不对,什么叫嘴紧,他总觉得这对话怪怪的……
黑夫倒未多想,勾勒制度需要思想家的智慧,作为荀子后学,又是自己铁杆党羽,张苍是他想到的协助者第一人选:“至于如何让下者上达州部、朝堂……”
张苍少不了继续推销荀子的设想:“吾师荀卿又言,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
黑夫却不以为然,荀子只提出了这种设想,可作为纲领,却没有进一步提出具体的实施方式。
而且参考的因素是文学、品德、礼仪?虽然是后世察举、科举制度的主题,足见荀学影响之深远,但这不符合眼下秦的基本国情,以及黑夫对未来的更高期盼……
“要以何种方式来做到?这我却得思索思索。”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纵使聪慧如张苍,过去作为秦朝的微末小吏,顶多整理整理图书,算一算钱粮谷物,朝堂大事?制度改革,黑夫都没资格评头论足,更勿提他了,所以尚未深入思考过这一问题。
“这还用说么?”
黑夫拊掌,对后世的亿万芸芸学子,露出了邪恶的笑。
中国人从古到今,从小到大,从学生到公务员,最擅长,最热衷于什么?
“当然是考试啦!”
……
第0905章
始皇帝未竟的事业
是夜,黑夫与张苍二人就这样坐在咸阳宫陛阶下,背后是空荡荡的君榻和高悬的天子剑,面前是打哈欠的北伐军亲卫短兵。
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功夫,黑夫向张苍描述了一种名为“考试”的取士方式。
“过去,有爵者欲为秦吏,亦是要先试方能上任。”
黑夫和某位不知还在不在海东的刘亭长做吏时,都考过试,叫做“试为吏”,但都十分简单,无非是答对一些法律问对,作为捉贼的武吏,还要熟练表演使用兵刃。
“今后是得在马上平天下,但一旦九州廓清,却不能像过去一般,马上治天下。我手下的一些武贲军吏,行军打仗是一把好手,但要他们戴上法冠,做治民官,面对堆满案牍的文书?”
那就只能呵呵哒了!
黑夫也很无奈:“我虽时常勉励旧部,让彼辈有钱有闲了,花点功夫学识字,可那些军汉横竖学了近十年,大多数人,不过就能将自己的名歪歪扭扭写清楚罢了。”
不管是始皇帝还是黑夫的南方政权,其实都面临这一问题,行伍出身的官吏去治理地方,没少闹出笑话来。
秦吏虽好,学室也能产出一批识字通律的弟子,可全天下的资源都投入到东征西讨和大修奇观上了,分到教育头上的真是寥寥无几。咸阳学室,就算每年有数百人学成,但扔到广袤的九州大地上,也完全不够用啊。而且这些人去了地方,连当地语言都不通,只能两眼一抹黑,依靠当地权贵治县。
倒是黑夫在胶东搞的地方学室独树一帜,并组织弟子考试,让当地士人有了参政的机会。
“军功爵乃秦之本也,会继续维持,暂且不论,吾等今日只论读书人,占了这天下芸芸众生不到百二的识字之士……”
在孔子开私学三百年后,天下识字者从百分之零点几的贵族、巫祝,慢慢升到了百分之二左右,并且大半人还是能读不能写。其中以秦地、齐鲁更高一些,某些地方可能达到百分之三,楚、燕等地最低,可能百分之一都不到。
识字,是文官最基本的门槛。
虽然读书种子比例太低,甚至做不到每年取士,所以在黑夫设想中,刚开始时,考试只能作为军功爵、学室吏子(官办教育)制度的辅助,三年一次。
“考什么?”张苍蠢蠢欲动,想提出“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
但黑夫却自有主张,他伸出三个指头:
“其一,用隶书写词义通达的短文。”
“其二,法律答问。”
“其三,数术!”
听到数术,本来听到没有礼仪文学身行,略微失望的张苍,眼睛顿时就亮了。
“没错。”黑夫笑道:
“你那《九章算术》里,那些常用的题,比如算一亩地多大,修一堵墙要多少砖瓦,一个里每年收多少粮食。”
简而言之就是语文、法律、数学,最基础的三项,这将是在县上做“斗食”以上小公务员的标准,算是给了关东士人一个端饭碗的机会,门槛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只相当于告诉天下人:
“只要识字识数知法的,愿意为官府做事的,统统都发口粮!”
先将一切潜在的人才纳入秦吏体系,总比他们走投无路,将聪明才智用在如何乱天下上强。
这只是第一次考试取士,往后,考试难度会越来越大,标准会越来越高,甚至加入“史”这一项,从底层开始影响读书人三观。
而接下来,如何在官员内部实行良性的赏罚升迁,让州部上有才者一步步进入朝堂,靠考试还是按照绩效,亦或是两者结合?黑夫还得再考虑考虑……
但这新大厦第一块基石,算是安下去了。
考试是文明社会最公平的手段,全世界人民折腾了几千年,没有哪个国家能找出完全替代的方式。
黑夫不能,没有人能。
考试不可能完全公平,徇私舞弊,积弊难改,最初的理想随着时间变化,也会出许多问题。
但相比于比都不比直接内定,让所有人在一个赛道上先跑一趟,按照名次决出优劣,选出文官,哪个更加公平不言自明。
虽然,黔首出身的你,和经过官办学室系统教育的吏子,甚至是那些父辈是功勋贵族,从小接受良好培养的对手,站的不可能是一条起跑线。
最简单的事,莫过于嘟囔着这个制度有弊病,那个制度不完美,然后干躺着延续“先贤”旧制,什么都不做出改变。
作为极力推崇“法后王”的荀学弟子,张苍显然是求变的。
“吾师荀卿曾划定‘王制’,王者之制也。”
“黑夫……君侯的这设想,已近王制矣……”
“也就与你才能言说。”
黑夫眼里有些疲倦:
“我在认真给这天下开药方,他们呢,关心的却是我何时坐上这位子……”
“他们关心得没错。”
张苍笑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恐怕要不爱听了。”
他起身朝黑夫拱手,肃然道:“从古至今,摄政之人,除了周公有好下场外,其余皆不得善终!”
“伊尹为太甲所杀。”
“共伯和被周史官从典籍中抹去,只剩下只言片语。”
“鲁隐公为其弟鲁桓公所弑。”
“你年富力强,就算如共伯和一般摄政,空置天子之位,十四年没问题,甚至三十年内,都可以维持这制度。”
“但之后呢?”
“要么归政于新君,寄希望于遇上秦惠文王一般,杀其人用其政的明主。”
“要么。”张苍抬起头:“君自取之!”
“君为体,法为纲,礼为用,方为真正的王者之政,长治久安之法。”
他胖硕的身躯,拜在黑夫身前。
“这是张苍,身为荀学弟子的见解。”
“这是张苍,身为朋友的肺腑之言。”
“亦是张苍,身为臣下的忠恳谏言!”
“不做周公,便为六卿、田常。”黑夫摸着下巴,这真是一个死循环的悖论啊,良久后才道:
“先走一步,看一步罢。”
“毕竟我现在急切践位,换来的恐怕只是人心失望,分崩离析。”
黑夫伸出手:“眼下,我虽未取太阿而佩,也未曾践阼,但这天子才有的权势,已如那把原本无形的太阿之剑一般,被握在我手中了!”
“所以我现在不是该纠结这位子坐与不坐,而是如何用这天子之权,去做我过去想做,却未能做到的事!”
“除了取天下之士,聚于一堂,你还想要做什么?”
“很多,很多。”
黑夫的眼中,流露出了他包藏许多年的野心。
“首先是驱逐胡蛮,廓清关中。”
“恢复国力,赡养士卒,有功者赏。”
“其后东出函谷,扫灭六国残余,再并天下!”
“待天下安定后,与民休息,男乐其畴,女修其业!”
“还有真正地,统一天下,六合同贯,九州同风,这是始皇帝的梦想,也是他未竟的事业。”
“我想在我手中,最终完成它!”
还有更多的事……
“比如这。”
黑夫让亲卫将一把巨大的钥匙取来,递给了张苍。
“这是何物?”张苍接手,只觉得沉甸甸的,嬉皮笑脸:“莫非是你送我的新府邸?”
“是个大府邸没错。”
黑夫笑道:“阿房宫的钥匙,归你了!”
……
不管历史上阿房宫建没建成,反正在这个位面,它是完工了。
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这是夸张,但三十里是有的,且极尽奢华典雅。
“此乃何意。”
张苍只觉得手里的钥匙格外烫手,立刻正经起来:“我虽好色,却也没有急色到欲淫乱宫室的程度,黑夫你看错人了,拿回去,拿回去……”
黑夫哈哈大笑:“子瓠多想了,宫室中的女眷已出,等关中廓清后,我会让她们在北伐军单身士卒中,挑选夫婿。”
张苍愕然:“如此说来,阿房宫已经空置……”
黑夫道:“没错,你我都知道,始皇帝修阿房宫是为了谁,可惜,它等不来西王母了……”
“从今以后,也不再会有某位皇帝,或者秦王会驾临那里,它被摄政府收为公有,另作他用。”
“作何用?”
黑夫道:“古人云,隆宫室以彰显王者之尊,但我以为,最有资格住进那赫赫宫室里的,不是皇帝,不是虚无缥缈的西王母,当然,更不是我这摄政。”
“而是‘知识’!”
黑夫揽着张苍,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
“你不是曾告诉我,那些远到而来的大夏人曾告诉过你,在遥远西方,有一个希腊人的邦国,名曰托勒密,其王在都城,建了一个天下最大的藏书阁么?”
张苍颔首:“去过托国都城的大夏人说,托国之王下令,搜查每一艘进入港口的船只,只要发现图书,不论国籍,马上归入藏书阁,以此收集整个希腊诸邦之书,那藏书阁,也巨大无比,犹如城池,藏书数十万卷……”
大秦的御史府藏室虽然也收集了三代及六国之书,却尚未达到那种规模,所以张苍还蛮羡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