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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谈判专家也在这条线路里,他还没赶到现场,只能遥控指挥,让霍染因拉着孙福景说更多的话,不要留给孙福景思考且重新提出要求的时间。同时间,线路里还有其他杂音,好像是总局正在争议一个救援方案。

    霍染因不去关注,收敛精神,思考当下。

    现在唯一还在房屋中,和孙福景面对面的警察就是他,其他的警察都在孙福景最初的呵斥下退到了房间外头。

    这意味着,如果他卸下装备,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危险并没有阻止霍染因。

    他在孙福景的注目中,收起枪。随后他摊开双手,两手空空。

    “我们来聊聊吧。孙先生,我们除了在钱树茂家中搜出了账簿外,还搜出了一把铁锤。这把铁锤的大小与汤志学脑后伤口相吻合。但经过鉴定,铁锤上并没有汤志学的血液残留。这是一把假凶器,钱树茂也发现了,所以他生气的说‘老东西,又骗我’。”

    霍染因看着孙福景的脸。

    他手里没了武器,整个人却反而比有武器的时候更加锋锐,更具压迫。

    “老东西想必指你,孙先生。孙先生这么多年一直收藏着他和赵元良当初杀死汤志学的凶器,并用这个威胁他们。好手段,一般雇凶杀人,多半是被雇佣者暗中收集证据来敲诈勒索雇凶者,而你反其道而行。”

    此时此刻,霍染因本身就是一柄枪。

    他的目光所及,就是枪口准星所在。

    “以孙先生的处事风格,我想一定是事先考虑到这种被威胁的可能,所以做好了计划,用了某种手段让赵元良和钱树茂心甘情愿——或者不得不交出罪证。而这手段,多半是钱。”

    “哈,”孙福景,“这是审讯吗?”

    “没有警察会在这种情况下审讯别人。”霍染因,“我只是说出自己的猜测,想验证这真相。”

    “真相比你的命还重要?”

    “警察的职责所在。事情发展至此,你身上的罪责也不差我现在说的这些。”霍染因额外看了孙福景的枪口一眼,“法律判得再重,一个人也只有一条命,对吧?”

    “真大胆。”孙福景面露赞赏,“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不怕自己打自己,也不怕我打你……好,我就听你说。”

    霍染因在组织语言之前停顿片刻。

    这不是他的风格,如果可以,他会希望用强力的证据证明这一切,而不是推理,猜测,汇聚。浴盐。。,再得出没有足够佐证的结论。

    这些都是猜想。

    如果纪询在这里,或许会更加如鱼得水,把猜想说得头头是道吧。

    他稍微回忆纪询侃侃而谈,推演这整个案件的模样,依循着纪询得出的结论,开口说话:

    “你是老板,汤志学是会计,只有你和汤志学才知道工资款会发多少,赵元良和钱树茂是不知道的。或许,你事先承诺给他们的数额是一笔巨款,但赵、钱二人从汤志学家里搜罗来的钱少于这个心理预期,他们人都杀了,不甘心只拿到这点钱,所以没有选择立刻远走高飞,而是不得不留下来和你再见面,拿到剩下的钱,而你就用这笔钱与他们交换了凶器。”

    孙福景有些得意的笑了,每个老人都有太强的表达欲,尤其是谈起他年轻时颇为自得的部分,他就忍不住炫耀这功劳簿上的旧照片,炫耀他的丰功伟绩。

    他忍不住出声半含糊的小小纠正:“说不定钱数是对的,但那人悄悄和会计见面,把钱提前都拿走了。”

    霍染因似乎聊上瘾了,很配合的也使用了含糊的名词指代:“那人为什么不怕赵元良和钱树茂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也杀了?”

    孙福景更得意了:“两个泥腿子,怎么会知道钱藏在哪里,冒着吃枪子的风险杀了人,拿不到一分钱,岂不是太惨了?”

    汤志学的案子已经没有任何疑点,霍染因又说起钱树茂的铁锤:“不过泥腿子钱树茂22年了还对杀人的铁锤记得非常清楚,甚至知道一些秘密特征,所以聪明的老板没有用假铁锤骗过他。”

    孙福景的脸色沉了下去。他的手抖了抖,枪托撞在林芸的肩膀上。

    但这回林芸没有动,她也跟着听得呆了,可能恐惧到了极致,就是麻木吧。

    “钱树茂是2月1号晚上从你手中拿回铁锤的,你为什么忽然在那天同意把铁锤交还给他,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反复看了2月1号的所有报道,并试图把自己代入钱树茂,都没有想明白,直到刚才你的那番话,让我意识到我作为警察,很难注意到的一个细节。”

    “你非常自负,又看不起赵、钱两个人。他们在你心里,只是一个杀人的工具,工具没有必要知道你的计划,警方对你的口供问讯是不会对外界披露的,他们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你为他们做过不在场证明这件事。”

    “你只需要对他们说,9点把汤志学杀了,杀完以后好好呆在工地,警方那边我会打点好,保证你们不会出事,同样可以起到合谋的效果。”

    “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能解释,为什么钱树茂2月1号要来找你,并能从你手里讨到假凶器。因为那天,他看了半颗白菜的视频,他忽然发现——你,孙福景,22年前说凶手9点半出现在你家,而他和赵元良都有9点半的不在场证明。你做了一个伪证,这个伪证的出现,意味着在钱树茂眼里,本来和汤志学案撇的干干净净的你,忽然间有了联系。”

    正如当日霍染因见到泄露了大量警方调查细节的视频时候曾断言的。

    视频发出,打草惊蛇。

    毒蛇确实被惊起了,露出尖牙,吐出蛇信,可惜他的敌人也是条毒蛇,是条比他更为聪明的毒蛇。他们凶残的博弈却牵连了至为无辜的人们。

    导致那些已经活得无比艰难的人,死于绝望。

    “……这之后你们究竟交谈了些什么,我想孙先生可以和我具体聊聊,就没必要让我过多猜测了,不外乎是一些安抚,放心的话吧。但是最终,发现讨来的是假凶器的钱树茂意识到,你终究还是想把他当替死鬼,于是他起了杀心,他买了硝酸银,制作了,想要杀你。”

    “队长,你确实聪明,是个扎扎实实的文化人,在只剩下这么点线索的情况下,还能把事情推理到这个地步。”

    但孙福景又露出了微笑,带着不屑神气的微笑。

    “泥腿子。我说了,泥腿子。你觉得区区的泥腿子,能够想出你说的那些事吗?公鸡吃了仙丹那还是公鸡,癞蛤蟆以为骗个吻就能成王子?”

    “你的意思是——”

    霍染因看着孙福景极度轻蔑的样子,回顾自己的推理,他有了全新的猜测,如果说——

    “所有的事情,制作,制造更多的模仿案,都是我告诉钱树茂的。”

    之前一直对自己的犯罪含含糊糊的孙福景,在这时候开诚布公。

    但他当然不是良心发现的自首。

    他是在炫耀。

    越自负的人,越无法容忍自己的功劳被他人侵占。

    当霍染因长段推理说出了他多年来的精彩计谋后,他终于忍不住,要面对“懂得自己”的人,公布才华,展露聪明。

    “他想杀我,他想杀我的心,从他那双眼里赤裸裸的展示出来,他看着我的每一眼,都告诉我,他想要吃我。于是我给他指条路:

    “利用家长,传播焦虑,引发混乱。啊……那时候沪市的案子其实还没发生呢,他是下午来找我的,但媒体报道了会发生什么,这种人类劣根性还需要例子摆出来才能想到吗?

    “我哄他,我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警察会被这些模仿案弄得疲于奔命,模仿案越多,警察就越忙,也越想不到我们,藏叶于林嘛。他完全听信了,又自以为是的觉得这个好办法能另做他用。唉,你没有在现场,没看到他那副蠢样子。他恨不得拿出笔来把我说的每一点记录下来,然后依葫芦画瓢,把我给杀了——实在太可笑了。”

    孙福景真的笑出了声。

    “我二十年前就玩过的花样,他二十年后,从我这里听完了又拿到我跟前来丢人现眼,那祖上八辈子传下来的笨味儿,再多的钱,也洗不掉。他不死,谁死?”

    “而这也成就了你真正的‘藏叶于林’计划,在所有警力都聚焦在投毒案的时候,用一种最简单的办法,一个看似没有任何疑点的车祸,将隐患扼杀。”

    “是啊,本该是这样的。”

    孙福景感慨道,他看着霍染因阴沉的脸,又微微一笑:

    “可惜碰上了你这么个聪明的刑警队长,刚才我没问,你也没说,现在我想再了解一下,你贵姓?”

    “他姓纪。”

    屋外头忽然插进一道声音。

    纪询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站在霍染因旁边,先对霍染因面露赞扬:“这种行云流水的推理方式,有我的真传了,纪染因警官。”

    接着不等霍染因说话,他又转向孙福景,伸出手:

    “自我介绍,我姓霍,霍询,是宁市公安局特别行动组组长,这位纪警官的顶头上司。你所提出的要求,我能做主。”

    第六十二章

    薄刃嗜血。

    “十分钟到了,车子到了吗?”毫无疑问,孙福景真正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出路。他瞥一眼纪询伸出来的手,面露哂笑,“警官,这不是酒会上的商业谈判,我不会和你握手,让你缴我的械的。”

    “车子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纪询神色自若收回胳膊,今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宽大羽绒衣,收起平日里总是没精打采的惫懒模样,罕见的挺直背脊,微抬下巴,诙谐暗含讥讽,疏朗蕴满锋利,于是一转瞬间,他真成了地地道道的行动组组长。

    “不过我们不会让你带着人质离开。”

    “那大家就一拍两散!”

    孙福景面露凶狠狰狞,但紧跟着,纪询说出的下一句话,又打断他的情绪。

    “但我们可以答应你的最初的条件,先开枪自伤一臂,再和你交换人质。”

    孙福景霎时愕然。

    纪询没有给孙福景消化思考的时间,他说完话后,余光迅速扫遍周遭的布置,往右后方退了小半步,随后向霍染因伸手要枪。

    但霍染因的速度比他更快。

    刑警队长抢先一步,抽出腰间枪套里的手枪,牢牢握在掌心。

    纪询不以为意,收回手:“行,队长枪法准,让你来,要让我自己来,我会怕的,确实有点难以下手。”

    他说话带笑,还环顾四周,颇有些古代关羽刮骨疗伤而面不改色的英雄气概。

    自然而然,最后,这道视线落在霍染因身上。

    霍染因神色莫测,如浪潮一样汹涌的想法掩盖在他坚冷的外壳下,只有那只不知觉摩擦扳机的手指,多少泄露出他内心的犹疑与惊愕。

    纪询抬起左手,手指指向右臂。

    “这儿。”他稳稳告诉霍染因。

    这空隙里,孙福景从愕然中醒过神来了,他脸上流露出看好戏的神色,甚至出言煽风点火:“我讲究诚信。只要你愿意照胳膊上开一枪,我就愿意交换人质。不过我想,这恐怕太难为队长了吧……”

    霍染因的手臂抬起来了,枪口直指纪询肩膀。

    孙福景脸上看戏的神色更浓,看似劝说,实则激将:“队长真的能枪击自己的同伴,自己的上级?万一这一枪没有打好,打中了骨头和经脉,让这位组长的手臂再也没有办法用力,那该留下多么重的心理阴影啊。”

    “这你就错了。”纪询说。

    “哦?”孙福景,“我哪里错了?”

    纪询微微侧头,他看向孙福景,嘴角牵起一缕饱含深意的轻蔑的微笑。

    “罪犯不要自以为是去揣摩警察。”

    他再度转向霍染因,朝其递去眼神,他们没有彼此直白的沟通过,耳机里也没有明确的指示,所有的希冀都在这一眼之间。

    准备。

    他无声说。

    你可以。

    我敢让枪握在你手中,我敢让手臂暴露在你的枪口下。

    你呢?

    大概有一阵过电似的战栗掠过霍染因的心脏。

    他的手轻微地抖了下,是肉眼看不见,谁都没发现的颤抖。

    但这颤抖烙印在他的心口上。他难以形容这是恐惧还是激动还是别的无法表达的情绪。

    霍染因猛地闭眼,然后又迅速睁开,身体上的颤抖没有了,但并不消失,而是进入了心底。

    他的心在摇动,跟着纪询的目光摇动,摇动出恐惧,摇动出微怒,还摇动出薄刃出鞘即将嗜血的兴奋。

    他将这所有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凝入目光,刺向纪询。

    纪询也看着他,似乎还看向别处,看向他们身后的窗帘。孙福景的窗帘是暗色的,遮挡了外界视野,但阳光之下,有一处比其他地方更暗一分。

    纪询命令:“听我口令,三、二、一——”

    “砰!”

    枪响,巨响。

    火光如烟花绽放在漆黑枪口,而后硝烟满溢,子弹穿过纪询的肩膀,射中他身后橱柜玻璃,以子弹为圆心,环状的裂纹割碎玻璃,那霎时溅射起的碎片,成千上万,大大小小,先倒映天光,再倒映血光。

    “哈——”

    纪询发出一声痛苦的喘息,捂着手臂,倒在地上。

    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汩汩流下。

    霍染因健步上前,扶住将要倒下的纪询,他的手指稳稳掐着纪询的手臂动脉,阻止血液迅速流失。

    他的枪口低抬着,指向孙福景,无声威胁;目光却集中在纪询的脸上。

    “没事吧?”

    当然有事。

    是个人都能从纪询控制不住颤抖抽搐的身体中看出来纪询现在正经历的痛苦。

    血液从他捂着肩的指缝中流出,涂满纪询的手掌,又落到白瓷砖地上,先是红梅似的斑斑血点,而后血液越来越多,红梅立时被打湿淹没。

    “哈,哈——没,没事——帮我简单包扎,止血,先交换人质——”

    纪询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话,他极力压制着面孔的扭曲,还试图小幅度动动手臂。

    原本忍着泪的林芸一下子泪崩了,她居然不顾危险,用力挣扎起来:“不要,不要交换!”

    “闭嘴,不准动,再动我现在就崩了你!”孙福景大声呵斥。他又扭脸,冲纪询发出得意大喊,“警察居然真的这么蠢,先给自己来上一枪?我告诉你,我反悔了!”

    “哈……孙先生,出尔反尔在谈判上……可是大忌。”纪询忍痛说。

    “是警察太蠢,居然连这种事情都相信。”孙福景冷冷道。

    “愚蠢的是我吗?是孙先生你吧。”纪询脸色还是惨白,但他靠着霍染因,慢慢把蜷缩起来的身体拉直。

    从开枪到现在,霍染因的目光绝大多数时候都停留在纪询身上。

    他神色冷峻,偶然朝孙福景处一瞥,也非常快收回来,继续关注着纪询。

    孙福景也同样,注意力都集中在纪询身上。

    纪询叹了口气。

    “猜到警方会上门,猜到下楼会有狙击手,猜到哪怕有车能逃出去也不过十死无生。之所以还在这里垂死挣扎,你啊——根本就是走投无路了又没胆量往自己脑门上开一枪,于是想让警方帮你自杀吧。我猜的对不对?啊不对也没关系嘛,我就是爱乱猜。”

    孙福景脸色铁青。

    “我猜啊……”纪询又喘了一口气,“你一个20年前能帮人伪造死亡证明,把钱树茂赵元良轻轻松松威胁的人,现在用这种三流电影的桥段试图求生,本质原因就是——你被抛弃了吧,被你后面的大人物毫不留情的,像用过的纸巾那样随手抛弃吧。啊……好可怜哦,算无遗策的孙先生提前联系老大们,想抢在警察只是布控的时候跑路,没想到那些人根本理都不理孙先生呢……”

    “你闭嘴!!!”

    孙福景暴跳如雷,手里始终指向林芸的枪口,第一次挪开,朝向纪询所在。

    就是这个时候!

    孙福景身后窗帘猛然扬起,藏在其中的袁越猛然跃出。

    他无声,迅捷,将时间与机会拿捏得一分不错。越专注于一件事情之际,偶尔的,脑海反而越能丛生杂乱念头,这些念头像降了调的音符,生生息息,环绕着他却并不影响他。

    飞扬的窗帘使夕阳的光闯入,其中一缕光闪入他眼中,牵他入儿时。

    夕阳,窗台,倏忽自窗台上跳进来的人。

    如魔术般的一幕。

    嗒、嗒、嗒。

    时间又归于原位。

    袁越曾见过魔术师。现在他也成了魔术师。

    他冲过阳台,自后扑上孙福景。

    他接触上孙福景的一瞬间,孙福景的手指已经动了。

    但袁越的动作更快,他的手臂长舒向前,托在孙福景的手肘上。

    “砰!”

    枪再度响了。

    但枪口已然向上,子弹胡乱地打在天花板上,在上边留下个弹孔。

    而这是孙福景最后的挣扎,紧接着,他就被袁越摁倒在地,束缚双手,戴上手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垂死挣扎般的怒吼。

    炸弹停摆,危险解除,纪询长长舒了口气,倚着霍染因的肩膀,冲袁越比划个拇指:“经久不见,默契依然,兄弟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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