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你们都怎么了?怎么一个个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又吐又哭?威力真的这么大吗?我怎么半点没感觉?我说你们一个个啊,也太娇气了——”说来也是心酸,副队昨天刚刚前往港口因公负伤,才算好好在医院里睡了一觉,今天在佛寺发现了新的尸体,谁说也不好使,他又非要跟着车子颠簸过来,一定得亲眼看看现场,盘盘案子,才能安心。
不过来了也不是坏事。
至少回头警局里个个是猛男,个个落过泪,谁也别笑谁。
“纪询。”霍染因的声音突然从头上传来。
纪询抬起头来,迎上霍染因看好戏的目光。
他正呆在一株大树的背后,蹲着。
理论上讲,大树枝叶繁茂,光合作用释放大量氧气,如果他先呼吸到氧气,就不会呼吸到臭气;实际上讲……
“眼睛都红了。”霍染因好整以暇的声音慢悠悠降下来,“真委屈。”
“……”纪询睁着一双兔子眼。
“哭了吧?”霍染因勾着嘴角,“睫毛还沾着水珠。”
“……”纪询眨了眨眼,眨去水珠。
“所以是谁说,”一路说到现在,霍染因才蹲下身来,直视纪询,图穷匕见,“男子汉只在床上哭?”
“你也太小心眼了!”纪询惊叹。
“哼。”霍染因哼笑一声,摆明了车马,自己就是小心眼。
继而他抬起手,手指轻擦过纪询的眼,擦去还沾在上面的一点湿漉。擦完了他想走,纪询却不让了,伸手勾住霍染因的肩膀,将脸埋进对方的脖颈,就着人的体香,狠狠吸了两口气。
吸完之后,浑身细胞算是活了一半,再听霍染因说:“……差不多了吧?”
纪询:“还差很多。”
霍染因没好气:“你差很多,就自己再走远点躲着,我又不会把你拉回来。把衣服掀起来遮我的脑袋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纪询叹气,“让你敏感的鼻子能在我的衣服底下苟延残喘几分钟。你光看我眼睛红了,没注意到自己的鼻子也被揉得红了?”
衣服彻底掀起来了,盖住了两个脑袋。
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黄绿色的衣服上洒下菱形似的光驱。
一只眼瘸的鸟儿把这件衣服当成了崎岖的地面,飞落下来,刚踩了两脚,便觉爪下突然一抖,又吓得扑腾起来。
躲在树后衣服下的小小亲昵,在两分钟后,被尸体旁法医新的报告给打断了。
只听法医咳嗽两声,声线有小小的走样:
“……尸体生殖器被切割……”
*
现场的初步勘验之后,尸体被搬运回警局,进行更精密的检查。尸蜡将尸体保存得颇为完整,透过表面一层褐色的蜡化物,甚至连尸体的五官都还能隐约看清,无论是通过五官找人,还是通过从尸体身上提取的DNA确定身份,都不成问题。
事实上,在局里加急检测之后,当天晚上,他们就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死者文成虎,1966年生,琴市周边霞珠县人,中专文化,父亲文中和,母亲冯玉,是家中排行第三的孩子,有最大的姐姐和一个哥哥一个弟弟。
如今这些人都还健在,但并非所有人都来了警局,来认尸的只有一个,是文成虎的姐姐,文美花。
文美花恐怕就是所有农村家庭里出来的姐姐的模样:不打扮,不保养,老得早,但身体健康,人也壮实,在警察这种政府人员面前总有些拘谨。
“我弟弟是在97年失踪的……”
“但看档案记录,你们是98年下半年才报案,为什么?”赵雾问。
“我弟弟和家里关系不太亲近。97年的时候,他也是三十岁的人了,那时候都还没有讨老婆,我爸妈就天天说他,说多了他就不爱打电话回家了,而且那时候我们也都在霞珠,没来琴市,隔得远,他不打电话回来,我们也联络不到他……”文美花有些唠叨,上了年纪的人总有些唠叨,但无论如何,穿着身灰衣服的女人还是将情况说得比较分明,“而且他也不是突然失踪的。”
“什么叫不是突然失踪的?”赵雾疑问。
“我弟弟很早就去了琴市,虽然没结婚,但一直以来过得都还不错,也有点自己的小产业,房子买了,在琴门大学门口开过小卖部……就是因为明明有钱,却不肯结婚,我爸妈才老在家里骂他有毛病……”
话题又回到了结婚上。
老一辈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将结婚看得这么重,好像生下来的所有意义,就是到了年纪,结婚,生孩子,再把孩子抚养长大,如此这一生便变得和老黄牛一样极有意义极有盼头了。
赵雾倒也好脾气,耐心听着,只见缝插针地把话题绕回正轨。
“不是突然失踪。”
“对对,他不是突然失踪的,他在失踪前,跟我们打过招呼,说要把琴市的所有资产卖了,去别的城市发展,会有一段时间不联络我们,等安定下来了再联络。”
“说这些的时候,文成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赵雾仔细问。
“……”文美花迟疑片刻,毕竟已经过去了十几二十年,想要回忆起来,没有这么容易,“没有,我记得那段时间他见天的高兴着。我们都怀疑他是不是得了什么发财门路,我记得大弟那时候穷,想沾光,问了小虎很多回,小虎都说没有门路,两兄弟还闹了一回。”
“然后他房子卖了,小卖部也卖了,人就失踪了。我们就联络不上了。”文美花详细说完,“直到98年年底,还是联络不上,才觉得可能出事了,来警察局报警。”
“你们家里对于文成虎的失踪有什么想法吗?什么都可以,比如文成虎在外头招惹了什么是非,或者钱财露白……”
“没听说二弟在外头有什么仇家。”文美花摇头,满脸困惑,“我们最初也觉得是钱财露白被人看见,所以被抢劫了。但是后来报警之后,发现二弟卖房卖小卖部的所有钱,都还存在银行卡里没动过。”
赵雾问:“感情纠纷呢?”
死后被切割生殖器这非常特殊的举动,总是难免让人多想。
“他一个光棍,哪有什么感情纠纷,我前面不是说他不肯结婚吗?他在大学门口开店,就想着娶个有文化的金贵女大学生当老婆,生个有文化的孩子上大学,鱼跃龙门,可是人家哪里看得上他,说是有钱,也就一点能温饱的小钱,拖去相亲的媒婆一听这要求就说成不了。”
“会不会已经有了心仪对象?”
“没有,我们最开始也以为他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心里头不切实际,但他弟跟他住过一段时间,也没发现他有念着哪个小姑娘,后来我们私下猜,大概就是自己大学没念上,不想当泥腿子,才缺什么想什么。”
赵雾又问了些情况,但文美花说不出更多了。
赵雾让人把文美花送出了警局,自己往办公室里去,一进办公室,就看见众人在桌子旁围坐了一圈,说来也有点怪异,平常开会的时候,大家坐得那叫一个七歪八扭放浪形骸,但今天不知怎么的,每个人都端端正正地坐直了,双腿并拢,其规矩模样,跟小学三好生上学的坐姿差不多。
怎么回事?赵雾纳闷。
这一圈子里,副队占据了他惯常的位置,正煞有介事的主持局面,只见他举起手来,并掌如刀,朝双腿间飞速一割:
“谁会没事切裆部?听我的,百分百,男女关系导致的!”
伴随着那快很准的一只手,赵雾只觉一阵小风吹来,裆部轻轻一凉。
再看周围的人,双腿已经并得不能再紧。
他的双腿,也悄然合拢……
第一八九章
定波
“……咳咳。”
赵雾很快出声打断。
“哟,老赵,问讯完了?”副队笑眯眯问,“和大伙说说,你对切裆部有什么独特的见解或者独家消息?”
“……”
赵雾感觉副队对自己的怨气这段时间是消不了了,他给人端上口热茶,恭敬的把他从自己的位置上驱赶走,再将刚才记录的文美花的口供分发给大家:“死者家属的供词都在这里。”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法医后续补充上来的在尸体身上发生的细节,也都在这里。
“尸体致命伤在后脑勺枕骨上方,凶手需要比死者高10cm左右……死者172,老胡是多少来着?”纪询问。
“老胡182。”不用赵雾去翻资料,霍染因已经肯定地回答。回答之后,他又指出纪询推测中的倏忽,“山上地形复杂,找个地形高点的地方击打死者很容易,不能简单推断凶手身高。”
“有理。”纪询从善如流点着头。
总归讨论讨论,就是要集思广益畅所欲言。
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谁都有可能没想全,谁都可能犯错误,其他人发现错误获得灵感,最终找到通向真相的关键钥匙,就是开讨论会的目的。
“Tamagotchi?”霍染因念着档案上的一行英文,再看着法医附带的高清照片,微带困惑地皱起眉,“从死者裤子口袋里找出来的,这是什么东西?”
“Tamagotchi,拓麻歌子啊。”副队回忆往昔,“一种电子宠物,96年还是97年产的吧,那时候我高中,还挺怀念的。不夸张的说,一到课间休息,谁拿出了这东西,那就是班上所有同学的中心人物,按照现在学生的话怎么说?学校中的Bking,哈哈。”
其他人的神色也平平无奇,显然都听过或都玩过这种东西。
纪询也听过,也玩过,包括副队描述的画面,他都有印象。
他朝霍染因看了一眼,霍染因眉宇间的疑惑散开了,继续往下翻记录。
96年,97年。
霍染因正好6岁,7岁,父母应该还健在。明明是富裕家庭出身的孩子,却对同龄人间的流行全无印象,想也知道,是因为什么。
被家暴的孩子,大约活在世上,就用尽全力了吧。
纪询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悄悄干了点不太体面的事情。
他的脚先轻轻撞了下霍染因的腿。在对方微带疑惑的视线落到身上后,又拿手指在对方的裤腿上轻轻书写。
“现在拓麻歌子出了怀旧版。回头买给你玩。”
身上的伤口看得见,心上的伤口看不见。
身上的伤口可以愈合,心上的伤口,也想一点点的,帮着,抹平愈合。
霍染因的腿一阵颤抖,一不小心,撞了桌脚,“咚”的撞击声,像是巨大的心跳从胸膛裹着他的秘密泄露了出来,他僵硬地看着档案,一时不敢抬眼。
还好没人在意。
话题跑得有点远了。
一个放在口袋里的玩具值得在意,但恐怕现在也不能凭空推断出更多有价值的线索。
纪询把话题扯回来:“你们觉得老胡是这个腹中藏尸案的杀人凶手吗?”
“我觉得是!”副队旗帜鲜明。
“不能武断。”这个观点属于霍染因和赵雾。
这两人一个讲证据,一个心思细,导致他们表现出来的观点常常殊途同归。
“如果胡坤不是凶手,”副队不落人后,先表达自己的想法,“他能把杀人故事说得这么清楚吗?就那么巧,一个和仓库里藏炸弹的公司来往,谈恋爱的女人搞绑架,孙子上暗网的变态跟踪狂老头,随随便便上个山躲在旁边能看见凶案现场?报案人是凶手的案例屡见不鲜,迟了二十年,他也是第一报案人。”
“胡坤的故事里,”霍染因说,“尸体所封的佛陀标牌,被人为调换,本来应该封入偏殿的,最后却被封入正殿。而偏殿的两尊佛像以‘染秽’为由,在落成不久就沉海,那时候寺庙都还没建好。”
说了这些细节,是为了铺垫接下去的疑问。
“正常凶手杀人,自然希望将所有证据彻底湮灭,如果他当时把死者封在佛像里沉海,我们现在恐怕也没有任何办法。”
没有尸体,就只能论以失踪。
这个可能的凶杀案,也就只能一年复一年的拖延下去。
“所以,如果胡坤是凶手,他为什么不将尸体投入海中?湮灭一切证据?”
“调换这个行为是他故事里的,如果他杀了人,按计划向佛像泼了污秽之物使之沉海,却在一段时间后,譬如山寺开门——我记得寺志上写全部落成是在1998年4月以后,才发现搞错了佛陀,但那时候已经不好对正殿里的阿难下手,于是虚构了这个调换的行为,也是有可能的。”纪询提出一种可能。
“胡坤是一个谨慎细致的人。如果凶案真是他做的,又留下了被发现的马脚,我倾向胡坤根本不会对我们说出这个故事。”霍染因说。
办案是有唯一解的。
奈何通向这个唯一解的道路上,有太多曲折离奇的道路,直到找到真相为止,总是这条看着也对,那条看着也行。
“1997年,胡坤61岁,他算健朗,有板车扶住,也能做到搬运尸体进佛像。”副队笃定说,“即使不是胡坤杀的,他们之间也一定存在我们不知道的社会关系,20年前的尸体,什么犯罪现场都不会残留,只在尸体上用功不够,我看我们最该大查特查的,还是胡坤。”
“不用你说。我昨天出事后,我就派人去卢松的老家,找胡坤的前妻了解情况了。”赵雾接话,说的是治贤公司仓库爆炸炸伤人的事情。
讨论到了这里,在没有证据支持更进一步分析的情况下,也差不多了。众人姑且早早散会,养足精神,回头继续办案。
普通警员回家,副队回医院继续养伤,赵雾在警察局里随便打个地铺值个班,挺好,亏得是在外地,如果是在宁市的话,这种待遇就轮到霍染因了。
但是现在,两人可以正大光明回酒店补觉。
到了酒店,第一时间就是冲入浴室放热水,互相帮助着让热毛巾和消毒液从头到脚好好擦拭消毒,本来普通时候是没这么多讲究的,但现在两人受伤,伤口没全好利索,为了防止感染,也只能这样了。
但这么多天没有正正经经的洗个热水澡,到底缺点意思。
等清洁完准备出浴室的时候,纪询看着霍染因抬头看花洒,平日里多不动声色的一个人物,望着花洒的眼神里差点生出了钩子,要把花洒给勾下来。
纪询连哄带劝,算是把人从危险的浴室里弄了出来。
出来以后,不遵医嘱没好好休息,又熬了一个通宵的两人自觉上床。
纪询觉得上床之前,还是要来点仪式的,这样才对得起主治医生的叮咛嘱咐……
于是他烧了壶水,往水里丢点西洋参,给自己和霍染因各倒一杯放在床头:“多喝点,把熬夜死亡的细胞补补回来。”
“不至于。”霍染因都没抬眼。
“年轻人不懂保养,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开始焦虑了。”纪询叹气。
“……”霍染因无语片刻,给了纪询一个‘蹦迪西洋参,枸杞泡啤酒’的鄙视眼神。
然而那杯西洋参水还是到了霍染因的手中,他喝了一口。
纪询趁势上床,勾着霍染因的脖子,和他分了这口水。
西洋参水本来就甜,往喜欢的人嘴里过了一道,养生水还真喝出了养生酒的滋味,一口下去,心肝脾肺半热半抖擞。
要到了吻,纪询放开霍染因,躺下来,脑袋靠着霍染因的胳膊,看着霍染因使用手机:“和宁市的队员聊天?”
“嗯。问问他们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怎么样?”
“没情况。”
就是说既没有新的案子出现,过去的案子也没有查到新的线索。
一种不好不坏,什么也没发生的恒定状态。
微信群里,依然是谭鸣九最活跃,只见谭鸣九问:“霍队,你什么时候回来?明天来局里吗?”
“结束了。明天不去。”霍染因打字,“这里又出了个爆炸案。”
“?!”谭鸣九。
“顺便再出了个佛像藏尸案。”这句是纪询补充。
“?!?!”谭鸣九。
“还会在这里再呆几天。”霍染因总结。
“等等,”谭鸣九迟疑道,“我没记错的话,昨天上午才说保姆杀人案结束了吧。”
“下午出了爆炸案,晚上开始查佛像藏尸案,今天白天找到尸体,现在已经查了一天了。”这么贴心的补充,必然是纪询无疑。
“……”谭鸣九。
“……”文漾漾。
“……”小眼镜。
“……”袁越。
这个一支的人,也悄然混在二支的队伍中而没有人觉得奇怪。
终于,谭鸣九说:“霍队您和纪询安心在琴市忙。您们不在的这段时间,二支一切都好,一支也一切都好,诸事和谐没有凶杀。”
“……”霍染因。
“……”纪询。
总感觉被暗暗内涵着!
简单互通了有无之后,两人都懒得再做闲聊,很快关灯睡觉。
一觉到天亮后,他们接到了赵雾打开的电话,他带来关于胡坤的一手线索,都是他派遣去福省的警察联合当地政府,一起找到的:
胡坤原名卢坤,1936年人,祖籍福省,档案上的死亡证明是1978年开的,写的海难。
根据现场到访的警察询问和观察,胡坤的第一任妻子方果并没有改嫁,也没有其他亲密关系,她直到现在都是自己一人和儿子儿媳共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