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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们可以就这笔钱款签个合同,做个公证,再找个担保人,喽,就是旁边的这位,如果曾鹏不给钱,这位会给钱的。”律师指着纪询。

    这是纪询来之前和律师商量妥当的。曾鹏房子的部分钱款是贩毒所得,需要收缴国库,但这一点纪询不愿意让奚正平知晓,他还是想在奚蕾家属面前为曾鹏保留最后的体面。商量来商量去,就兜了这么大的圈子。

    律师指完纪询,又唾沫横飞继续说服奚正平:“您想想我刚才说的,女儿不能跟父母一辈子,就当这笔钱是聘礼,你们把女儿嫁了——你们说是不是?”

    律师一扭头,朝外头围观的众人喊。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是是,谁说不是,死了都能换笔嫁妆,方圆百里头一份!城里人有钱,不会骗你,答应吧!”

    所有人都同意,奚正平也被说服,他点下头,首肯了:“既然曾鹏诚心,那就迁坟吧……”

    哐当一声响。

    院子里的木板倒了,好重一块版,砸在一直做活的安心荷身上。

    纪询的视线扫过安心荷。自从他来了这里,就没见安心荷休息,喂鸡,晾衣,做饭,收拾院子,这里好像有干不完的活等着她做,她如同一匹沉默的老牛,在无边的田埂间耕犁。

    “别动了别动了,”奚正平不耐烦冲妻子嚷嚷,“现在在聊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能消停一下过来听听,拿个主意吗?一天天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有趣的是,老牛背后没有农人与鞭子,这里也没人让她干这么多活。

    纪询穿过院子,来到大明哥身前。大明哥脚边还跟着个小女孩,一群围院子看热闹的老少爷们中,小女孩算是这万绿丛中一点红,忒珍贵了。

    “兄弟,来根烟。”纪询分了根烟过去,又自己叼根棒棒糖,再给小女孩分一根,“小妹妹,你也有。”

    女孩黑瘦,小脸像花猫,怯生生望着他,往大明哥的背后躲了躲。

    “我女儿怕生,别在意。”大明哥拍拍女孩肩膀,“跟叔叔说谢谢。”

    “谢谢叔叔。”小女孩小声应道,接过纪询手中的糖。

    纪询手往口袋一伸,变戏法般摸出更多的糖:“再拿几个,给姐姐妹妹分一分吧。”

    “……不用了。”女孩小小声,“没有姐姐妹妹。”

    “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孩子吗?”纪询逗小女孩,“邻居的姐姐也是姐姐。”

    “去找你爷爷奶奶玩去。”大明哥突然一拍小女孩的肩膀,把女孩赶走,对纪询笑道,“村里确实没多少女孩,年龄到了,都嫁出去了。别说年轻女孩了,连大人都没多少,手里头有点钱的,外头有点亲戚的,也都搬了了,现在村里人越来越少,我家的小姑娘,从小到大玩伴都没两个,太寂寞了。”

    “农村人口流失,社会发展的必然性。”纪询说,“对了,我想问点事情。”

    “你说。”

    “之前你们去城里卖罗汉松,回来时候在老乡饭店吃饭,中途是不是有人离席?”

    “我想想……”大明哥回忆片刻,“没错,有。”

    “程正离席了,离席时间晚上九点前,对吧。”纪询直接说,“安心荷呢,也离席了吗?”

    “我们在包厢吃饭,那边也没钟挂着,哪会记时间。”大明哥这回摇头了,“程老师离席我记得,这趟就我和他两个男人;至于阿姨们到底谁出去谁没出去,我就记不住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纪询舌头动了动,嘴里棒棒糖从左颊挪到右颊:“没干什么,随便问问。再随便问问,我看村里也没有卫生所,你们平常磕磕碰碰怎么办?刚才好大一块板子砸下来,不小心点,骨裂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村子里有懂医的,安姨就是护士。”

    “她是护士?”纪询诧异,紧接着问,“村子里就她一个懂医术吗?”

    “还有程老师。程老师是老师,什么都懂点。”大明哥理所当然。

    该问的都问完了,纪询向大明哥指的程正家的位置走去,没人注意,一道隐蔽的视线穿过人群,悄然随同。

    程正的房子在村子的尾端,一间农村常见土房子,土房子有不一样的花衣裳,那是房子白墙上稚嫩的涂画,太阳,花,还有手拉手背着书包的小朋友。

    但它们如今都褪色的,都在烈阳与风雨中黯然。

    纪询到达这里的时候,程正正蹲在院子里翻土,他做得耐心细致,翻土翻出了冬眠的蚯蚓,都先把蚯蚓拨到一边再继续,免得伤害了无辜的小生命。

    纪询打量这里。院子的一角靠着化肥袋,从敞开的袋子口,能看见里头装有白色粉末,是硼酸,化肥袋子上就写着“硼酸”两个字,同样的东西他在奚正平的院子、一路走来的其他院子里,都看见过,这是种常见的化学药品,既能用于杀蟑螂,也能用于种田。

    唐景龙死于硼酸。

    这个结论在纪询脑海中轻轻掠过,既被主人随意放下。

    唐景龙怎么死的,他不是太在意;谁杀了唐景龙,他也不是很关心。他来这里,是为了完成他对夏幼晴的承诺,找到奚蕾死亡的原因——既奚蕾藏起来的到底是唐景龙的什么秘密。

    杀死奚蕾的唐景龙身上有很多秘密,奚蕾也观察到唐景龙不少秘密。但她是有选择的。她对非法代孕默不作声,因为她接触并知道这些女人心甘情愿。她继续蛰伏,她发现了全新的秘密,这秘密对于唐景龙很要紧,对于她也很要紧,所以她不顾危险。

    十九个没有眼睛的女孩木雕。纪询想。

    有一个可能,如果真是这样……如果唐景龙真的做了这件事,奚蕾一定会暴怒,一定会死死抓住,这是她出生就带着的痛。

    但这还全然是个猜测,猜测不妨天马行空,可要当成个真相的故事说给夏幼晴听,多少要有些佐证,做这个佐证的人,不妨选择村中唯一一个外人。

    纪询冲程正露出一个灿烂笑容:“老师,早上好。”

    “早上好。”程正意外,赶紧拍拍手上的泥,站起来招呼,“有事吗?先进来喝杯茶吧。”

    “老师太客气了。”纪询跟着程正进入房间,他坐下,看着程正忙忙碌碌,等茶端上来,他呷一口,闲聊般说,“杀唐景龙的感觉怎么样?还挺解气的吧。”

    程正杀没杀唐景龙?——鬼知道。

    开门惊雷,先乱了他的心再说。

    *

    就像纪询那天说的,许信燃耍了他们。他所招供的这次飞刀涉及的“器官交易”压根不像他所暗示的那样,暗含肾脏走私的大案。

    手术对象是一个叫陆小恩的八岁男孩,他从2014年开始就在等肾源,他所更换的肾脏的来源也有据可查。

    唯一的问题是,按照排序,这颗肾本不属于陆小恩。

    警察走访后得知,唐景龙在当医药代表前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器官捐献协调员,他当时要好的同事如今正在该医院负责器官的对接。这背后的人情有多少的金钱利益,已经有专案组的其他人员跟进负责。

    霍染因的注意力始终在这个叫陆小恩的孩子身上。

    2015年12月17日陆小恩入院,20日动手术,术后15天,也就是2016年1月05日出院,出院时是爷爷奶奶来接,留的地址是幸福花园1幢202室。

    1月05日,距离奚蕾死亡的11日仅有6天,恰恰好就在唐景龙退租荔竹小区的后一天,其姓氏也与在唐景龙家中做活的木匠相同!

    霍染因几乎是立刻就想起那天他看到的未完工的蓝白色花架。

    是了,尼龙防静电手套本就是木匠做工时最常戴的工具之一,如果陆小恩的父亲陆平是唐景龙家的木匠,常常出入唐景龙家里,那么手套染上白色油漆和饶芳洁的dna理所当然。

    霍染因没有迟疑,即刻带人前往幸福花园,他敲开202室的门,一个白发苍苍,皱纹满脸的老头出来开门。

    “你们是?”老头问。

    “我们是老陆的朋友,老陆在吗?”谭鸣九笑嘻嘻接话,他噌亮的光头总是随时随地营造出一副让人亲近的谐星效果。

    “出门干活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一听是儿子的朋友,老头的戒心就没了,“你们找他有事吗?有事告诉我,我等他回来转达他。”

    “小恩在家吗?”霍染因说,提起之前准备的水果递过去,“之前听说小恩动了手术,现在恢复得怎么样?”

    谭鸣九这才知道霍染因进门时在楼下摊位上买水果的用意,他遮遮掩掩冲对方比个拇指:厉害还是队长厉害,想的就是周道!

    “太客气了,上门来看望已经很好了,还买什么水果。”老头连连说,让开位置让霍染因等人进去,又扬声冲里头叫,“小恩出来,你爸的朋友来看你了。”

    屋子里的一间门打开了道缝,门缝里站着个小男孩,陆小恩。

    陆小恩身材矮小,脸色苍白,看着有些虚弱,他的右手抓着个红色蜡笔,先有点怯怯地望了霍染因一眼,接着将门缝拉得更大一些:“叔叔,你是我爸爸的朋友吗?”

    “是啊小朋友,你知道你爸爸现在在哪里吗?”谭鸣九蹲下身,摸摸陆小恩的脑袋。

    “我不知道,”陆小恩摇摇头,“从我出院,爸爸就再没来看我了,叔叔,我好想爸爸,你给爸爸打电话,让爸爸回来吧,小恩很乖,每天都按时吃药复习,还帮爷爷奶奶洗碗擦地板,爸爸说的小恩都做到了,爸爸该回来看小恩了。”

    门缝开得更大了。霍染因看见房间的内容,小房间里挨挨挤挤着一张床和一个书桌,这些都是木制的,款式也与市面上的有所不同,想来正是他父亲自己做的家具。墙壁上贴着小男孩的奖状和他的满分试卷,桌上的区域分成两块,一块塞满了药瓶,另一块放着书本和一个iPad,iPad正在播放超人的动画,他还看见一张正放在桌面的父子合照,照片里的父亲披着个蜡笔画出的红披风,披风的色刚填一半。

    他收回巡视桌子的目光,再看着屋子里的其他位置。他在窗台上看见好几只姿态各异,活灵活现的小鸟,猛一眼看去,还以为是外头的麻雀飞到了窗户前,再细看,才发现是木雕的摆件。

    摆件,他想起奚蕾住所处独特的、似乎是单独定制的19个没有眼睛的人偶。

    “这些摆件还挺精致的。”霍染因随意问道,“有没拿出去卖过?”

    “卖过。”跟着进来的老头笑道,“这门手艺就是拿来吃饭的。有活时打打大件的东西,没活时做做小件的玩意,做了几个,就寄放在别人店里卖。”

    “什么店?”谭鸣九赶紧追问。

    “什么什么工艺店,记不得了,反正是花鸟市场里头的。”

    谭鸣九又惊又喜,险些叫出了声,霍染因知道他在惊喜什么,凶手买过花的缘分花艺店就在花鸟市场,与陆平的活动范围重合!

    如果陆平是凶手,就能简单解释凶手为什么会选择一个网上排名并不靠前,现实位置并不靠出入口的花店,因为他熟悉这里,他选择的是本就是他熟悉的店。

    不对,等等。

    霍染因想起那天纪询插入自己发间的手,又恍然意识到——陆平选择的不是自己熟悉的,他选择的是奚蕾喜欢的!

    他制作了奚蕾定制的木偶,也许……在将木偶一个个交给奚蕾的时候,他喜欢上了这个其貌不扬,但目光明亮,笑起来阳光温暖的女人。

    他本来只是沉默着,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偷偷看着这个女人,他和她的所有直接交集,可能就是那十九个没有眼睛的女孩人偶。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暗藏于心的感情,可能变成陈酿,也可能烟消云散。

    直到这天,唐景龙找上他。

    他带着奚蕾喜爱的花,敲开奚蕾的门,用绳子捆住她,想问出唐景龙花了大价钱——一颗捐赠给他孩子的健康的肾——想买的答案。

    那个奚蕾藏起来的唐景龙不为人知的秘密。

    ……

    最后,他拿枕头捂死了她。

    属于父亲的心消失了,属于男人的心复苏了,他替她喂了鸟,整理了她的头发,甚至将她喜欢的一只人偶塞入她的手中。

    他离开了。

    从陆小恩家出来以后,霍染因一面和谭鸣九直奔陆平户口簿上的地址,一面将陆平的照片发回局里,让局内重新调出缘分花艺店的监控视频,将陆平照片与监控视屏内人像进行对比。

    陆平并不同父母生活,他有自己的房子,房子所在地是距离幸福花园小区半个小时车程的一个老式小区的一楼。

    他们到达的时候,局内也传回消息:奚蕾死亡当夜,陆平确曾进入缘分花艺店,买了一束花!

    证据逐一对应,这回霍染因再不客气,敲门没人答应之后,直接带人踹门进入!

    门轰然打开,展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空荡无人,也无家具的住所,只有清洁剂消毒液的味道,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肆意游荡,连浴室里的马桶和洗手台都被敲掉了,几乎变成毛坯房。

    只要做过,皆有痕迹。

    浴室的花色马赛克瓷砖地板碎了一两块,自碎裂的缝隙,他看见褐色痕迹。

    血液干涸后留下的痕迹。

    “你们是谁,在干什么?”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一位胖胖的阿姨好奇地张望着。

    “我们是警察。”谭鸣九迎上前,“您知道这里的主人什么时候走的吗?”

    “有一段时间了。”胖阿姨眼中的好奇更浓了,她絮絮叨叨,“反正一星期还是多久前吧,就看见他在在收拾行李,走前最后一天还做木工,嗡嗡嗡的吵死了,那天晚上我出门丢垃圾碰见他,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理人——之后就是搬家公司来搬东西了。”

    谭鸣九将好奇心重的胖阿姨打发走后,再度回来。

    “通知检验渝衍渝衍科同事过来,”霍染因,“检查这里血迹是否属于唐景龙。”

    “操,花色马赛克瓷砖,血液痕迹,欲盖弥彰把屋子搬空,这八成就是案发现场了,孙子够狠,七八十岁的爸妈不说,刚动完手术的儿子也舍得一面不见就丢下,还是个人吗!”谭鸣九破口大骂。

    “不是舍得。”霍染因冷冷说。

    小男孩的屋子浮现在霍染因的脑海,墙壁上的奖状,桌上的红披风照片。

    “是没脸回去见儿子——通知各部门,发出通缉令,缉捕嫌犯陆平!”

    第二十五章

    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纪询观察程正。

    开门惊雷的效果不怎么样,坐在对面的程正脸上确实露出了一刹的愕然,只是愕然,并非惊慌,接着他抱歉地笑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个指责太荒谬了。我为什么要杀了唐景龙?”

    “因为唐景龙杀了奚蕾。”

    “这是警方做出的结论吗?”程正说,“杀害蕾蕾的凶手已经找到了?”

    “没有。”纪询实话实说,“我猜的。我只是觉得,两个相互关联的案子里,你和唐景龙对于自己的不在场证明都过分成竹在胸。”

    程正静默不语,没有阻止纪询,他不是那种会阻止人的人。

    “唐景龙没有掩饰他留在奚蕾家里的dna,你没有掩饰那家过分近的饭馆。你们都是拥有强烈动机的嫌疑人,又都在第一时间清晰无误的拿出了可信的时间证明。一击必杀,一键洗白。”纪询虚心发问,“你说巧不巧?”

    “我有不在场证明,是因为我没有杀人。”程正不生气,只是很无奈:“还是看证据吧,警察办案总不能靠猜?”

    “别误会,我不是警察。”纪询,“我就是个多管闲事喜欢天马行空的小作者,嘛,总是越奇诡越抓人眼球。说这些,就是找点创作灵感。你不如也和我随便聊几句对案件的看法?放心,我不会录音,一个小知识,偷偷录音没有法律效力。”

    “我知道。我好歹是个老师,懂点法律。”程正笑笑,“随便聊的话,嗯……我确实挺想杀了凶手。”

    “哦。”纪询不露声色。

    “我是外头来的,来了快三十年。那时蕾蕾刚出生,我替她接生,名字也是我取的。她是我第一个学生,聪明、好学,还不负众望,考了出去。她比我有勇气的多,比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有勇气的多……但没有办法,这就是命。”

    程正的眉眼垂着。就纪询来看,程正年龄并不大,可能也五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但他身上却无时无刻散发着浓重暮色,黄昏已晚,夕阳将下,他以一种认命的态度迎接黑暗。

    “她是死了,她因为一个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秘密被杀。”纪询说。“你是她的老师,不想听听她的未尽之语吗?”

    很长一段沉默。

    纪询能够感觉出程正似有触动,他内心依稀在摇摆。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纪询放缓声音,他不在意唐景龙案的真相,他要的是奚蕾案的全部,他说出自己最终的目的,“奚蕾手中有十九个女娃娃。她很珍视它们。我认为她窥探到的秘密也许同这些娃娃有关,同她的出生有关。这个村子的女孩很少,她们……”

    程正开了口,他轻轻的,平静的:

    “她们都嫁出去了。”

    和程正的沟通没有到达纪询预期的效果,倒是律师及时给他发来好消息:“奚正平确定同意迁坟了!”

    他将消息反馈给警局,昨天已经商量好了,这里确定以后,警局就会出车,由两位执勤民警看押曾鹏过来,完成曾鹏最后的心愿。

    乡村偏僻,路上时间久,闲着没事,纪询在村里溜达溜达。他也没去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在田间的道路走走,看看乡村之后那个种罗汉松的山的入口。

    山村很宁静,冬日里,山下的树枯了,山上的不知什么品种还绿着,远望间似一片绿云,罩在朦胧云雾中。可云雾是黑的,如一只阴沉的眼,居高临下。

    眼不止自山上来,还自纪询周围来。

    自从离开程正的屋子之后,那种无时无刻不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就笼罩着纪询,纪询不动声色,注意周围。

    没有人长久跟踪他,只是他每到一处,都有原先在这处干活的人望他。那眼中也没有好奇打量,只是阴的,同云雾一样阴,阴沉沉,挂着冷霜。

    ——而且,全是女人。

    望着他的,全是女人,没有男人,男人们还聚集在奚正平的院子外看热闹,只有女人,分散在各自家中,各自地里,做着活计,如同安心荷。

    山村的气氛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枯枝变得更僵,冻土变得更硬,风都开始凛冽,暗藏着刮人的刀子,谢天谢地,村口的道路上遥遥传来一阵汽车马达声,一辆破破烂烂的白色金标牌面包车出现。

    它停稳村口,车门打开,两位长相一模一样的年轻便衣警察带着曾鹏下来,曾鹏手上没有手铐,当然他也没有任何要异动的样子,老实走下来,老实站稳了,只是在看见纪询的时候,如同看见希望,眼里会迸出些许亮光。

    “你们好,我是纪询。”纪询上前,正常人看见双胞胎都会多看一眼,他也不例外,先多看一眼,再介绍情况,“律师在奚正平家里,我们先去奚正平家中,他拟好了房子转赠协议,等曾鹏签字,就可以动工迁坟了。”

    “明白。”两人回答,接着他们爽朗一笑,“纪哥,我叫高方,他叫高圆,我们认识你,你的优秀事迹至今还贴在光荣墙上,我们每天去食堂吃饭都会路过。”

    “你们提醒我了。”纪询说,“下回去警队我把那些撕掉。”

    两人愕然。

    然而纪询已经转身朝村子中走去,没得说,余下三人跟了上去。到了奚正平家中,周围来看热闹的男人已经走了,奚正平和律师在院子里喝茶,没见到安心荷,只听见屋子里传来点响动,可能在里头干活。

    “人都到了。”律师招呼,“都商量好了,双方把字签了就行。”

    这时虚掩的门一动,一位妇女自其中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堆成宝塔状的橘子,她将橘子拿到纪询四人面前,招呼道:“农村没什么好招待的,大家吃点水果。”

    纪询随手拿了一个。

    但大高小高一致摆手拒绝,警察哪能拿群众家里的东西,曾鹏更没有心思吃水果,眼睛直勾勾的,全副注意力都飞到了律师拿出来的薄薄的纸上。

    “吃吧,吃吧,至少吃一个。”妇女脸上粉着僵硬的笑容,一个劲将水果往曾鹏及大高小高怀中递,力气很大,“村里好不容易来一趟客人,怎么能不吃点东西?”

    “不用,不是客气,真的不用。”

    推搡间,托盘倾斜,上头橘子骨碌碌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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