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两人不欢而散。陈文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想起什么,他去衣帽间把新的衣服挂起来。
到这会儿看才清那件黑色衬衫是什么款式。郑宝秋的龙凤呈祥极其喜庆,霍念生拿这件走另一个路线,堆砌满了风琴褶和荷叶边。两个人调侃的意味都很明显,陈文港看了片刻,却把它展开。
修长的手臂从袖子里穿过,霍念生眼神倒是很毒,尺码完全合适。
他对着镜子,一颗一颗规规矩矩把贝壳扣系到脖子底下。
黑色的丝绸折射着莹润的光,镜中人皮肤冷白,竟把这件衣服也镇住了,并不至于露怯。
陈文港注视良久,无奈摇摇头笑了,又一颗颗把扣子解开,换回他自己的家居服。一黑一红都被雪藏到衣柜深处,只有他自己挑那件白衬衫挂在外面,方便平时穿。
*
吃晚饭的时候,郑玉成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有下楼。
餐桌上除了郑玉成缺席,郑茂勋也不在,据说和朋友去了赛车场。
郑夫人霍美洁吩咐佣人留一点饭菜温着,晚点给郑玉成送到房间,遭到郑老爷的冷哼:
“怎么他是有多大的面子,还要给他送到嘴边?让他要么自己下来吃,要么饿着!”
霍美洁抿嘴笑笑,心里反而高兴,其实郑玉成吃不吃的,跟她又没什么关系。
郑秉义今天和郑玉成谈过话,看不出心情好坏,吃了两筷子便提前上楼。
他一走,饭桌上的氛围还轻松些。
霍美洁转向陈文港:“你们最近工作和学习都忙不忙?”
陈文港给了她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案:“还好,可以兼顾。”
然而霍美洁今天对他的态度明显较往日和蔼,又关心了几句其他方面。
原来她消息灵通,郑老爷昨天向陈文港问起郑茂勋的表现,转头就到了她耳朵里。
郑秉义提前进入退休状态是迫于身体原因,第一次突发心梗后,他并不服老,直到第二次又进急救室,才不得不退居二线。但他这个董事长的心和眼都还在集团——除了高管定期来汇报工作,陈文港看到的,就是他看到的,陈文港听到的,就是他听到的。
因此她旁敲侧击:“阿勋进公司的时间还短,当时你是怎么说的?”
陈文港笑笑:“我觉得他一直很努力。”
霍美洁说:“你们几个从小在一起长大,兄弟之间本来就应该互帮互助。阿勋的年纪比你们小,更需多加鼓励,文港,你平时该在你义父面前多说点他的好话。”
郑宝秋听得都尴尬:“妈……你操心操得也太多了,二哥今年不是三岁。”
“你只管好好读书,其他的事你又不懂。我操心这么多,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霍美洁虽出身霍家,在娘家其实没有特别受重视,不然当年不会只给郑秉义做个续弦。
她骨子里观念仍十分传统,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儿子,因此能争的她都要给他争。
儿女觉得她势利,吃相不好看,这些难道她自己不知道?
他们只是还不懂。有些东西你不主动要,不撒泼打滚地要,不会主动跳到你手里。
吃相好不好看根本无关紧要。哪家不是这么回事?
郑宝秋撇撇嘴,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再反驳,但私底下把母亲的话传给郑茂勋。
郑茂勋那个急脾气,尤其要面子,给郑宝秋回两个字:“晕死。”
想了想又发:“能不能让她别再说了?这也太丢人了!”
郑宝秋回说:“这我可不管,在自己家,丢人就丢了呗。”
“那你告诉姓陈的不用他多管闲事。你不是跟他关系好?”
“我也不说。文港哥人多好呀,你干嘛不喜欢他。”
她收起手机,原本在看热闹的目光无意扫到牧清。察觉到郑宝秋的目光,他望回来,一如既往疏离冷淡和谁都不亲近的样子。
让郑宝秋顿时想起件事——她最近偶尔在学校论坛上看到,有人评价他是艺术学院系草,高冷男神挂的,号称跟经管院那个长得好看但人品很差的系草长得略像。
“人家那样才叫真正的白月光”,看得她来气,这算男神?还有另一个是cue谁呢?
但她一反驳那人就把帖子隐藏了。心虚似的,她想不出谁这么无聊,且没眼光。
郑夫人用完餐拿餐巾擦擦嘴角,又交代这些小辈几句,自己也回了房间。
晚上郑宝秋和手机约会,躺在床头玩恋爱游戏,忽然接到霍念生来电,把她吓了一跳。
这个表哥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时没事也想不起给她打电话。
客套两句,那头问:“那件衣服试了吗?”
肯定不是问的她,也不是问的她的衣服。
郑宝秋迟疑一下,信口道:“你说文港哥?试了,试了,挺合身的,谢谢表哥。”
霍念生笑了一声:“是吗?有没有照片?”
她突然坐直了:“哎呀,都快睡觉了……我现在跑去他房间也不方便嘛。”
霍念生在电话那头说:“那就算了。等以后我回去了再叫你们出来玩。”
郑宝秋心生警觉,怕他下一句就跟自己要电话。
不过这倒没有,两人又聊两句无关的事后就道了别。
第八章、
而陈文港大概日有所思,这晚他再次做了个和霍念生有关的梦。
其实没有见到本人,他梦到的是霍念生出事的那天。
他突兀地接到Amanda的电话,声音低沉沙哑:“陈先生,很遗憾,有个不幸消息……”
陈文港在印象里老觉得那是个风雨如晦的日子,可实际上那天天气很好,天蓝,水清,连通到别墅里的湖水波光粼粼。好到让他感觉霍念生随时会走进门,催他出去散一散步。
然而在这样的天气里他听到Amanda遗憾地说:“节哀。”
陈文港脑海是空白的。
他眼前、未来和人生亦是空茫茫的白。
是压抑的、绝望的、令人窒息的白,丧礼上每件黑色衣服上别着的花朵的白。
他怔怔地握着霍念生的遗书,那上面问他,有没有真正地爱过自己哪怕一次。
爱过的。
只是回答已经没必要了,连问题的主人都知道再也没有听见的机会。
梦里有一团明亮的光晕,陈文港迎着那团光晕,拔腿想往前追,然而怎么用力都动弹不得。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株枯树,焦黑的虬结丑陋的根须被牢牢困在原地。
一双尖锐的爪子剖开胸膛,里面只有干瘪朽坏的树洞,盛满了沉重的苦楚。
难怪他的生命里开不出花来。
陈文港在心悸中惊醒,夜色仍深。
醒来后他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按着胸口,心跳平复,终于决定看看最近有什么号可挂。
他本以为自己回到了年轻的身体,就摆脱了病痛的困扰,现在看来还是该去检查一下。
他摸起手机,想打开医院官网,手指却熟门熟路地点开了通讯录。
看着置顶的那个号码发呆。
白天他用浑不在意的态度骗了郑宝秋,但骗不过自己——
自从重生,他和郑玉成明明情缘已了,他欠郑秉义的养育之恩不是完全没法还,离开这里更不是没有能力养活自己,仍要留在郑家,一步不差沿着前世的路往前走。
内心深处,也不过是还想等这样一个相见的机会。
*
因为这个梦和失眠的后遗症,陈文港到吃早餐的时候,大脑仍然是混沌倦怠的状态。
但他鲜少把不舒服和不愉快挂在脸上,外表看起来还算精神。
相比起来,郑玉成的模样才叫一个憔悴。他大概一晚上也是没怎么睡,两抹深青的眼圈,早上刮胡子时还刮破了一点皮肤。
陈文港刚在餐桌旁坐下,郑玉成把碗一推,对管家林伯说:“我吃饱了。”
再一转头的功夫,人就不见踪影,郑玉成自己开车出门。
就算已经谈不上感情,陈文港还是对他了若指掌。这意思无非是:
不是要划清界限?那就划。
不知为什么郑宝秋也古里古怪,斜着眼偷看陈文港。
被他逮了个正着:“我脸怎么了?”
郑宝秋摇头:“没事!那个炒鸡蛋谁递给我?”
陈文港料想不是大事,也就随她去了。
他原本没有配车,以前他出入都和郑玉成共用一辆座驾,没想过需要自己的。
林伯着手安排:“今天先让司机送你去公司,回头再看看家里哪一辆闲着给你用。”
陈文港道了谢,等司机在后头楼里也吃过早饭,把他送到郑氏集团大楼门口。
郑秉义在金城这声“船王”不是白叫的。
郑氏集团经营航运起家,如今产业虽发展到多个领域,但航船运输依然是主要支柱,旗下自有船舶达三百艘,再加上租赁船舶可达上千,集装箱运输航线遍及亚洲、欧洲、美洲和中南美洲,大大小小十几万雇员遍布全球数百个港口。
位于金城的总部在近郊区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栋楼,建筑楼层不高,堪堪7层,但占地面积很大,规模相当宏伟,历经三十年风雨,外墙上爬满了层层叠叠的爬山虎。
而郑玉成在四楼自己有一间小办公室,窗户望出去满眼绿意。
他和陈文港从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就进公司实习,在各个基层部门轮过岗,他还算是吃苦耐劳,身为老板的儿子,也就享受着独有办公室这么一点小特权。
陈文港沾光,在里面占了一隅,门口碰见,出于礼貌,还是打了个招呼:“早。”
郑玉成再次漠然地无视他,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陈文港放下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笑了笑回自己工位收拾文件。
这天开工后,人力资源部部长把陈文港叫去,给了他一张轮岗通知。
从今天开始,他不再跟郑玉成共事,而是调去郑茂勋所在的单证部门。
前世这个时候,他被发配去子公司后勤部门,做个可有可无的闲职,不再接触核心业务。
郑老爷摆明了放弃培养他,他提醒过陈文港,想和郑玉成在一起,会要承担很多后果。
这个所谓“后果”就像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时刻不动声色地恐吓着。
当时陈文港顶住了所有焦虑和不安,这些都没在郑玉成面前表现出来。
现在烦躁的人颠倒了个个。
郑玉成面色郁结,仿佛有人欠他五百万。
陈文港很快梳理了目前的工作,交接给其他同事,整个上午他都在进进出出忙这些事,其实他跟郑玉成同岗,本来该交代给郑玉成的,但郑玉成是铁了心要和他冷战到底了。
中间信息部小王主动来问:“你的新位置准备坐哪呀?我去帮你把电脑调试好吧。”
郑玉成忽然把手里的文件夹往桌面上一摔,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起身出了办公室。
陈文港冲诚惶诚恐的小王笑笑:“没关系,不是你的问题,麻烦你了。”
小王诺诺,去帮他安排电脑。
对于老板家事,公司里的同事多少也有耳闻。寻求八卦毕竟是人的天性,陈文港把装着文具的纸箱搬出郑玉成的办公室时,感觉到有目光追在身上,像试探的触手。
在他回视时又迅速地收回去。
他的新工位选在郑茂勋的办公室附近一张闲置的桌子上,这次打入了群众。
郑茂勋也有自己的一间小办公室,但显然不指望他也能友好共享。
单证部门负责提单制作及相关事务,工作操作相对简单。这是一个陈文港已经待过的部门,兜兜转转他又折回来,工作内容倒是不难,主要为了帮郑茂勋熟悉业务。
如果郑太太让他多为郑茂勋美言也算上,还多一个附加责任。
前提是他真能挖掘郑茂勋身上的闪光点。
郑茂勋昨天一晚上没回家,今天从赛车场直接来的公司。陈文港敲他办公室的门,没有应答。径直推门进去,人还在里间休息室床上,睡得很熟。
……并且起床气还不小。
被陈文港叫起来的时候,郑茂勋不耐烦得险些爆炸:“我说你不去巴结郑玉成,来烦我做什么?怎么,跟他闹崩了,想来舔我屁股?”
就这态度,还闪光,他不被人闪就不错了。
陈文港倒不生气,只是伸手掀了他的毯子:“说说,谁招惹你了?”
他在床边坐下,令郑茂勋心中警铃大作,想起这人不怎么直,一把抢回毯子拥在胸前。
“十八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陈文港问他,“怎么还不会好好说话?”
郑茂勋嗤之以鼻:“呵,我哪有郑玉成有素质?我就只会这么说话。你忍着吧。”
他捋了把染成棕黄的头发,困意跑了一点儿,掀起眼皮瞅陈文港。
同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很多年,以前却没说过几句话。
谁能想到郑玉成和他都是Gay,还搅合到一起很久了?
郑茂勋对同性恋的刻板印象很深,听起来就是那种德行——天天泡在健身房撸铁,对着镜子秀肌肉,拍照片,发朋友圈,娘里娘气的短裤和白袜,走路的时候还得是扭臀摆胯的。
更直截了当地说,他恐同。
但眼前的人完全不符合以上认知。陈文港身形瘦削,隔着衣服,腹肌看不出,但腰很细。
郑茂勋不自觉往他脚腕瞟了一眼。
规规矩矩的深色西裤和皮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配双白袜子。
“行了,让让。”郑茂勋把两条腿搭到床边,满地找自己的鞋,“我起床。”
一番洗漱之后,二世祖总算衣冠完整地回来,但依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看着眼前人,郑茂勋忽然恶向胆边生:“哎,你想听听现在外面都怎么说你吗?”
陈文港问:“怎么说?”
郑茂勋翻自己的群聊。
他们这些公子哥儿人以群分,经常玩的混在一起,归为一伙一伙小团体。
聊天记录太长,翻不到头,他懒得筛选,而且句句都精彩,索性手机举给陈文港看。
陈文港看到他们在群里议论自己是郑秉义给儿子准备的“通房丫头”,郑玉成娶正房太太前放在房里伺候他用的。一群二十啷当岁的纨绔子,脑子直连裤裆,想也憋不出什么好屁。
郑茂勋恶意满满地观察他的脸色。
陈文港却无动于衷:“那你知道外面——”他指的是办公室外面,“又怎么说你的?”
郑茂勋愣了:“什么啊?”
“好高骛远,眼高手低,觉得自己是块料子,一上手什么都不行,还没有责任心。”陈文港说,“你不用这么看我,我不告诉你谁告的状,总之我问了一圈人,大家可是苦你久矣。”
“你你你!”
“说好了交什么资料,临时找不到人,结果你被朋友叫出去泡吧了,这事你干没干?”
“……行吧,算我干过,不就那一次?”
“不是一次的问题,是大家都知道你是老板儿子,都不想出头做恶人——既不敢跟你较真,又不敢无视你,只能捏着鼻子忍着。怎么,你还想跟我比比谁的名声更烂?”
陈文港拖了把椅子,坐在他办公桌对面:“你要是喜欢摆烂,我也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