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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你……”他说,“当过卧底?”

    还有一种可能。

    潜伏时被发现,被钩子扎入锁骨,被勾着骨头,像钓畜生一样吊起来。

    “……当过。”霍染因算是说了。

    一旦说出口,接下去的就容易了。

    其实也许霍染因本来也没有想要瞒着纪询,只是一开始不熟,后来也没有必要炫耀伤痕,就一步一步到了现在。

    “边境附近。”霍染因语气平静,既不炫耀,也不谦虚,“卧底两年左右,临近收网的时候身份暴露,受了点伤,结束之后就回国了。上头本来想让我在缉毒组工作,我自己打报告,说想去刑侦,就转调到刑侦组主持工作。”

    “我们起底的比较干净,但还是跑了些杂碎。他们早想报仇,一直在追查我的行踪,买我的人头。这次事件,有奇怪之处。”霍染因说,“我从没有说自己是警察,为什么热搜上一口一个‘最美警察’?我救的那位老太太,包括银色轿车的开车司机,也十分蹊跷,那位老太太并没有外表上看着那样苍老;银色轿车司机,将要撞到人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表情,一切看来都像是早有预谋……”

    “唔……”纪询若有所思,“是啊,为什么是‘最美警察’,不是‘最帅警察’?”

    “……纪询。”

    “什么?”

    “别贫。”霍染因皱眉。

    “缓和下气氛罢了,这么严肃干什么?”纪询松松靠着公园椅,慢条斯理说话,当他要用他脑子的时候,他永远能走在绝大多数人面前,“当年你独身在狼穴都没有怕过。现在对方只剩下散兵游勇,没道理你反而开始瞻前顾后,按我对你的了解,你只会想着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所以,你不是替自己担心,你是替我担心——但没有必要。”

    “哦,”霍染因低语,“我不该替你担心吗?”

    “客观分析。”纪询,“第一,他们连你目前身在何处都不知道,就更不可能知道我们的关系了,所以不大可能一上来就将我列为击杀目标;第二,我好歹也是前刑警,意识有,身手……也还是有的,多少还是给我点信任吧。”

    “这个时候,”他看着霍染因,微微一笑,“你不信任我,信任谁?”

    “如果……”

    “没有如果,回忆往昔里我对你的谆谆教导,如今我已经深刻的意识到,我过去实在太浪了,立场太不坚定了。”纪询沉痛道,“让我们找回初心,吸取教训,一定要用人海战术打败他们,绝不单打独斗,给罪犯可趁之机!”

    云霄雨霁,霍染因终于笑出声来。

    “好啦。”纪询刷地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旅游地图来,展开在霍染因面前,这还是白天在房间里,埃因递给他的琴市旅游地图,“你的仇人在东南亚,就算从你上热搜的第一秒钟就被他们心有所感的看见了,他们准备枪支弹药,锁定你的身份,探查你的行踪,再从东南亚飞过来,也需要至少48个小时。换个角度想,在这48个小时里头,我们是绝对安全的。我建议,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比如用这48个小时先把琴市游览一遍,再回宁市布置陷阱设下埋伏,守株待兔等待杂碎?”

    “好主意。”霍染因,“听你的。”

    “那就再听我一件事。”纪询说,他的手指在琴市的海岸沿线处一处地方点下,“接下去,我们去这里。”

    霍染因望着地图,目光深邃。

    那里是……

    *

    那里既不是风景名胜区,也不是百货商贸区。

    那里是一个废弃的港口。

    纪询和霍染因到达这里的时候,正好是夕阳西下。

    橙红色的晚阳已经逐渐碰触远方的海平面,最后的阳光反而有着比拟正午骄阳的威力,因为情知自己马上要告别世界,反将所有余晖,全部热力,一股脑儿倾泻而出,将海洋、大地,都染为一片赤橙。

    废弃的港口没有人,只剩下生锈的铁块,堆积在港口没来得及拿走的大大小小的集装箱,以及支棱出码头的木桩,那一条条的木桩,宛如濒死之人抓向天空的手。

    耗尽力气,也不过徒劳而已。

    “你都查到了这里了。”

    纪询和霍染因来到这里的时候,霍染因开腔说话。

    他们的双脚已经踏上这个废弃的港口,堤岸上生了一壁野草,密密的野草在萧瑟的风中抖出簌簌声响。纪询说:“来这里还是要干点正事的……我的事情你的事情都算正事。之前认识你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你年纪轻轻,这么有钱。毕竟普通百姓都是仇富的。”

    他调侃道。

    “后来我来这里,从你的亲戚处知道了你从母姓。再往上查一查,就查到30年前的造船大亨,霍善渊。”

    “他是我爷爷。”霍染因说,“我父亲入赘,我从母姓,因此母亲的爸爸,算是我爷爷。”

    “他似乎在你出生后没多久就谢世了。”

    “嗯……我对他印象不太深刻。有记忆的时候,爷爷已经缠绵病榻,可能在我四岁左右,爷爷就去世了。他的财产被我父母继承,最后又由我继承。只是我的爷爷虽然以造船发家,我父母却都不擅长此道,因此在我爷爷离世之后,就直接着手将船厂卖掉,后来买手又卖,辗转来去,这里就废弃了。”

    “你爷爷让你妈妈招赘,难道不是想让你妈妈继承家业?”纪询诧异。

    “我妈妈并不是我爷爷唯一的孩子。”霍染因解释,“我妈妈还有个哥哥,我爷爷一直培养我舅舅,对我妈妈一贯比较放纵,只当她是大小姐一样宠爱。只是我舅舅在我妈妈结婚前病逝了……没有办法,只能让我妈妈坐产招赘。事情赶得急,选择的余地也不多,也许我爷爷当时想的是要培养下一代。”

    “可惜老人家身体不太好。”

    “晚年丧子,对一个老人的打击太大了。”

    “如果他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坚持到你长大成年……”纪询看着霍染因,他想到自己在霍染因家中窥视到的那一幕,沉重如棺材的棉被死死盖着一个哭泣的孩子……

    对方猜中了他的心。

    霍染因嘴角掠过一丝讽刺的微笑。

    夕阳的余烬如同火焰,燃在他的嘴角。

    “你想让我爷爷保护我吗?恐怕不会如你所愿。这件事情你没有查到吗?也是,这种丢人的事恐怕你去问谁谁都不会说。不过我猜,你多少也猜到了吧,只是不忍心说。”

    “我小时候确实饱受家暴。好奇我父母为什么这样对我吗?答案很简单,一点不出奇。”

    “因为我是……”

    “奸生子。”

    第一四七章

    血脉是人所能留下的最简单的遗物与希望。

    是的。

    理所当然,不出意料。

    虎毒尚且不食子,若非霍染因的身世有疑虑,一个家庭里,父母双方都对自己的孩子下如此狠手的概率是很低的。

    “然后呢?”纪询紧跟着追问,并没有停一停,安慰安慰霍染因。

    过去的事情他无法安慰,在这件事情上,霍染因心上的伤口已在积年累月中被缝出密密的针脚,结上厚厚的疤痕。

    浅薄的安慰的言语,轻若浮毛,根本无法穿透那结出的盔甲似的痂。

    他只能反复追问,挖掘过去,挖掘伤口……挖掘藏在过去里的一切,再拼凑出真正的真相,真正能够治愈霍染因的一剂良药。

    “虽然现在说这些有些迟了。但越长大,我越不怨恨……我的妈妈,霍栖语。”霍染因明白纪询的深意,为了给侦探最客观的线索,他凝神思索,一字一句都斟酌谨慎,“她怀我的时候是21岁,大学还没有毕业。我似母,样貌承袭了妈妈,但远不如妈妈。”

    霍染因身为男人,容貌已经极盛极艳,比霍染因还要美上许多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纪询一时无法想象。

    也许如宝石一样璀璨,如明月一样皎洁吧。

    他继续听霍染因描述。

    “我爷爷很宠爱她,又很担心她,总是让家中雇工随身跟着怕她出事。”霍染因,“但我妈妈当年性情活泼,喜好交际,她考上那个年代很少见的大学后认识了一帮志同道合的同学,就时常想甩掉身边跟着的佣人。那一年我的舅舅,她的哥哥刚刚因病过世,她的爸爸也遭受沉重的打击,精神衰退,时常喝醉,整个大宅都笼罩在一种颓唐腐朽的气氛之中,她越发痛苦无法忍受,因此愈加频繁的独自出门参与聚会。”

    “聚会中出事了?”纪询忍不住接话。

    “……嗯。”霍染因,“一次诗会聚会在酒店中举办,中间不知是谁提议喝起酒来,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我妈妈就在诗会的隔壁房间里,被两个陌生男人轮奸了。”

    “……”纪询的脸色沉下来。

    霍染因描述到了现在,他已经能猜出后面的许多事情。

    令人不忍猜出的事情。

    “发生了这种事情,已经很悲惨。但恐怕当时我妈妈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地狱一样的晚上,只是不幸的开端。”霍染因说到这里的时候,语速骤然加快。语速虽快,他说得还是清清楚楚,“后来,她衣衫不整的被同学们撞见,也被酒店里的人撞见。”

    “人太多了。等她回到家中,惊慌失措,好不容易在惊闻消息的父亲的安慰下勉强睡下的时候……关于霍家女儿被流氓轮奸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琴市。”

    “流言?”纪询问。

    “不止是流言,还有照片。”霍染因说。

    “这是有预谋的……”纪询喃喃。

    “也许。”霍染因,“能揽下这么一大摊子生意的霍家怎么可能没有敌人,霍善渊的独子刚刚病逝,如果仅余的一个小女儿,再因为这场打击有什么三长两短,整个霍家也就树倒猢狲散……兵不血刃,就能瓦解一个偌大家族,想来有不少人会动心吧。只是当年的刑侦手段不像现在这么完备,当年查来查去,闹得满城风雨,最后也没有找到那两个流氓。”

    “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说到这里,霍染因难得停了下来。

    纪询看见霍染因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他尚未辨别清楚这些复杂究竟代表着什么情绪,霍染因已经出声:

    “我妈妈,发现自己怀孕了……呆在她肚子里头的,父不详的孩子,就是我。”

    “真奇怪。”

    霍染因淡淡说。

    “明明在事发当夜已经吃过了药,做过了措施,我依然不要脸的,像野草一样的……在她身体里留了下来。”

    “霍家当年在琴市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妈妈作为霍家的小女儿,妍丽又聪明,从小到大,向她示好的男性就络绎不绝,到她21岁的时候,本来已有意向性的未婚夫。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未婚夫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其余穷追不舍的男性,也全都风流云散……这也不是什么不可预想的事情。这起丑闻闹得太大了,就算放到现在,女方也无法做人,何况当年。”

    “发现怀孕的时候,孩子已经三四个月了,他们去了医院。妈妈自那回以后,心情始终郁郁,身体也一直没有养回来,如果流产堕胎,有伤到身体的风险……也就是说,未来很可能再也怀不上孩子。”

    “这对我妈妈,对我爷爷,都是一个致命的消息。”

    “舅舅刚刚过世,他与我姨母结婚又离婚,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我妈妈是爷爷的小女儿,她21岁的时候,爷爷已经58岁了,奶奶也早已死去多年,他更不可能再有什么骨血。妈妈是爷爷仅余的唯一传承;妈妈肚子里的孩子,也是霍家唯一的指望。”

    霍染因平铺直叙。

    这个观念如今看来,也许已经在部分人心中过时,但在当年,哪怕是现在的绝大多数人心里,这依然是根深蒂固牢不可破的信念。

    人生在世,匆匆几十年,总要留下些什么证明自己来过。

    血脉是人所能留下的最简单的遗物与希望。

    “最终爷爷和妈妈商定,留下孩子,找人入赘。”霍染因说,“我爸爸,许成章,此时主动站出来。”

    太阳彻底西沉,余晖也尽,红云将散,灰蔼蔼的蓝开始蚕食天空。

    纪询的目光从天空挪到霍染因脸上。

    一片自云上落下的阴影笼罩在霍染因的脸上。

    霍染因向前一步,迈过这片云,挥去笼罩在脸上的阴霾。

    他言简意赅,将最后的几句话说完:

    “我爸爸婚后对我妈妈很好,如果不是妈妈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导致再也不能怀胎,不能生下一个真正属于我爸爸的血脉……也许他们最后会拥有更加幸福美满的人生。”

    正事说完了,天气尚好,他们谁也不想在这时候回酒店,便默契地走下堤岸,沿着废弃的港口散步。

    虽说港口已经废弃,到处是杂草、砂砾,以及落寞锈蚀的钢筋,但那种开阔不屈的野性,却意外的完整保留了下来,和着海风,扑到纪询脸上。

    纪询走了一会,感觉心情舒畅许多,也打开了话匣子:

    “当年造船厂还在的时候,应该非同凡响。如果……我是假设,假设你爷爷活得久一些,你会不会变成新一代的造船大亨?”

    “不会。”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不喜欢造船。”霍染因言简意赅。

    更因为造了船,就当不了警察,见不到你。

    “也挺好的,万一你当了造船大亨,我说不定就见不到你了,那就太遗憾了。”

    纪询感慨的声音和霍染因的心声同时响起。

    霍染因轻轻抿了一下嘴,有一点后悔。

    这两天老是纪询在告白,见缝插针地说各种甜言蜜语。

    下一回……自己也一定……说得更快点。

    他们走过了沙子板结的沙滩,来到歪歪斜斜的木码头。没有了专人维护,木码头被海水腐蚀了一半,半边身子都朝海中歪去,与此相对应的,是本该没在海底下的木桩反支棱出来,大咧咧地浮在海面。

    纪询随手按了按靠近自己的木桩,正眺望着海面,站在旁边的霍染因突然说:

    “码头底下有东西。”

    “什么东西?”

    纪询刚说,霍染因已经弯下腰,将泊在码头下海面上的东西捡上来。

    那是艘小小的木船,比成年人的巴掌都更小些,木船的中央,镶嵌着数颗不规则的蓝色晶石,晶石有圆形的、贝壳状的、狭长的,这些晶石被残余的天光一晃,晃出比大海更加澄澈的粼粼蓝光。

    “这是……”纪询一时惊奇,举起木船对着太阳,“做得还挺漂亮的,工艺品?”

    “也许吧。”霍染因回答,“你看左手边。”

    纪询顺着霍染因所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令人惊讶的一幕。

    一艘又一艘巴掌大小的木船成串成列,成百上千,随着海浪起起伏伏,那些镶嵌在木船船底的不规则蓝色晶石,也随同木船升升降降,一阵冰凉海风,是一片无边的磷光闪闪;一阵白沫拍岸,又是一地丛生的落星烁烁。

    真是蔚为壮观的场面。

    “源头在那里。”霍染因说,当先往前走去。

    他走的方向是木船最密集的方向。

    对方没有判断错误,当纪询跟着霍染因来到走了小十几分钟,来到港口处废弃的集装箱附近的时候,他们港口上还有十来只木船,没有放下水中。

    纪询弯腰看了看水面:“放这么多木船下水干什么?凹个风景拍照用?”

    霍染因则看着周围,他没看见人,这让他的目光锐利了些:“拍照的话躲着我们干什么?”

    “也不一定是躲着我们。”纪询说,“可能是回车上拿点东西。”

    “这么费工夫的景都凹好了,再回车上拿东西?”霍染因,“你觉得可信吗?”

    “人有三急也是会发生的。”纪询,“当了警察啊,就是疑心病重。”

    他们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并没有发现,另有一道视线,自阴暗的角落,悄悄地,落到他们的背上,再一路向上攀爬,爬过他们的背脊,脖颈……最后,无声无息落在他们的脸上。

    阴暗的目光如无形的蛛丝,一丝一缕,覆盖他们的面孔。

    第一四八章

    一只眼睛。

    一阵风从四处散落的集装箱间,发出低沉如泣的呜咽,把近海的那些镶着蓝晶石的木船吹得远了些,但没一会儿,海浪又把它们往岸上带,拍击在沙滩与堤岸,排出白色浮沫。

    风有点冷,霍染因搓了搓手,纪询凑过来,朝人的手掌上呵了口气,又用很小的幅度朝某个方向动了动下巴。

    霍染因心领神会,用余光看去,看见一个红色的集装箱。

    也是,空地上不见人,人多半是藏在视线看不到的地方,箱子就是一个很好的遮蔽物。这个废弃的港口里,多的是各种各样的集装箱,人也许就藏在某个箱子之后。

    这是霍染因第一时间的想法。

    不,等等,不对。

    思绪才落,他的目光又定在红色集装箱上。

    这个集装箱有些不一样。

    它的颜色鲜艳很多,不像那些蒙尘废弃许久的铁箱那样锈的只余下灰扑扑的黯淡。倒像是有人用布擦拭,又额外曾经补过漆一样。

    箱子附近也看不到大件的垃圾,似乎被人清理过。

    “我们去那边躲躲风吧。”他随意找了个借口,和纪询默契的往箱子旁走。

    走得近了,视野开阔,霍染因突然看见一块形似砚台的大石头放在集装箱之后,石头上,整齐摆放着一双棉鞋。

    看上去简直像是……

    纪询比他大胆多了,他注意到箱子的裂口在头顶开,知道没什么被人暴起袭击的危险,就放心大胆的蹲下去细细查看红色集装箱。

    他在箱子对着海的那一面,目光肆意逡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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