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在巨大的濒死感中,陈文港耳旁亦响起音乐电台的广播。
那声音在唱着什么,“经历生命的奇迹”,他揪住胸口的衣服,因痛苦而从床上滚落。
手脚发麻,心跳如擂,几乎从胸膛中炸裂,眼前一片雾蒙蒙的灰暗,什么东西也看不清。
他对这种感觉不陌生,昏沉的神志几乎难以分辨,这到底是死亡的感觉,还是自己又经历了一次老朋友般造访的惊恐发作。不知多久过去,陈文港咬着牙,劫后余生般慢慢坐起。
周遭光景熟悉又陌生,但有什么地方比环境本身还不对劲。
良久,陈文港才意识到——那是两只眼睛对距离感和平衡感的调节,不知怎么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他以这久违的视野抬头环视,认出自己此刻所在,是年少时在郑家所居住的卧室。
陈文港撑着地毯起身,下意识去找镜子,在穿衣镜里看到一张光滑完好的脸。
还未经历岁月与风雨,没有恐惧,没有阴翳,连震惊也不明显,温柔而平和。
陈文港的视线滑向桌上摆放的台历。
这是属于他自己二十岁时的样子。
第二章、
陈文港伸手去摸索将近二十年前的台历,手上没有准头,结果摸了个空。
曾经刚失去右眼视力时他不适应,下楼梯都要摔跤,后来花几个月习惯了,才不太影响生活。乍然恢复完好的视线,反而又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
但台历是真实的。这不是梦,是他回来了。
他踏踏实实踩在地上。脚下是郑家每个房间都铺着的灰色海马毛地毯,卧室墙上有盏黑色的枝形壁灯,金属管有点掉漆,不过不是他干的,是宝秋小的时候拿小刀划的。
书架上还一个手工制作的陀飞轮计时器,是郑玉成以前送的生日礼物。
二十岁之前,他和郑玉成密不可分,就算不是恋人,也和半个亲生手足差不多。
天光大亮,时间还是白天,来不及找时钟确认,旁边一阵电话铃响起。
陈文港循声在书桌上摸到自己的手机。
手机也是记忆里的型号,用将来的标准看老了一些,但使用起来不觉有碍。念生基金会的所有人都知道,陈先生不追求一切新潮的电子产品,也不依赖网络,不注册任何社交账号,手机只用来打电话和发短信,活得像个保守的古人。
有人觉得他超凡脱俗,再加上覆盖半边脸的疤痕,每个入职的新人都猜过他的故事。
属于二十岁陈文港的记忆一片片就位,作为慈善家陈先生那些,反而像一场遥远的梦了。
*
接通之前陈文港看了来电显示,“卢晨龙”。
这个名字属于他的发小,儿时一起长大的邻居,曾经关系很要好。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急:“文港!你没事吧?”
“阿龙。”陈文港不知他在说哪一出,不动声色地反问,“你别慌,我能有什么事?”
“何宛心啊!”对方说,“连我都听说了,她怎么搞的,去学校找你麻烦,当众辱骂你,这是怎么回事?还有,怎么听说还有人贴什么大字报污蔑你,知不知道是谁干的?”
陈文港听到这个名字有点反应不过来,嘴上还是说:“问题不大,你不用担心。”
卢晨龙没读过大学,很早就出社会当学徒。他对于陈文港这个学历光鲜的朋友,既佩服又与有荣焉。在此之前,卢晨龙作为好友还知道,陈文港和他那位郑公子私下在谈恋爱。
刚刚发生的事,卢晨龙左听一句右听一句,风言风语掺在一起,他搞不清楚自然干着急。
陈文港终于想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
一时间却还是不知从哪开始跟他解释。
何宛心何小姐,何许人也?
郑玉成谈婚论嫁的联姻对象,未来的小郑太太,郑玉成孩子的妈妈。
但如今她还没这些身份。她只是何家的小女儿,就在两个月前,经人介绍跟郑玉成认识。
这女孩子性格霸道,却对郑玉成一见倾心,整场宴会都在红着脸偷偷看他。
在老一辈眼里,这无疑是对金童玉女。
那天以后,何宛心小姐又数次“偶遇”郑玉成,说起来都是些不言自明的小招数,女追男,隔层纱,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郑玉成再完全不予回应,反而显得他不够绅士。
这个当口,有好事者把郑玉成与陈文港的合影贴到大学表白墙,揭穿两人感情暧昧。
选的照片上两个人依偎在一起,耳鬓厮磨,公开处刑般钉在张彩打的海报上,海报文字排版鲜红醒目,要大家赌一赌这段关系乱伦的男男恋能撑到几时,看是不是真的情比金坚。
这张海报很快被巡逻的学校保安撕掉。郑玉成的意思是捂下来。
到这个时候,毕竟只有一些学生看到,拍了照片互相传传,还不至于闹得不可收拾。
然而何宛心不知道怎么又得知了这件事。她自觉被下了面子,一时气不过,当众拦下郑玉成的车,叱责陈文港是“男小三”和“狐狸精”。
陈文港在手机内存里找到了下载的视频:
何宛心在校门口冲出来,拦下郑玉成的车,骂他是欺骗感情的渣男,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把路堵得水泄不通,无奈郑玉成下了车,陈文港也下了车,两人试图劝她冷静。
但是见到陈文港,她情绪更加激动,扬手想要给他一巴掌,还是被郑玉成拦住了。
学生们议论纷纷,很多人拿着手机在录像,所以视频大概不只这一段。
在陈文港的记忆里,这都是些沾满灰的陈年往事了。
但现在,何宛心的事就发生在两天前,视频正在爆炸式传播,搞得郑玉成脸上难看。
陈文港夹在中间处境其实更尴尬,手机上塞满认识的人发来的各种消息。
那些消息他还没回复,但更大的问题是何宛心这么一闹也就在圈子里传开了,不可能不到郑老爷耳朵里。郑秉义最近和朋友出海海钓,昨晚半夜到的家,想必该听说的已经听说了。
“你是真没事还是假没事?”所以卢晨龙嘟囔,“我还不知道你,报喜不报忧。我都看到视频了,那个女的说得那么难听,都什么屁话,凭空捏造嘛!是我知道,你要给你那个郑少爷顾全大局,不能跟她对骂。现在闹大了怎么办?我都担心你之后在他们家里怎么做人?”
一连串机关炮似的,说完,才听到陈文港反而在笑:“诶!你怎么回事?”
“我笑你皇帝不急太监急。”陈文港说,“我都不慌你慌什么?”
“神经病,你才太监!”
“最坏不就是被赶出去,你那腾个地方给我住?”
“行啊,你来吧。”卢晨龙见他还有心情开玩笑,稍微放心,“住可以,但我跟你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们不能白吃亏,至少得找出那个贴海报的王八蛋是谁你听到没?”
陈文港答应:“好,电话里说不太清楚,有空了再出来聚。”
卢晨龙那边收了线:“回头见。”
陈文港收敛了笑意。
他坐在床沿看着陀飞轮计时器出神。
别人都觉得郑家富贵,甚至羡慕他走运,年少失怙反而傍上更大的靠山。
但这富贵哪有那么好享受的?从小到大,别的孩子不懂事他要懂事,别的孩子不容让他要容让,陈文港以前很在意别人怎么说他,直到现在回头看才发现,原来很多事是无所谓的。
卢晨龙让他找小人,他当然知道是谁,心里却一点儿都提不起劲。
意兴阑珊,觉得无所谓。
被贴几张分桃断袖的海报,被人指着鼻子骂一顿,都无所谓,多大点事。
而且这些跟何宛心的真正作为比起来都是小儿科。何宛心不是什么霸王花,她是一条斑斓的蛇。她真正的作为才令人胆寒,否则一个在监狱里服刑的犯人,是怎么弄到硫酸的?
前世陈文港需要她给自己一个解释,他也想过不能这么算了,但后来霍念生先替他做了。
不是不想亲自动手,具体有一些原因,最主要的是那个时候他的精神不太好。
受伤出狱后,陈文港罹患重度抑郁和重度焦虑,伴随严重的惊恐障碍,发作起来就是刚才那个样子。霍念生不想刺激他,陈文港自己也逃避现实,光为了治这些毛病就消磨了好几年。
后来等他慢慢走出来,金城已经没有姓何名宛心这个人了。
陈文港知道霍念生跟何家那对兄妹本身就有龃龉,有利益冲突的地方就会有争斗。
他以前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霍念生单单是为了自己。但到后来,心里又不那么确定了。
或许多少也有点是为了他。
反应过来的时候,陈文港习惯性在手机上按那个熟稔于心的号码。
他输完了却没有拨,只是看看,然后又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删除了。
霍念生死后,陈文港一直还在为这个号码缴费。霍念生原本的手机在轮船失事时就不见踪影,陈文港托关系补办了一张他的卡,把新卡插在一个备份机里。
他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用它给自己打电话。
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跳出“霍念生”这三个字,仿佛那一头真的还有人等他接起。
至于现在,陈文港忽然觉得害怕。
他疑心这只是一场更逼真、更有欺骗性的梦境。
承认吧,怎么可能有这种好事——按下去,就能听那边霍念生本人接起来,问哪一位?
陈文港站起身,又坐下,忽然又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他停在书桌旁边。
做梦就做梦吧,他握着手机重新把那个号码输了一遍,保存在通讯录里。
只要不醒来,梦也是现实。
似乎到这会儿,他才敢小心觑一眼那个呼之欲出的想法。
切切实实的,在这个时候,霍念生也该还活着。
就在这个天空下,在地面上的某一处,不知正在做什么,但他还活着,有呼吸,有体温。
从刚刚到现在,陈文港始终在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他脑子里杂七杂八不断冒出很多人和事,唯独不能贸然去想这个,否则光一个念头就能压得他的心脏再次不堪负荷。
他一时想马上验证这个事实,一时又止住,现在这个号码还不能拨。
对当下的霍念生而言,陈文港又算得了什么?
见过,不熟。也不过是大众面孔中的某一个。
陈文港回想二十岁之前,他其实只在晚宴酒会上跟霍念生零星打过照面。
听别人提起那是个花花公子,第一印象是嘴巴很不饶人,仅此而已。握个手,点个头,再见还能叫出名字,都算他霍念生目中有人了。
不见面的时候,也许他连陈文港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
陈文港头脑冷却下来,他倒不是失望。
不认识可以重新认识,其实只要人平安,什么都是小事。
当年霍念生留下一封绝笔让他好好活着,结果成了一道咒语,困住陈文港十年都不得解脱。眼下他似乎才终于了解那种心情。原来他想到霍念生,竟然也就这么简单。
就活着吧。能好好活着已经比什么都强。
第三章、
这时有人来敲他的门。
陈文港思绪被打断,他抬头:“谁?”
外面应答的并非郑玉成,但也是个年轻的男声:“是我,牧清。”
陈文港过去打开房门。来人比他略矮两三公分,眉眼精致气质冷淡。
牧清并不姓郑,是郑老爷的外甥,因为母亲过世后无人照顾,这些年都寄宿在舅舅家里。
郑家的孩子有好几个,年龄互相隔得不远,一起读书一起长大。
郑秉义自己有两儿两女,此外收养了一个陈文港,再有一个,就是妹妹的孩子牧清。
所以论处境,牧清其实和陈文港最像:双亲见背,寄人篱下,两人连眉眼都有三分神似。
但这莫名的缘分并没让他们拉近关系。
反而牧清对陈文港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
陈文港没有印象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他,表面上还是客气的:“有什么事吗?”
“你跟玉成闹出来的事,舅舅好像知道了。”牧清轻声慢语,平淡地来通知他这个坏消息,他性格孤高冷淡,一向这个态度和语气,“林伯想找你先过去谈谈。”
林伯是郑家的管家,服务当家人有二十年。在这个家里,他代表另一种权威。
“好。”陈文港应了,“他还说什么了吗?”
牧清抬起眼,却见一双眸子揣度地盯着他看。
陈文港瞳仁是浅棕色,背着光的时候却更像黑,幽沉沉的。
他看得牧清心里一突:“没有。其他的我没多问。你去了就知道了。”
郑家有很多人做事,管家和厨师、司机等工作人员住在另一栋楼,陈文港凭记忆过去。
林伯见了他表情很严厉:“陈文港!你过来!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不能怪他态度不好,老人家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种事,受到的冲击不小:“你虽然没改姓,你也管郑秉义喊一声义父,跟郑玉成就算是兄弟,你和谁不行你和他搞到一起——啊?”
“您别这么说。外面也没有人这么看。”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是谁?我还以为你早就飘了。”
在他面前,陈文港低头认错:“这些是我欠考虑。”
“你以前不是有很多女同学给你写情书吗?你怎么就非要走邪门歪道呢?”
“林伯,消消气。”陈文港望着他满头华发,心绪万千复杂,他往前走了两步,“我从小父亲去世,义父又忙,每年家长会都是你帮我开,在我眼里,您和长辈是一样的。”
突然说这个,老头儿反而不好再发火:“不要跟我扯没用的。”
陈文港刚来郑家的时候,记忆里管家对他总是很严厉,方方面面都要纠正他。
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应该这样做,应该那样做……他的整个少年时代,都被这个古板又顽固的代监护人束手束脚,那时候常常想着,等以后自立了就好了,搬出去,总有天再也不必见面。
直到后来——
前世陈文港伤势恶化,不得不摘除眼球的时候,手术后林伯私下去霍念生的别墅探望他。
管家仿佛老了十来岁:“你一出狱,自己就悄悄走了,我派人找过你好几次,都没找到你在哪……我知道你恨郑玉成对不起你,可你不会来找我吗?难道我还能放着你不管吗?”
走之前林伯摸了摸他脸旁的纱布,浑浊的眼里有一点泪光:“看看,遭了这么大的罪。”
隔着时光,二十岁的陈文港伸手抱了他一下:“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
林伯缓过一口气:“你以为我为什么生气,你知不知道你在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陈文港冷静地说:“我明白。”
他前世不信这个邪,果真把自己撞得粉身碎骨。
“我是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想什么,我就问你,你还能不能听得进劝?郑玉成他大少爷他有资本任性,你呢?你还想当上郑太太?你觉得那可能吗?”
陈文港摆正态度,都未反驳,反来劝他。林伯拍了拍他的肩膀,终于脸色缓和一些:
“你们别再吓我就谢天谢地了。这次好在只是小打小闹,没有给你登到报纸上大做文章,你义父这段时间血压高,能不惹他生气就别惹他生气,去跟他好好解释。再有事就来告诉我。”
他看看表,中午十一点半:“好了,你先去吃饭吧。”
陈文港走出他的房间,借这楼里的卫生间洗了把脸。
抬起头时,镜子里还是那副从来不会发脾气的柔和眉眼。
模样略显苍白疲惫,但是健康,这是二十岁年轻人的本钱。
陈文港觉得感慨,他摸自己的脸,触感不再凹凸不平反而觉得少了点什么。
不会再走到哪都迎接别人异样的眼光,不会在公共场合有小孩充满恶意地给他起绰号“丑八怪”和“独眼龙”。上天待他不菲,好像那么多年的痛苦,就这样轻飘飘地抹去了。
按郑家的规矩,午餐一般在十二点开始,想吃饭的人就不能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