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她们也想不明白,明明国师府内这么多护卫,为何还要担心有人下毒谋害先生。不过今日屋内来了一位贵人,任务完成,还是速速退下为妙。
食物送到,两个丫鬟低垂着眉眼冲屏风方向屈膝行了一礼,倒退着,一路退到门口,这才转身快步离开濮院。
内侍把食物端到屏风后,里面是一间和寻常屋子不太一样的卧室,屋内一应家具都很简朴,看起来甚至有点旧,而且形制也怪,起卧家具高度统一,到处都是负手和木板垫起来的斜坡。
在屏风旁,还停了一辆木轮椅,车轮看起来磨损严重,像是什么破烂货。
这屋里的桩桩件件,出现在气派的国师府内,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内侍看了眼坐在床前的青年男子,三十岁左右,身着圆领浅黄绸衫,腰束玉带,头戴同色冠,面冠如玉,一双凤目微微垂下看着床上的人,满是不忍和仁慈。
这样一个儿郎,通身的贵气,满眼仁慈平和,完全看不出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这种近乎天真的气质出现在一国太子身上,实属少见。
从他平和的神情就能够看出来,这一定是一个得到了很多偏宠,安全感十足的人。
“先生,您起来用膳吧。”百里庆阳好声好气的对床上闭目躺着不肯睁眼的老人轻唤道。
内侍也在旁笑着说:“殿下亲自给先生带了擅长家常菜色的御厨过来,做了一道青豆绘豆腐、腊肉炒笋,还有先生最爱的稻香鱼。”
他本意是讨好一下,不想床上躺着的人半晌都没吭一声,像是睡死了过去。
但那眼皮下转动的眼珠却暴露了他本人其实非常清醒的事实。
只是老人的呼吸稍显短促,整个人也是恹恹的,身上还有苦药的味道在萦绕,一副死气沉沉之像,看得人心惊。
百里庆阳叹了一口气,又无奈又有些气闷,“先生既不肯吃饭,也不肯就医,是想把自己活活饿死,令本宫愧疚一辈子吗?”
这话就严重了,堂堂东宫太子话说到这份上,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的公良缭不得不睁开眼,沙哑虚弱道:“殿下言重。”
百里庆阳一喜,忙招手让内侍把饭菜端过来,期待的看着公良缭,“先生不若试试?这厨子手艺还是不错的。”
公良缭嘴角扯出一抹苦笑,眼睛费力的斜了一眼,那托盘里的东西,经过这一路的折腾,早就没了刚出锅的热乎气,他看一眼就觉得没有胃口!
但那混账国师搬来了太子殿下,他无论如何也不好太过。
公良缭哀叹一声,勉强撑起已经轻瘦许多的身体。
屋内的两个仆从赶紧上前将他扶着坐起来。
光是撑起身坐在床上这个简单动作,都把公良缭累够呛,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毫无血色的唇轻张着,大口吸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一张破了皮的大鼓,被风肆虐发出的悲鸣。
公良缭那双本该透着睿智戏谑的眼睛,已经失去最后一点微弱光彩。
他真的想,就这样死了算了。
但他不能,若他此时死了,朝堂上定有一场浩劫。
可他要是还活着一天,就会被国师那混账利用一天。
死或不死,他都难受得想死!
不吃饭,不就医,不过是他眼下唯一能做出的反抗罢了。
想到这,公良缭都被自己气笑,他这般苦苦煎熬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百里庆阳示意仆人给公良缭喂饭,自己起身负手站起来,打量这间国师用偏远乡下带回来的物件布置的屋子。
这种家具,这种木料,他幼时也曾用过,现在想起来,那段一家人一起挤在小小土屋里躲避追兵的日子,就像是梦里一样。
那时候的父亲只有母亲一个女人,长姐还是那个扬言要打下整个江东四州,不知天高地厚的蛮横少女。
而他......母亲说,男孩子不用想太多,好好长大就好,怕累以后就做个闲散贵公子,怕苦就让长姐多送他几个手下伺候着。
反正他什么也不需要操心,只要管好自己就行。
习武坚持不下去也没所谓,男孩子嘛,不用太努力。
读书觉得累也没事,能写会算就够了,不需要像你长姐那般,还要辛辛苦苦证明自己,才能以女子身份在一众部下中得到尊重。
所以,母亲总是对长姐格外的苛刻,样样都要她做到第一,一旦不成,就要挨骂挨罚。
而对他,母亲就总是很温柔的笑,他只需要努力做好一点点,就可以得到最多的赞扬。
从他记事起,长姐就讨厌自己,说他得到了父母全部的偏爱。
不过姐弟之间争吵在寻常人家中也很平常,他们吵归吵,打归打,真遇到事长姐从没把他落下过。
母亲将前朝旧都打下来的时候,他跟长姐一起落在了后面,遭到撤逃敌军追杀。
当时父亲也跟他们在一块儿,赶车的车夫怕父亲被俘,为了能够让马车跑得更快,就把他从车上丢了下来。
彷徨无措痛哭流涕时,是长姐带着手下随从杀来,救下的他。
那一刻,他迟缓的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被母亲苛刻样样都要第一,吃尽苦头的长姐,居然厉害到了这般地步!
而他,遇到事情居然彷徨无措只知道痛哭流涕。
母亲的偏爱,一直是他自傲的点,但在那一刻,他突然也意识到自己好像被母亲宠废了。
就像是父亲一样,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
突然下定决心要奋起读书习武是哪一年呢?
好像是父亲被手下那帮臣子撺掇,先母亲一步自立为王的那年。
公良先生痛心疾首的斥责:“身为王的嫡长子,日后公子是要继承大统的,怎能如此毫无野心,不知上进!贪图玩乐!”
那时候,看到手中已掌握了五万大军的长姐,他心中第一次升起强烈的危机感。
只是,被赋予了‘继承大统’重任的他,从那时起就再也没开心过。
就像是长姐说的,他这样的人,其实可能根本就承担不起一整个王朝。
653
老师该吃药了
一阵剧烈的咳声,把百里庆阳从回忆中匆匆拉回现实。
仆从喂给公良缭的粥和菜,全都被咳了出来,整张床榻瞬间变得狼狈不堪。
内侍急忙阻止了想要靠近的太子,独自上前查看,发现公良缭竟咳出了血来,立马冲外头大喊:
“快去请太医过来!先生咳血了!”
饭没吃两口,公良缭就一阵急咳咳晕了过去,看起来随时能断气,把太子吓了一跳,心里暗暗有几分后悔自己同意了国师将先生接回的提议。
蹲在月门角落里的秦瑶只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紧接着就见吕良从院里猛冲出来,几大步就冲出濮院,卷起一阵狂风。
很快,太医被吕良架了过来,屋内一阵手忙脚乱,又响起了几声轻急促的重喘,好似随时一口气上不来就又要憋死过去。
秦瑶听得一颗心高高吊起,心道不会倒霉到再也见不到老头最后一面吧。
万幸,屋内的紧张气氛随着逐渐缓和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
公良缭在鬼门关晃悠一圈,又走了回来。
而害他走这一遭的罪魁祸首,就是那碗青豆烩豆腐里小小的一颗青豆子。
豆子不知怎的呛入气管,引发了剧烈的咳嗽,从而导致一连串连锁反应。
看起来好脾气的太子在屋内发了一阵大火,负责伺候公良缭用饭的两个下人吓得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但好运并没有降临到这两个下人身上。
躲在月门的秦瑶忽然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场,回眸一看,一个身穿黑色宽袍的高大男人正沉着脸快步朝濮院赶来。
年岁看起来三十不到,满身阴翳,披头散发,匆匆从秦瑶眼前闪过一双浓深上挑的天然眼线,还有一张毫无血色的唇,整个人透着一股诡异气息。
总而言之,精神状态一看就不太正常。
吕良见到此人,比见到他主子太子殿下还多了两分敬重,立即抱拳行了一礼,“国师大人!”
司空见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径直大步走进屋内,先是飞快看了眼床上的呼吸已经平缓过来的公良缭,又把视线落到地上跪着的两个下人。
他一个眼神望过来,二人脸上血色瞬间消失,身子伏得更低,脸都要贴到地板上,诚惶诚恐。
“为国祈福期间不可见血,你二人运气好,自己到孙江那领罚去吧。”司空见冷淡的对二人说道。
不喜不怒,但就是把地上两人吓得连连磕头请绕。
司空见挥挥手,很快就有护卫冲进来将二人捂嘴拖走,行动利索,像是做了千百遍。
如此,司空见这才像是发现屋内还有太子在,一掀宽袍,单膝跪了下来,
“下臣近日一直忙于祈福大事,对府中下人疏忽管理险些害了先生,有违殿下命下臣照顾好先生的嘱托,幸而有太医及时救治,但先生还是受了惊吓,此皆因臣之过,请殿下责罚!”
司空见话音落下,太子还没说什么,躺在床上的公良缭突然噗呲一声,嘲讽的笑了起来。
司空见眼睑轻抽了两下,没理会这声意味不明的笑,继续跪好。
太子终于反应过来,见司空见唇色苍白眼圈发青,也不知道他为国祈福连着几日不曾休息,轻叹一声,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国师为了盛国国运,日夜不眠的做法祈福,辛苦了。”
“先生这件事说来也怪本宫,就不该让那厨子做这道青豆绘豆腐,本是本宫的错,国师不必替本宫认错。”
气氛有点尴尬,内侍很有眼力见,忙上前道:
“殿下,陛下留的公函您还没批呢,一早出来,已耽搁不少时辰,再不回宫,陛下若是寻您寻不见,该着急了。”
司空见善解人意的一笑,“祈福虽然要紧,但先生身体也很重要,从今日起,先生这里的一切起居三餐都由下臣亲自盯着,殿下放心,今日之事绝对不会再出现。”
“殿下乃是未来储君,更应以国事为先,公务要紧,切莫再耽搁了。”
太子暗暗松口气,往床上看一眼,公良缭虚弱的挤出一个笑容,示意他不用担心。
“那本宫就先回去了,改日得空再来看望先生。”太子温声嘱咐完,冲司空见点点头,带着吕良等人离开了。
司空见一路把太子送出两道门,这才回来。
已经有新来的两名下人正在收拾公良缭脏了的被褥和衣服,亲信孙江端来先生的药,放在床头小桌上便招呼两个下人一起退下,顺手还关了房门。
蹲在月门外的秦瑶这下子啥也看不着了。
但刚刚守在濮院四周的内功高手和吕良已经离开,只有一个孙江守在屋外。
这个孙江呼吸轻缓,走路脚步声都没有,应该是个一流高手。
不过遇到秦瑶,一百个一流高手也没用。
秦瑶躲开国师府巡逻护卫,直接从孙江没注意看的侧面跃上了房顶。
中午的太阳光照下来,秦瑶的影子落在瓦片上与她人完美重合。白天就是这一点不方便,不能掀开瓦片往屋内窥视。
不过离得近,贴在房顶上,屋里的动静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司空见拿起那碗冒着热气的苦药,好像是在自己屋里一样,自在的坐在床头边,舀起一勺药吹凉,往公良缭嘴边送,“老师,该吃药了。”
刚刚一通折腾,公良缭已经没了力气,只能紧闭着嘴,闭上眼睛来表示抗拒。
司空见把勺子往老人干枯发青的嘴里挤,没撬动那紧咬的牙关,他怒极反笑,
“老师你是知道我的,再不开口,我就把药给您灌下去。”
公良缭没有一点反应,眉头都没皱一点,一副你要灌你就灌,反正老子不喝药的破罐破摔模样。
司空见深吸一口气,把勺子又往里戳了戳,没撬开那张嘴,反倒药汁撒了公良缭一衣襟。
下人刚刚才换好的白色中衣,晕染出一大片褐色,黏在老人消瘦的胸膛上,可见肋骨凸起。
秦瑶是看不见,要是看见了肯定大吃一惊。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一个精神奕奕,身材还微微发福的老头,到底经历了多少非人折磨才会瘦得皮包骨。
654
她到底说了什么
“啪!”的一声响。
把屋顶上的秦瑶惊一跳。
见公良缭简直是油盐不进,死人一样不给自己任何反应,司空见恼羞成怒砸了药碗。
门外的孙江试探询问:“大人?”
屋门打开,司空见冷漠吩咐:“无事,命人进来收拾一下。”
孙江忙示意门口两个下人进去,同时又小心的问:“大人,药还有,要属下继续伺候先生喝药吗?”
司空见点点头,站在门前,抬头看了眼屋檐外的蓝天白云,初夏这么好的时节,从前老师最爱带上他一起到庄上喝酒,顺便考教他的功课。
他自幼便爱老庄,自诩这世上没人比自己更懂无为。
后来跟随老师学了《数》,得知这天下大小事原来就没有人自己掌控不了的,哪怕是天灾人祸,自然运转,一切皆有迹可循,有数可依。
原来所谓无为其实是有为,他借用古今一切可鉴之数,掌握了一些在外人看来玄而又玄的所谓道术,得圣上赏识,成了国师。
这本该是一件值得让老师引以为傲的事吧?
老师却怪他走了妖道,蛊惑人心,离经叛道,与他日渐疏离。
天下大定后,朝堂上又出了许多事,圣后与圣上的权利拉扯,外戚与百里家族的明争暗斗,亲王与圣上的血统正道之争,太子和长公主的争宠较劲......
是家事也是国事,但老师非不听他的劝要掺和进去维系圣上的所谓正统,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其实关于自己和老师师徒感情消耗殆尽这件事,司空见一直想不通是为什么。
当然,他也不在意原因,万事万物都是向前走的,如今到了这般地步,那都是天意。
一盏茶的功夫,孙江就端着空碗出来了。
司空见往屋内扫了一眼,老头被两名下人一左一右压在床上,愣是等他咽下最后一口药才把他松开。
公良缭气得双目发红,鼓囊囊的瞪着门口那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恨不得要咬他一口,满脸都是“当初老子怎么就选了你这个混账东西”的咒怨。
骂得真脏。司空见在心里想。明明老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对了,手下人告诉我,昨日傍晚有一个长得还挺俊俏的男人到相府门口找仙官,没找到人,走了。”
司空见稀奇的咋了咋舌,“京里的人应该都知道老相爷把仙官送到城郊庄子静修去了,那是什么人过来寻他?”
“哦还有,差点忘记告诉老师了,您待的那个莲院里的物件我都已经命人给您搬来了,除了眼下屋内这些,先生可还需要哪一样?弟子这就去给您搬过来。”
话说到这,司空见特意对上了公良缭的视线,冲他笑了笑,
“听那村里的人说,刘季一家已经上京为来年春闱做准备了。”
刘季这两个字从司空见的口中说出来,公良缭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表情明显一惊。
司空见一点都没错过这反应,不屑的嘁了一声,“区区乡野村夫~”
“太子仁慈,送到刘家村去的探子没灭口,还放他自由,让他在那破村里当教书夫子,好巧不巧的,叫一个本该明年才入京的人提前那么久来京准备春闱.....”
他自顾自的说着,离开了。
屋内的公良缭还有蹲在屋顶上的秦瑶,满是不可置信。
公良缭:三儿居然进京来了?
秦瑶:刘季你丫暴露得也太快了!
除了伺候的下人还有巡逻护卫,整个濮院再没别的威胁。
正是与公良缭见面的好机会,秦瑶蹲在瓦上却迟疑了。
因为她不确定老头对她的出现是什么态度。
一个要强的人,在最落魄的时候,应该不想被自己亲近的人看见。
但这不吃不喝的,还咳血......不看一眼真的不放心!
秦瑶撬开了一片瓦,正午明媚的阳光透过缝隙,向室内投入一缕光柱,正正好落到公良缭垂在床沿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