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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他看到两个大概有五角硬币一样大的,仿佛被锈蚀出来的圆形孔洞。

    从洞里能够看见箱子内部吧。

    纪询忍不住靠近,望入孔洞。

    黑黢黢的视野内,他的眼对上另外一只眼。

    一只带着血丝的眼,从里向外,朝他看来。

    受过训练的人受惊和普通人受惊的反应不太一样,纪询瞬间弹起来,没有跑,而是火速掀开集装箱!

    他打开了集装箱的盖子,在盖子里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老头。

    但在第一时间吸引目光的,也许并不是这个蹲在箱子里的老头,而是箱子里除了老头外的一切装扮。

    这是个不小的集装箱。

    算起来可能有1.5米的长宽,箱子的内壁被贴了墙纸,是个银灰并蓝色的轮船墙纸,和外头的风景也算相得益彰;箱子的底部铺着曾毛茸茸的毯子,很厚实的样子,应该能做到防寒防沙。

    以坐在箱子里的老头为圆心,箱子的后侧有两个小靠枕,箱子左侧有个充电式的壁灯吸附在箱体上,看来可供照明。

    老头的身前则有一套茶具并水壶,还有一个玻璃缸放置瓜子零食。

    至于右边,有手机有相机,还有个小小的垃圾桶。

    无论怎么看,除了地方小点,位置古怪点,这都是个布置得还算舒适完善的惬意休息地……包括集装箱外的那个放鞋子的石头,想来也是换鞋凳吧。

    霍染因扫视了一圈箱体内部,最后看向老头。

    老头也看着他。

    箱子里的人蹲坐在地上,两膝曲起,双手抱膝,肩膀上搭着一床厚厚的棉被,他的骨头已经撑不住他的脸皮,皮肤经受地心引力,松松垮垮地往下掉,掉出一褶一褶的皱纹来。

    但他的眼睛是向上的,黑瞳朝上,眼白朝下,维持着刚才纪询从孔洞里看见的有些恐怖的模样,定定望着霍染因。

    “老人家。”纪询低头问箱子里的人,“你藏在里头,干什么?”

    “我没有藏在里面。”老头回答,瓮声瓮气。

    “那你这样……”

    “这是我的房子。”老头说,“现在的年轻人,这么没礼貌,人还在家里,你们就来擅自闯入了?”

    “……”

    纪询与霍染因一时沉默。

    他们觉得这是老人的胡搅蛮缠,但就算是胡搅蛮缠,看着设施这么齐备的箱子,胡搅蛮缠中也就透出了一丝道理。

    “不好意思啊大爷。”纪询能屈能伸,很快换个口吻和老人套话,“我没想到箱子里也能住人,莽撞了。大爷,你是一直都住在箱子里的吗?”

    他同时和霍染因眼神沟通:这是个孤寡流浪老人吗?

    不太像。霍染因眼神回应。对方衣着整齐。

    “没有一直。”老头果然说,“这是我的小家,我还有个大家。我有时住小家,有时住大家。”

    “住小家是为了干什么?看海吗?”纪询耐心问,年轻人对老人要有些耐心。

    “不是看海。”老头神秘一笑,以炫耀的口吻说,“是看蓝眼泪。你们知道什么是蓝眼泪吗?”

    纪询还真知道。

    写的,总是会注意时不时收集一些冷门奇怪的资料。

    “蓝眼泪”恰好在纪询的知识库内。

    简单的说,这是一种海洋内微生物汇聚而成的景观,是闪耀在海洋中的荧蓝色光点,恰如天水倒转,星河倒映在了海岸线。

    等等……

    想到这里,纪询一顿,回头看着海面。

    无数镶嵌蓝晶石的小木船的妆点下,海洋确实变得漂亮了。

    此时阳光已几近于无,月亮和星星开始缀上天幕,海水沉下去,沉得发暗,海上的小木船浮起来,浮着发亮。

    站在岸边远远眺望,宛如天上的星星抖落了沫子,每一点碎沫,都是个闪闪发亮的蓝色精灵,它们身上的光随着呼吸而明灭,它们手牵着手,在海的边沿唱起了歌。

    老人这时露出狡猾的笑容,同纪询一起,眺望海面:“是不是很像?多像那蓝色的眼泪,闪烁在海水中,一呼,一吸,一呼,一吸……啊,没了,它的生命走到尽头了。它消失了。”

    老人喃喃道。

    代号为蓝眼泪的微生物,一旦被冲离海水,它的剩余时间便以秒计。

    100秒,它最长的生命计数。

    100秒以后,荧光熄灭,生命消失。

    它死亡了。

    风卷起来,现在,海面上的小木船被海浪吹覆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荧蓝光芒黯淡下去,宛如美丽生命的瞬息消逝。

    “再过两三个月,东南沿海就会有真正的蓝眼泪。”霍染因忽然开口,“那时候去东南沿海看蓝眼泪,应该比现在方便些吧。”

    “年轻人,你还年轻,根本不知道老年是什么样子。”老头,“每一个老人,在每一年的冬天都很担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明年的春天,三个月,90天,你居然想让我在90天之后再去看我心心念念的蓝眼泪?”

    他的口吻好像在说,你居然想等我死了再让我去旅游?

    “不过……”

    他这时又说话,依然盯着霍染因。

    “仔细看看,你长得真好看……”

    老头从箱子里头站起来了。

    坐着的时候不显,一旦对方站起来,纪询即刻发现,这是一个身材颇为高大健壮的老人,藏在被子底下的衣服,也和纪询之前设想的不尽相同。

    既不邋遢,也不普通。

    相反,他穿着件黑色呢绒长风衣,风衣的领口处别着一枚看上去就很昂贵花朵胸针,花朵的五个花瓣上镶了满钻,中心的花心处是枚拇指肚大的蓝宝石,就算在这昏暗的光线中,依然熠熠生辉;风衣里是高领白毛衣与一条牛仔裤,再配合着他三七梳开,黑白相杂的丰茂头发,看上去十分时髦。

    总体而言,哪怕他出场方式颇为诡异,这依然是个相貌堂堂,仪表非凡的老头。

    “这个送给你吧。”

    老头做了个让纪询和霍染因一齐瞠目的举动。

    他居然抬手解下别在胸膛上的蓝宝石胸针,将它递给霍染因。

    这枚光彩璀璨的,近乎能在黑夜中照亮手掌的,足有婴儿拳头大,任凭哪一个女人都会爱不释手的宝石胸针,就这样被老头轻轻巧巧递到了霍染因面前。

    轻易得仿佛它不是数十上百万的东西,而是路边几块钱的玩具。

    逼人的光芒让纪询与霍染因一时失声。

    失了半天声,纪询又开始和霍染因眼神交流了。

    脑袋不太好?纪询。

    逻辑看还清晰,对话也算有条理。但是……霍染因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昂贵胸针,头疼的回以眼神,还是问问他家人的电话号码吧。

    你问?纪询。

    你问。霍染因。

    “大爷……”纪询咳嗽一声,“虽然我也觉得旁边这位长得挺漂亮的……”

    霍染因瞪了纪询一眼。

    “但是贵重物品要收好,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给人呢?”纪询又说。

    “不是随随便便,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老头说。

    得,开始鬼打墙了。纪询盯着老头,正琢磨着怎么把话题转到老头家人处,套出老头家人的电话号码时,这老头看他一眼,主动开口:

    “在想我疯了吗?”

    “……”

    “我没疯。”

    “……”疯了的人一般都爱说自己没疯。

    “对于一个老人来讲,钱真的重要吗?”老头咧嘴一笑,露出还算整齐,但一眼能够看出是假牙的牙齿,“对于死人而言,钞票铺满棺材的感觉一定很好吧?”

    老头不可怕,就怕老头懂歪理。

    纪询此时不和霍染因打眼色了,他回头望望,见海的浪潮基本把水面上的木船给颠覆了,便亲切地将箱子中的老大爷请出来,让人穿上鞋子,并和霍染因一起,一左一右地将人带往不远处的警察岗亭。

    “等等!”

    “你们干什么!非法囚禁老人家吗?”

    “放开我,被子垫子什么的都准备好了,老人家要在海边过夜!”

    “混蛋,别以为我老了就动不了手了!有本事就放手,让我给你们好看!”

    短短一路,一两千米,这老头精神十足,胡乱挣扎,要不是晚间的废弃港口实在没人,纪询和霍染因保不齐还没走到警察岗亭,就被警察给拦下来了。

    但好在这段路程实在不算远,费了翻功夫后,他们算是全须全尾的把老头带来了警察岗亭。警察也露了面,纪询陪着老头站在外边,霍染因则上去,三言两语将刚才的事情描述一遍。

    无所事事的等待中,纪询倒是注意到,旁边的老头在见了警察之后,倒是安静乖巧不少,也不说奇怪的话做奇怪的事了,光只低着头,规矩站着。可能老了老了,就和小孩一样,既怕家人,又怕警察。

    很快,霍染因带着值班的警察出来。

    警察对于情况很重视,将老人带进岗亭里,先是闲聊,聊聊名字,聊聊家人。

    纪询在旁边听了一耳朵,老人老老实实地说自己姓胡,至于名字,没说。

    他见事情顺利,也不多关注,和霍染因一起,往前边走了点距离,走到距离岗亭十来步的位置。

    “其实刚才那枚珠宝确实漂亮。”

    “唔。”

    若不是真的漂亮,他们也不会看到的第一眼,就意识到它的贵重。

    “不过我觉得蓝宝石不够适合你,它过于端庄绅士了。深邃剔透、红如血滴的红宝石,或者流光溢彩、灵动瑰媚的猫眼石,才是最适合你的宝石。”纪询仔细分析。

    “我对宝石没有特别的兴趣。”霍染因说,“你有兴趣?”

    当然——

    一声理所当然的回答险险脱口而出。

    连路边的一个老头,都会被你所蛊惑;天天和你在一起的我,怎么可能坐怀不乱,毫无所动?纪询心想。

    “当然有兴趣。”纪询看着霍染因,低笑道,“把宝石戴在你身上,让宝石的光映着你的肌肤,一定很好看吧?”

    “两位——”

    背后的岗亭突然传来警察的声音。

    纪询和霍染因同时吓了一跳,立定站直,齐齐转头看向身后警察,神色十分之严肃。

    “联络到老人的家人了,他们说马上就过来接老人。你们……”

    警察顿一顿,感觉着前方两道仿佛来自领导的严厉视线,有些气虚:

    “不用这么严肃吧?”

    第一四九章

    罗穗。

    名为老胡的老头的家人来得非常迅速。

    大概20分钟左右,纪询和霍染因已经见到一个看着年纪比老头年轻一点,但也有至少60岁往上的老太太出现。

    这位老太太穿着朴素,一身灰衣灰裤,剪了个妹妹头,鬓边垂落的头发用两枚再基础不过的黑发夹夹起来。

    光看老胡的时髦劲,还真瞧不出来他的妻子是这么简朴的女人。

    不过婚姻关系,要么协同,要么互补,这对夫妻能一路坚持到老年时候,也许就是彼此互补的缘由吧。

    他们没有进入警察岗亭,只看见这位老太太在警察的教育声中连连躬身,接着又去抓老头的手,想搀扶老头往外走。

    “夫妻感情不错啊。”纪询感慨。

    下一瞬他就被打脸了。

    老头没好气地甩掉老太太的手,实在一点面子也不给。

    然而老太太没有生气,不过好脾气地笑笑,过了一会又去抓着老头的手。

    这下老头快走两步,先老太太一步出了岗亭。

    出了岗亭,老头便同霍染因见了面,他脸上依然带着些恋恋不舍、意犹未尽,似乎很想对霍染因说些什么,不过警察就在老头身后虎视眈眈地看他。

    最后,老头只能怏怏地和前来接他的老太太一起,上了车子,车子开启的最后时间里,老太太按下车窗,先向警察道谢,又向纪询和霍染因道谢,倒是她身旁的老胡,冷着脸,一语不发。

    汽车绝尘而去。

    废弃的港口、岗亭、路边的两个人,在汽车的后视镜中被越抛越远,先成为芝麻粒大小的一个点,接着又在某个转弯中彻底消失不见。

    车子已经进入了城市的主要干道,五光十色、缤纷多彩的夜灯映在车窗上,留下淡淡的虹似的彩。

    令人尴尬的安静终于由坐在右手边的老太太打破了。

    她是个很有耐心,很有礼仪的女人,此时看见了沾在老胡衣服上的沙子,免不了细致地掸去:“你啊,出门之前先告诉家里一声吧,孩子们找你都找疯了。”

    老胡双手抱着胸,外头的光老在他脸上晃,显得这张满是皱纹的脸阴晴不定,光影中看去,仿佛挂了皮的骷髅。

    “真的吗?”好在他很快开了口,活人的声音冲淡了恐怖的氛围,“未必吧。”

    “别把自己看得这么不重要啊,不说小飞,就是在宁市的小芫,也打了两个电话过来,问我接到你没有。”老太太说,“电话里,她急得要死,我看如果我说没接到,她马上就要拜托这里的同事帮忙找人,那就闹到人尽皆知,你也丢大脸了。你就放心吧,这两个孩子,没有不孝顺的。”

    老胡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一个叫胡铮,一个叫胡芫。

    老胡总是嘴上倔,心里软,听着这话,神色就和缓下来,坐在车子里,也不像骷髅那样令人害怕了。

    “胡芫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她说了什么时候回来没有?”

    “这个……”

    “怎么,还是不愿意回来?”老胡的脸又拉了下来,那层层叠叠的皱纹,活像一只苦着脸的哈巴狗,“我八十大寿都不愿意回来,还说什么孝顺不孝顺,可笑,我看要再见她,就得等我死了再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太太打圆场,“芫芫不回来,也是有她的理由在。她和小铮有疙瘩,与其在你的寿宴上闹起来,不如错开来。孩子大了,主意也大了,随他们去吧。”

    “什么理由。”老头厌烦道,“不就是胡铮盯着我的遗产,不愿意分给胡芫吗?也就不乐意见到眼中钉的出现吗?我的遗产给谁是我的自由,知道胡铮有着心思,胡芫就应该见天的在我面前晃,讨好我,让我把遗产全部留给她,一个字儿都不给胡铮这才对,哪有不战而退的道理,我可不记得我这样教过她!”

    “你怎么又说遗产了,多晦气!”老太太责备道,“你身体好着呢,到不了遗产的地步!”

    “哼,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已经立遗嘱了……”

    老太太不想和这倔老头争,轻轻巧巧地换了个话题:“你的胸针带歪了。警察说你想要把胸针送给个刚见面的年轻人。这枚胸针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吗?怎么这回说送就送。回头找不到了,你又该发脾气了。”

    她伸手要去扶这枚胸针,却被老胡一抬胳膊挡开了。

    老胡不耐烦嘟囔着含混的话,显然还在为两个孩子生气。

    老太太揶揄他:

    “看,这么宝贝,我动一下都不行,还想着送人,肯定送出去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总之,其他都再说,先给孩子们挂个电话报平安是正经的。”

    余下一路无话,车子很快到了目的地。

    老胡没有对纪询和霍染因说谎。

    他确实有个“大家”——真的挺大,是栋三层的小别墅,带着个小花园。

    小花园收拾得不错,二三月份里,也是绿荫如盖,花木怡然。

    老太太先行下车,又扶着老胡出来了,她穿行花园,往别墅里走去,并问老胡:“……从海边回来,冷到了吧?家里的汤已经煲好了,我给你端上来,你先喝一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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