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陈文港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匆匆把手递到他手里。两人虚虚握了一下,旋即分开。
霍念生掌心的温度烫伤了他的皮肤。
陈文港垂着眼,霍念生的手骨节突出,手指长而有力,青筋明显,食指两侧以及食指和拇指的夹缝处有老茧,是经常练习射击留下的痕迹,他记得他以前经常去练射击,枪法很好。
十年。他跟霍念生死别了十年,那是三千六百多个捱不到尽头的日日夜夜。
如今这个人站在刺眼的灯光底下,他怕自己再一开口湿气就要弥漫眼眶。
原是美梦成真,陈文港背上却出了一层黏腻的冷汗,几乎让他一个激灵。
“怎么会不记得。”再抬眼时他的声音已十分平静,笑了笑,“霍少爷,幸会。”
“虚长你几岁,你跟宝秋一样,喊表哥就可以了。”霍念生和他寒暄,“我记得你跟郑玉成关系很好,那时候见你们俩总躲在一起。今天他没跟你们出来吗?”
“我们逛街而已,叫他干嘛?”插嘴的是郑宝秋,“他跟我二哥只会扫兴。”
“那你们买了什么?”霍念生的注意力重新转回她身上。
“什么都有,正在看衣服。”郑宝秋又催陈文港去试。
“不然算了吧。”陈文港勉强笑笑,“下次再试,今天……”
他清了清喉咙,才说出累了,郑宝秋当然不信,只当他在逃避。霍念生也用调侃似的目光围观好戏。她从霍念生手里把那件黑色的也抢过来,看也没看,从衣架上拆下。
两件衬衫都塞到陈文港手里。
陈文港忽然改了主意,他去了试衣间,关门反锁。
他把一件衣服挂在衣钩上,扶着门,过了几秒,慢慢跪了下去,另一件衣服掉在地上。
诚然他不是累,是从刚刚开始就心脏就不太舒服,节奏紊乱地狂跳。多年惊恐障碍的经验让他心里生出种不祥的预感,他没想过自己会在这种时候犯病。
可惜大部分时候它没有征兆,也不跟人打招呼,往往就是这样,几秒钟的时间,说发作就发作。
手麻脚麻,四肢不听指挥,胸口连着后背隐隐作痛,喘不上气也用不上力。
陈文港蹙着眉,更难熬的是那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把人关在座阴森的坟墓里。幻觉里嗅到泥土中潮湿腐烂的味道,甚至老鼠在他身边跑来跑去,甚至蛆虫在他身上繁衍爬行。
死的恐惧威胁着他,像一张网不断勒紧,不断剥夺呼吸的能力。
外面的人并不知情,郑宝秋在和霍念生聊天。
她问表哥:“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霍念生说:“怎么,不欢迎?”
“当然没有!只是别人都说你在彰城那边开疆扩土,还以为要过阵子才能见面。”
霍念生抄着口袋,眼睛望着试衣间,嘴上漫不经心:“我又不是去十万八千里外取经。”
郑宝秋哈哈一笑:“也是,就在隔壁市嘛,你想天天回来住都行的。”
陪她聊了一会儿,霍念生忽然抬手看了看表:“你文港哥哥怎么还没出来?”
郑宝秋这时才后知后觉:“他该不会不好意思,自己偷偷跑了吧?”
霍念生朝试衣间看了两眼,正想往那边走,兜里突然响起手机铃声。
他看一眼屏显上俞山丁的名字,转身出了店门,在外面接起。讲完电话他重新回来,跟郑宝秋道别,说有事不能陪她了,需要先走。
“那好吧,你快去忙。”郑宝秋有点遗憾,还是跟他挥手,“我去找找文港哥。”
往外走的时候,霍念生脚步顿了顿,叫了个男店员:“3号试衣间,你进去看看。”
*
惊恐发作一般持续一刻钟到半小时。陈文港没意识到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在外敲门。
声音传进来:“里面有没有人?需不需要帮忙?”
他昏昏沉沉的,不确定有没有发出声音,吃力地抬起手,在门里回敲了一下。
男店员用钥匙打开门,见状吓了一跳,跟着半跪下来:“先生,你还好吗?”
“我没事。”陈文港被他架起来,稍微恢复了一点,也能说出话来,“低血糖。”
他被扶到外面店里,立时一群人过来。
众人围着陈文港,让他在沙发上半坐半躺着休息。郑宝秋慌神,夹在里头显得有点可怜,想叫救护车,又要打电话找司机,被陈文港拦住了,说没必要,又安慰她说没事。
他自己的毛病自己清楚,交感神经紊乱的毛病,就算去医院也没好办法。
店员端来供给客人的薄荷糖和巧克力。陈文港含了一颗,苦涩的甜味在嘴里蔓延。
巧克力没有实际作用,只有糖分带来少许的精神抚慰,但还是让人感觉好受一些。
他抬起眼皮,灯光依然白亮刺眼,人群里却没再看到那个身影。
霍念生提前走了,并不意外。
他没在这里看热闹陈文港反而还自在些。
上辈子他最不堪的样子,霍念生见过,有伤有病,霍念生也陪他治过。但不代表有人愿意跟爱人第一次重逢,就看起来像癫痫发作,实在不是什么漂亮的画面。
他歇了几分钟,身体机能没再出现其他问题,郑宝秋内疚地说不逛了。
试衣间的衣服被店员收拾起来,拿过来询问他们。
郑宝秋没有心思再试,摆摆手,陈文港却说:“那件黑的我要了。”
店员说好的:“要给您拿一件新的吗?”
陈文港说:“就这件就可以了。”
郑宝秋不假思索地把信用卡给店员,陈文港也并没想花她的钱,说自己来。
结果两个人根本不用争,店员微笑着婉拒:“刚刚跟你们一起的先生已经结过账了。”
“这件黑的衬衫?”郑宝秋确认。
“这件加上您二位刚刚看中的两件,一共三件。”店员挂着职业微笑,“他说你们今天随便买,除了这些,还有其他想要的,一起记他名下。”
陈文港一愣,郑宝秋倒是受之坦然:“那好,你帮我们装起来,别的不要了。”
店员熟练地处理真丝,折叠衣服,装进印着LOGO的袋子里。
递过袋子的时候她又说:“对了,那位先生还让我转告一句话。”
“他说什么?”郑宝秋随口一问。
“他说这位先生一定穿什么都好看。”
第七章、
司机接到电话,把车开到百货大楼门口等候。两人上了车,被接回来的贵妇犬仍待在后座的笼子里,高兴地东嗅西嗅。但回去的一路上,郑宝秋始终为这句话若有所思。
她把情绪写在脸上,陈文港不可能看不出来。
他什么也不好说多,只好继续逗狗。郑宝秋终于抬起脸,瞟了眼司机,身体倾过来,她压着嗓子,用接近气声的音量问陈文港:“你觉得……我表哥那个人怎么样?”
陈文港没理由跟霍念生太熟,于是说:“不太清楚。很大方?”
郑宝秋瞪大了眼:“他?大方?他不对劲还差不多。”
陈文港问她:“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笃定地说:“我看他是想追你才这么殷勤。”
陈文港语塞。郑宝秋说:“你也是男的,你会随便跟另一个男的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想反驳竟然都没法反驳。
陈文港又不能承认,这是霍念生给他留下调情信号。
他是小看了郑宝秋。
在陈文港潜意识里,老觉得她还是当年那个穿蝴蝶裙子的小女孩。直到今天才意识到,原来她已经是个成年的大学生了。又在大家庭里耳濡目染,性格再天真也有早熟的一面。陈文港这么大的时候,可能都不如郑宝秋敏锐。
上辈子他在这个年纪遇到霍念生,仔细想想,也并非没收到过类似的信号。
只是他那时候是很排斥的,本能想着躲开这种人。别说他和郑玉成好得穿一条裤子,坚贞不移,没有移情别恋的可能,就说霍念生在他心里的形象,无非是个到处留情的浪荡纨绔。
他不觉得霍念生有一根头发丝儿可信。随处调情,浪子嘴里的话怎么值得当真?
甚至郑宝秋现在也是这么想的:“我表哥要是真的追你,你别和他走得太近。”
陈文港问:“你担心我被他骗?”
郑宝秋托着下巴:“我也不是说他坏话,他倒不是坏人,就是私生活不怎么检点。你看我妈让我和他来往,都提醒我跟他那些狐朋狗友保持距离,不要男男女女在一起瞎混。”
瞎混这个词又有点言过其实,她改口:“反正谁都没见过他身边有固定的伴,都知道他没长性的。真的你听我的,和他这个人做朋友是很好的,但是你可千万别跟他谈感情。”
陈文港笑了笑说知道了。
看他这么淡淡的,郑宝秋倒没过分担忧。
他这种老成持重的性格,跟她印象里玩世不恭的表哥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霍念生就算玩也不会找这么不刺激的对象,最多一时觉得好奇。他不愿意,霍念生总不至于强迫。
*
到家时离晚饭还有一个多小时,陈文港帮郑宝秋把这天购物的战利品送到她房间。
等陈文港提着自己装衣服的袋子回卧室,一进门吓了一跳,屋子里多了个人影。
是郑玉成不请自来,正在他床头坐着,等了不知有多久。
“文港。”
“你怎么没去公司?”
“爸爸今天叫我回来,说有话要跟我谈。”
陈文港很快明白过来。两个当事人,郑秉义总得一个一个找去谈。
他把袋子放到一边,椅子拉过来往上一坐:“义父跟你说什么了?”
这个时间正值下午到傍晚的过渡期,室内又没开灯,光线染上几分幽昧晦暗。
整个下午郑玉成躲在陈文港的房间里,出神地看阳光,从明亮夺目到岌岌可危。他脑子里反复播放下午的场景,郑秉义告诫他他跟陈文港绝无可能,让他好自为之。
这件事郑玉成本是想据理力争的,他打了满肚子的腹稿,想劝父亲时代不同了,不再是以前盲婚哑嫁的时候,讲人权,讲自由,讲平等,不同的小众群体也理应得到尊重。
然而郑秉义一句话堵住他后面所有:“你自由了,你开放了,你想没想过郑家怎么办?”
他哑然。
耳朵里听郑秉义说:“所以你没必要跟我说那些。你嫌你的父亲思想老旧,我反过来问你,你考没考虑过自己的责任?以后你每年带个男的回家祭祖?那我为什么不让茂勋去?”
不管是为了公司股价还是宗亲观念,郑家的当家人应当有一段完整的婚姻,延续香火。
实在做不到,也不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国外皇室曾经还有国王为了迎娶美人放弃王位,鱼和熊掌向来没有既要又要,他郑玉成又有什么资格以为能都抓在手里?
郑玉成被父亲严峻而冷厉地注视着。
对于郑秉义,郑玉成终究是敬畏的。“我可以不结婚不要孩子”这句话梗在他喉咙里,突然怎么都出不了口。事到临头才知道难——他之前付出多年的努力可以说松手就松手吗?
他喉结动了半天,也没能立刻夸下这个海口。
郑秉义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知道是稳妥的:“你看文港从来都是比你懂事,现在他也同意跟你断。”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人家是为了你好,我希望你也能拿出魄力来。”
这才是给郑玉成的最后一击。
他出了书房就想给陈文港打电话,差点绊了一跤,仔细想想,这种事还是该面对面说清楚。他在陈文港的床上枕着手躺了两个小时,嗅着他的气息,这会儿已经冷静了许多。
“没什么,聊了聊将来的打算。我也想跟你商量一下我们之后怎么办。”
“你是怎么想的?”陈文港双手环胸,靠在椅背上,面对郑玉成。
“你有没有跟他说什么?”
“我跟他保证了,跟你一刀两断。”
“你——”郑玉成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然而心里似乎震惊更多,原本他不相信这种话是从陈文港嘴里说出来的,他以为郑秉义在骗他,父亲的城府太深,也不是做不出来。
他以为至少陈文港跟他是一条心的。
两个人齐心协力的场景甚至没发生,陈文港一声招呼不打就站到了他父亲那边。
郑玉成忍不住去握对方的肩膀。陈文港却像条滑溜的鱼,不知怎么从他手下躲开。
他苦笑:“所以你这是单方面决定要分手,我是最后知道的那个?”
陈文港捏了捏额角,还没说话,郑玉成突然有电话打进来。
来电显示:何宛心。
郑玉成看了陈文港一眼,主动开了扩音。
何宛心的声音很欢快,在房间里回荡:“玉成,你快来,我发现一家咖啡馆的提拉米苏特别好吃,你在哪?十五分钟能不能赶到?”
郑玉成说:“何小姐,抱歉,我现在有事要忙。”
她说:“那吃饭也可以呀,我闺蜜推荐了环岛路一家法国餐厅,你请我去吃嘛。”
郑玉成再道一次歉:“抱歉,真的不那么方便。”
他好说歹说才拒绝了她所有要求,抬头看陈文港。
陈文港把手放下来,却伸到郑玉成面前:“手机。”
恋人之间到了查手机的地步也就离玩儿完不远了。
郑玉成有些破罐子破摔地递给他:“我可以发誓我从来没对不起你。”
陈文港垂着眼没说话。他往上翻郑玉成和何宛心的聊天记录。
也没有翻很久,只好奇看了看最近一段。
这段感情对陈文港来说上辈子已经是过去式,但两辈子加起来,他还是头一回知道这两个人都聊过什么。他其实没有特别在意聊天内容,只是发现,他已经不再恐惧何宛心了。
陈文港平静地把手机还给郑玉成:“你怎么不干脆拉黑?”
“你也看到了,她这个性格有点极端,拉黑了一定会变本加厉来闹事。爸爸跟何世伯是多年的老朋友,我们还和何家有合作,何必闹得那么难看?万一真的出事了怎么交代?”
“没告诉你是不想让你烦心,”郑玉成又说,“但我和她从来没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陈文港用一种置身事外的眼光看着他。郑玉成住了嘴。
陈文港笑了一声。他走上前,微凉的手捧住郑玉成的脸。
他对郑玉成说:“以前我们有分歧的时候,总是我让着你。”
“是。”郑玉成无法否认。
“这次你能不能让让我?”陈文港说,“你连拉黑一个人的自由都没有。你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为什么不能理解我比你还不自由?郑玉成,分手是最好的办法,你不要让我为难。”
两人对视。
郑玉成眼一点点红了,瞪着他,伤心,委屈,像个被抢走了心爱玩具车的小孩子。
“陈文港!”他说,“我们认识十一年,在一起两年了……现在就都成了,让你为难?”
在二十岁以前,看到这个模样的郑玉成,陈文港总是不能不心软。郑玉成一贯有点小性子,那个劲儿上来就不管不顾,偶尔甚至说些赌气伤人的话。但不是不可以包容。两个人相处,不可能没有矛盾,总要有一个强势的,一个退让的,十次里有九次陈文港会哄着他。
直到他后来跟霍念生在一起的时候,怎么看霍念生也该是强势的那个。
但,很奇怪,说出去大概也不会有人信,真正一再退让的反而是霍念生。
就算在陈文港情绪失控,砸了房间里所有东西时,对方也只是靠在门边,等他筋疲力尽的时候问:“现在呢,高兴点没有?”
陈文港垂着眼,下意识用手背蹭了蹭右边的脸颊。
他放下手,摸了摸郑玉成的浓黑茂密的头发:“以后进我房间先敲门,好么?”
郑玉成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