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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他们进了坡地,午间热烈的阳光被碧绿如玉的叶片挡去了绝大多数的威力,只剩下最和煦的一缕,穿透叶与叶间的空隙,在于小雨的发顶上罩出圈朦胧温柔的金光,如圣母慈悲的轻抚。

    于小雨正在看书。

    她膝盖曲起,竖着拿书,因而纪询看见了书的封面,《席慕蓉作品集》,他再看于小雨的面孔,之前的碰面太匆忙,现在纪询才认真看清楚了于小雨的样子。

    光凭第一印象,少女并没有多漂亮,她脸颊凹陷,鹳骨又太高,远远望去,是一副刻薄又凄惨的面相;但再走近了仔细看,会发现她圆镜片下的眼睛有新月一样的温柔,鼻头圆圆的,和柔软的花瓣状的嘴唇正搭配。

    这是个越看越耐看的长相,如果少女能够再丰腴一些,想必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

    但真要如此,又和她此刻所拥有的气质不尽相符了。她凹陷的脸颊固然破坏了整体的轮廓,里头却又时时蕴着片轻薄的阴影,是如云的忧郁在徘徊。

    他们的接近很快惊动于小雨。

    于小雨的视线从书页上挪到他们身上,当看清他们的时候,纪询注意到,于小雨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徘徊的忧郁变成了森冷的阴郁。

    她不欢迎我们。

    纪询想。

    “于小雨同学,能耽误你一些时间吗?”纪询说,“我们想向你了解一些事情。”

    于小雨没有回应他们。

    她看上去开始不安了,双手紧紧抓着合上的书本,目光则开始左右旋转着,像是寻找着能够帮自己摆脱困境的朋友。

    但是当然……她没有朋友。唯一的朋友,许诗谨已经一个多星期都没有来学校了。

    没有人会来帮她。

    她僵坐在原地,跑也不敢跑:“你们……你们想要干什么?”

    虽然他们真的没有做什么……但于小雨的样子让纪询顿时感觉自己和周同学这一个半的大男人正在欺负小姑娘。

    他微感歉疚,正琢磨着是不是要用和缓一些的,不使于小雨感觉不适的态度说话时,周同学先行出声。

    “学校后门,蘑菇亭。”周同学,“昨天晚上我看见你了。”

    周同学并没有真正看见人。

    他在诈于小雨。纪询想着,他再看于小雨,看见对方红润的嘴唇失去血色,变得霜一样惨白,她的眼神也在微微闪烁……

    于小雨在紧张和心虚。

    诈成功了。

    昨天晚上的黑影,真的是于小雨。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于小雨鼓起勇气。

    “我拍了照片。”周同学懒得多分辨,继续诈人。

    这句话之后,于小雨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

    “为什么要把陈芽的事情告诉许诗谨。”周同学,“陈芽险些跳楼了。”

    “……我也不想的。”半天,于小雨抖着声音说,“我也没想到陈芽会跳楼。我只是想把真相告诉诗谨,她是我的好朋友啊。我把害她害得这么惨的真相告诉她,没有任何问题吧……”

    渐渐的,她声音里的颤抖传递到了她的身上,她抖得像一朵饱受风霜的花蕾。

    周同学还想质问,但是纪询拦住了他。

    他冲周同学摇摇头,示意够了。

    周同学沉默片刻,闭了嘴。

    “好了,我们知道了。”纪询放柔声音,“谢谢你,于小雨同学。”

    他带着周同学走了。

    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于小雨一眼,于小雨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她垂着头,脸上忧郁的云越积越重,积出沉沉的暗影;她身体上的颤抖随着他们的离开,总算慢慢平复下去了……她简直像个再可怜不过的猎物,一旦遇到疑似猎人武器的东西,就连反抗都不敢反抗。

    和她的朋友,行动力又强又危险的许诗谨,简直是一对鲜明的对比。

    他们走远了。

    周同学一路沉默着。

    纪询说:“生气我把你拉走?”

    “没有。我知道你不想给她照成更多的压力。而且问到这个程度已经够了。后面我们可以自己想办法。”周同学,“我是在想她看的那首诗。”

    他刚刚和于小雨对话的时候瞥见了,席慕蓉的《揣想的忧郁》。

    我常揣想当暮色已降

    走过街角的你

    会不会忽然停步

    忽然之间把我想起

    ……

    “这首诗有点眼熟。但我平常不看诗,不知道是哪里看见了。”他接着说刚才相处的办法,“从于小雨的态度上看,她是不会告诉我们许诗谨在哪里的。我们不如跟踪于小雨进而确认许诗谨所在。”

    “同学你的思想……”纪询侧目,“直接得有点犯法。”

    “做人灵活点。”周同学。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我们两个人废了三条手臂,残奥会运动实在有点醒目……”纪询左思右想,觉得相较于小雨的柔弱,从结果上看,许诗谨简直是于小雨的另一个极端,行动力又强又危险,“还是走个正常流程吧!”

    遇事不决找警察,再正常不过。

    然而接待他的警察的态度,出乎纪询的意料。

    作者有话要说:么啾~

    注:揣想的忧郁

    席慕容的诗歌

    第一三一章

    杀人的眼,凝视着他。

    “你要举报琴大附中有人投毒?”警察说。

    纪询正在警察局里,接待他的警察,就是昨天前往附中处理陈芽跳楼事件的警察,他姓秦,秦警官。以纪询的眼光看,对方还挺年轻的,首先当然,对方眉目端正,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其次,对方的嘴巴上有一圈还够不上是胡子的绒毛。

    这圈绒毛随着秦警官说话时的吐气闲适地摇摆着,如同对方闲适的态度。

    “是的。”纪询说。

    “警察局办案是有流程的。”

    “当然。”

    “也就是说,普通的民众、学生,”他看了纪询一眼,“过来报案,最好要有切实的证据,不能想一出是一出,不然就滥用警力资源,耽误别的案子的侦破。”

    “当然。”纪询顿了顿,“放心,我知道,我是首都公大的学生。”

    “首都公大?”

    纪询看见面前的警察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我也是公大毕业,你现在几年级?”

    “大……”

    “我刚毕业没多久,学校里头还熟悉。”

    “大二。”纪询不情不愿把原本准备哄人的“大四”咽回去。

    “看来不是临近毕业实习啊,大二还是以学业为重吧。”秦警官语重心长。

    “……”简直聊不下去。纪询不得不说,“警察同志,我们继续聊案子吧。”

    “好吧,说回案子,叫我学长就行。”

    “还是叫警察同志吧。学长奉公守法,我们要避免瓜田李下。”纪询假笑完,振作精神,开始描述投毒案始末,“被投毒的是E班的矿泉水桶。目前水桶应该都被学校控制着,不能确定是否被清洗消毒;其次,我见到琴大附中的年段长去了琴大,和琴大的一位教授说要做毒理实验,他们在综合楼的大堂里头见面。”

    “也就是说,物证并不在你手上?”

    “虽然没有直接的物证,但我有人证。”纪询,“我就是人证。”

    “除了你以外呢?”

    “我想现在去采集E班同学的尿液做毒品检测也会有分晓,只是几张试剂纸警察同志。”

    “那就是没有别的人证。别的呢……”秦警官叹了口气,语含关切却答非所问,“体检是应该的,学校能够关心学生的身体状况,主动帮忙做体检肯定是好事,你就不要多想了,不要因为体检就联想到不好的事。如果有,我们警察一定也会及时跟进。”

    “……”纪询一时都无语了。

    无语半天,他反问:“你不觉得体检E班很奇怪吗?如果是普通的体检,怎么不从A班开始轮替。”

    “因为E班闹腾啊。”

    “……”

    “师兄不是这个意思,”秦警官意识到自己失口了,揉揉眉心,“师兄的意思是说,学校也要灵活办事,哪个班级比较紧急点,就优先照顾哪个班级。”

    话到这里,实在聊不下去,两人只剩下一阵尴尬的面面相觑。

    秦警官转头面向电脑,笨重的鼠标在他手中发出咔咔的老鼠啃噬木头的声音。他打印出一张表格给纪询:

    “好了,我基本了解你说的事情了……来,先把这张表填了。我们警察,一定会把你说的事情放在心上的,放心,不要太焦虑,好吧?有结果呢我会及时通知你。对了,今年公大安排你们体检了吧?”

    “体检了,怎么?”

    秦警官似乎在东拉西扯。

    “现在体检,不止要体检下身体健康,还要关注精神上的问题,我觉得附中这次做得就比较好,对吧?如果你嫌去医院麻烦呢,网上啊,书里啊,也有简易的自我判断的表格,这话我一般不对其他人说,但我们是都是首都公大的,也算是自己人了……”

    “学长是觉得我被害妄想症了?”反正再聊也是无意义,纪询索性不那么正经了。

    “我觉得你是想太多。学校就是学校,不是犯罪分子的窝点。”

    “哈,填好了。”纪询将表格递还给秦警官,但收回了的手,没有垂放到身侧,而是抬起来,修长的指尖点在太阳穴,“如果我是想太多,那么学长你恐怕想太少了。”

    他讽刺:

    “俗称,缺根弦。”

    ……

    纪询很快从警察局里头出来,周同学在外边等他,中午太阳大,他的额发都被汗水沾湿,黏在脑袋上。纪询快走两步,往前一站,人为制造出一片阴影,拿手给热出了汗的周同学扇扇风。

    “走吧,这回过来简直浪费时间。”

    “警察不相信你的说辞?是嫌证据不足吗?”周同学抬起脸,“我那里有一瓶掺了毒的水,可以拿出来。”

    “我看未必是嫌证据不足。也许你们学校的老师已经提前打点过了……当然,我说的不是给钱给物那种打点。”纪询解释,“是先把这事和警察说了,并且说服了。这样警察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自然就不再相信后边去找他的学生,毕竟以大家对权威的刻板认识而言,当然是老师无限大于学生。”

    “这就是警察吗?”周同学问,“如果警察就是这样的话,好像完全无法期待能从他身上得到真相啊。”

    “……当然不是。”纪询,“他是个例,不代表全体。他太年轻了,脑子也不太好用。”

    “你比他还年轻。”周同学客观说。

    “但我也比他聪明很多。”纪询自信道,“再过两年,我也会成为警察,还会成为那种不漏掉一个真相、不错过一场正义的警察。”

    “那时候,你见到我,就知道警察该是什么模样。”

    “哦?”周同学的嘴角含着似乎讥笑的微笑,“想象不出来。”

    “啧,那让你现在就见识下我的厉害……”他先一秒还玩笑着,下一秒,已收起笑容,冷视周同学,“我一开始就猜到你知道有人在水中投毒……但是,你是怎么猜到的?”

    他望着周同学的眼,那双如夜一般深沉,蕴着沼泽一般浓稠的恨的眼。

    杀人的眼。

    “你是怎么猜到的,又是怎么想到,及时固定证据的?”

    *

    第二天,断断续续没怎么睡好的纪询起了个大早。

    签售会在中午,这也就意味着,他还有上午的整块时间可以做点别的事情。他在酒店的自助餐厅吃了早餐,边吃边按着自己的胃。

    或许是因为许久不吃早餐有些不习惯,当然也有可能是有点神经性的紧张,总而言之,他的胃在隐隐抽搐,似乎带来点不祥的预兆,预示着这并非令人愉快的一天。

    吃完早餐,纪询打车去了广润小区——他07年时曾经送周同学回家来过的小区。

    小区还在,大体也没有太多变化。周召南的门也留着岁月的痕迹,主人家这些年没有装修过。纪询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这样胃就不疼了,他摁响了门铃。

    “谁啊?”

    开门的是个年老的女性,她是周召南的母亲。她老了,脸皮已成了发皱的果子皮,有些人,越老越显得慈祥,哪怕皱了缩了,也带着种笨拙的可爱;而另外一些人……他们耷拉的眼皮垂挂狡诈,皱起的纹路暗藏奸邪,连眼角的一抹余光,都似乎带着损人肥己的油滑的光。

    “你好。”纪询开口,“我来打听一点事情……关于霍染因的。”

    关于高二时期的“周同学”的。

    *

    他进门了,坐在沙发上,听着周召南母亲的絮絮叨叨,人老了,话就多了……间隙之间,他又想起那天和周同学接下去的对话。

    “警察……哥哥。”周同学语气平淡的说出了之前一直没有说出的称呼,“你真的很聪明。”

    “我想杀了他。”

    “所以我做了购置毒品的投毒计划。但许诗谨好像偷了它。”

    “你想杀了他,‘他’是谁?”纪询紧迫追问。

    这是周同学第一次叫他“警察哥哥”,也是首次向他承认自己有杀人的心,他以为——他确定——他已经突破了周同学的心防!

    但他错了。

    周同学冷冷看着他。

    那不是一个被突破了心防的人的眼神,那不过是一个终于承认了对手的敌人的眼神。

    “他是谁……不重要。”周同学说,“他总爱藏在阴暗的角落里。”

    是抢了周同学名额的那个人吗?纪询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能被周同学如此惦记的人,一定是和周同学有过剧烈冲突的人。

    “漆黑的,肮脏的,浸在泥里,浑身长满虫子。”

    周同学以如此蔑视的口吻形容‘他’。

    “他总是悄无声息。”

    “靠着沉默和怯弱的假象,逃脱了法律的制裁。

    “他该被审判。”

    “死掉了,他就不用说话了,这样对大家都好。”

    *

    “……那小孩,刚来我们家,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这句话牵回了纪询的思绪,纪询看着喋喋不休的周召南妈妈。

    “我们还以为他是哑巴呢,检查来检查去,明明医院说声带好好的,但人就是不说话,你说这是怎么搞嘛,外头搞不清的,还以为是我刻薄他。”周母苦着脸,“分明就是他自己怪!这还不是他唯一的怪癖,他冬天居然不盖被子,就裹着羽绒服睡觉,还爱开窗,他的小房间里又没有空调,一个冬天里,不知道感冒了几次,是我后来好说歹说,才让他把这毛病给改了……”

    霍染因刚到周召南家里的时候,父母刚刚因为煤气中毒窒息死亡,他是恐惧这一点,才不敢盖被子的吧。

    而后来,在被不知情,或者不在意的收养亲戚反复压迫中,他又发生了变化,开始去接触窒息……

    纪询很快自周母家告辞。

    他带着自周母处拿到的地址,来到霍染因原本住在的地方,一个叫做梅里巷的旧小区。经年累月,这曾是琴市数一数二的好住处已没当年的光环,但从小区内残留的景致看,依然能窥见些许繁华的尾韵。

    纪询按着周召南母亲给的地址,找到了霍染因父母所住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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