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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那真是让人羡慕。”霍念生说,“年纪越大,越难跟人深交,动不动就要你防我我防你的。能有交情这么久远的朋友,值得好好珍惜。”

    陈文港笑了一声。霍念生也笑了:“怎么了,我哪里说得煽情?”

    “不,我是想起小时候,零花钱不多,糖水一人买一份换着吃。他总是让我吃最后一口,说我像豆丁。说到这个,我那时候真的很矮,他还会帮我打架出头。”

    “那的确是很好的朋友。遗憾我没有。”

    “你跟俞老板关系不是也很好?”

    “老俞确实认识我很久了。但不像你们这样,青梅竹马的交情。”

    屋门又开了。卢晨龙收拾了杯盘狼藉的桌面,水龙头在院子里,他抬着一大筐油腻腻的碗碟出来洗。见状陈文港起身,讲了最后一句:“抱歉,我这边有点事。”

    霍念生笑说:“那改天再找你聊。早点休息。”

    然而卢晨龙一点都没领情,把陈文港赶到一边。

    “行了玩去吧,你洗?看看您那细皮嫩肉的手。”

    “这么贤惠。”陈文港啧了两声,随手把手机放在兜里,然而水池太小,容纳不下两个大男人,他的确蹲不下去。只好把手往卢晨龙肩上一拍,干脆回屋折腾他弟弟去了。

    小宝自己在客厅里玩。客厅电视柜上有张塑封的A4纸,陈文港拿下来,看了一眼,是上一家治疗机构的老师做的康复训练计划。

    这一套训练体系他不能更熟悉。

    他把孩子抱在怀里,给他看醒目鲜艳的数字卡片。

    从1到10的十个数字,普通孩子幼儿园就能认得了,对小宝来说难如登天。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脑袋左摇右摆,安静不下来。陈文港抓住他的小手。

    大人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如果孩子是海绵,其中一些就是天生吸水性比较差。很可能你耗费所有精力,都不能奢求他们给予令人满意的回馈,只能变得比昨天更好一点点。

    换句话说,就为了能好那么一点点,也需要有人无怨无悔为他付出所有的精力。

    霍念生看了眼显示“正在通话中”的手机。

    他懒洋洋地把脚跷到桌上,听了一会儿,手机干脆开了免提,扔在脚边。

    刚刚陈文港以为他挂了电话,结果其实没有,通话一直阴差阳错开到现在。

    被扬声器放大过的声音回荡在办公室。

    真有耐心,霍念生想,陈文港已经持续半个小时反复教那个小崽子数“一”“二”“三”。

    好不容易教到五六七,前面一二三就又忘了。

    霍念生已经听出来,那小崽子有点什么毛病。光这么听都让人憋得烦躁,他这朋友家似乎也不像他语气中那样岁月安好。霍念生反而想看看他有多大的耐心,到底要教到什么时候。

    直到看完两份合同,三份决策,回了所有邮件,电话那头的小崽子终于比大人先罢工了。

    陈文港换了几个小游戏,他们玩完了又读绘画书。

    那也不是读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是一页纸上的内容来回念而已。

    往下再翻一页,那小崽子就会立刻发出尖利的声音抗议,也不知这种执着从何而来。

    霍念生光“一粒种子旅行到远方,不需要乘坐汽车和飞机”这句话就至少听了一刻钟。

    他在这柔和低哑的声线里处理自己的公事。

    助理Amanda进来,刚要说话,看到老板似笑非笑,比着食指冲自己“嘘”了一声。

    她不知道霍念生在偷听什么,但意会地没有出声。

    电话那头有人远远地喊:“文港!水好了,你先去洗吧,待会儿你是睡客厅?还是一起睡我屋里——”

    通话戛然而止。

    对方发现了?

    她下意识地想着,霍念生把目光转向她,两只脚终于从桌上撤下来:“什么事?”

    ……

    客厅里,卢晨龙拿来没用过的浴巾和毛巾,扔给陈文港:“还是一起睡我屋里的大床?”

    他又想了想:“不过小宝也跟我一个屋睡,他晚上可能会吵……你在看什么?”

    “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了。”陈文港奇怪,刚刚手机一震,才发现自动关机了。

    “被小宝玩的吧。”卢晨龙笃定地说,“我去给你找个充电器。”

    卢晨龙在客厅的空地上支了张行军床,让陈文港睡这。

    他第二天还要去大伯陈增家,不算特别远,在卢家借宿一晚,上午赶过去方便。

    然后卢晨龙去卧室把弟弟按在小床上,好歹弄睡了,然后又溜出来。

    两个人继续聊了半宿的天。

    卢晨龙自己枕着手躺行军床上,陈文港蜷坐在沙发上,聊到最后也就剩吹吹牛,牛吹不动了就诉苦。如果生活连苦水都没地方吐,这一天天的日子就真过不下去了。

    甚至一些不为人知的念头,也只能在这个时间倾吐:“你知道吗,小东西是我妈生病以前怀上的,甚至当时为了生他,查出那个癌症她都非要推迟治疗。结果后来我妈没了,他还是这个样子。有一阵子我真的在想,值吗?我不知道想过多少次,要是没有这个弟弟,是不是就好了。”

    陈文港看着他,夜色里,浅色的瞳孔也染得浓重。

    “你别当着他的面这么说。”

    “他又听不懂。”

    “会有办法的。”

    “我就是抱怨两句。要是永远这么小,我还能看着他,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办?”

    所有的苦水留在晚上,到了天亮,又迎接新的一天。

    清晨陈文港迷迷糊糊,是被小宝闹出的动静吵醒的。

    小孩子睡得早起得也早,五六点钟就起来祸害人。陈文港揉着眼从行军床上坐起,见他就在旁边地板上坐着。看到对方手里的东西,他就清醒了,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

    他轻轻地靠过去,伸手哄骗:“宝宝,你拿的是什么?能不能给我看看?”

    小宝发出高昂的尖笑声:“呀——”

    昨天卢晨龙特地把手机锁在家里唯一带锁的抽屉里,他居然又有本事拿到了。

    比昨天还离谱一些,他甚至在和郑秉义视频。

    陈文港百口莫辩,按捺住拍脑门的冲动,连哄带骗,拿回手机控制权。

    所幸老头儿今天心情不错,一身太极服:“文港,怎么还没起?”

    陈文港笑笑:“义父,早。”

    “早。”郑秉义看看他身后,“你昨天说在朋友家住,刚刚那个是他家的孩子?”

    “是。”陈文港把小宝放在行军床上,走到一边说话,放低声音,不让他听见。

    “这孩子是不是——?”

    “嗯,他有点特殊。所以打扰您了,真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可计较的。可惜了,孩子长得倒挺可爱,听你叫他宝宝?”

    陈文港从摄像头前让开一点,给他们互相介绍:“因为小名叫小宝,大名卢晨勇。”

    他折回去,镜头摇晃着靠近了一点,让郑秉义看到孩子:“宝宝,看这里,叫爷爷。”

    小宝管他喊哥哥,他管郑秉义喊义父——但哪能给郑秉义降辈分,岔了也就岔了。

    小宝眼神乱瞟,不知向哪个方向热情地抓了抓手:“爷爷,嘿嘿,爷爷。”

    郑秉义兴致很好,真像个慈祥的爷爷,把镜头转个方向:“跟叔叔也打个招呼吧。”

    陈文港才看到郑玉成也在他身边。

    两人隔着镜头,视线对到一起。

    郑玉成冲他淡淡笑了笑。

    这时陈文港背后的门开了。

    当着郑玉成的面,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哈欠连天地走出来。

    卢晨龙穿件松松垮垮的旧T恤当睡衣,军绿色大裤衩,衣摆掀得老高,大咧咧地摸着自己腹肌:“你这一大早和谁视频呢?不会又是你那个——哎,哎,手机,手机,我入镜了!”

    镜头迅速回正。郑秉义笑说:“看来一大早人家也不太方便。那挂了吧,文港。”

    视频画面消失,连同郑玉成复杂的表情一并被切断。

    郑秉义看了儿子一眼:“难得起这么早,陪我打拳去吧。”

    郑玉成没说话,神色难明,弯腰提上运动鞋。父亲已经推门出去,他忙起身跟上。

    屋外树枝上,一只麻雀扑棱棱地飞出院子。

    得知一切的卢晨龙惊奇地把小宝提溜起来:“弟弟,你这是要成精了啊。”

    小宝咯咯直乐,笑得像朵单纯的向日葵。

    偶尔在这样的时候,会让人完全看不出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卢晨龙挠挠头:“他估计老看见我开抽屉,知道钥匙在哪了,看来得换个地方藏了。”

    陈文港从好的方面看这件事:“那他其实会自主观察,会模仿大人的行为,还能记住简单的图案密码。坚持干预,好转的希望是很大的。”

    “听你的,陈医生。”卢晨龙当他是安慰,没有特别当真,但好话毕竟人人都喜欢听,他指着陈文港跟小宝咬耳朵,“认准这个干哥哥,他对你好,以后咱俩干脆跟着他过吧。”

    洗漱完,他去厨房收拾了简单的早饭,煎了蛋,煮了粥,包子是昨天从酒楼拿来的。

    酒楼不卖隔夜吃食,每天剩下的食材卢晨龙通常就和员工分一分,带回家当早晚饭。

    小宝捧着一只瓷碗,那碗稀粥没吃上几口,又淅淅沥沥倒了自己一身。

    卢晨龙神色顿时变成愁苦——什么小向日葵小葵花的,都是幻觉,麻烦死人才是真的。这种景象每天恨不得在家发生一百回。

    他叹着气放下筷子去拾掇,陈文港给他搭了把手,帮忙把孩子抱到院里擦干净。卢晨龙回屋,找件上衣出来,给他弟弟换了,陈文港已经顺手把脏衣服用水和肥皂搓了一把。

    卢晨龙脸色很难为情:“给我就行了!”

    他把湿漉漉的衣服抢过去,大手一拧,往铁丝上一搭。

    陈文港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只是捅了捅他的腰眼。卢晨龙却意会了:“真有难处我再跟你开口,没什么事,赶紧走吧。”

    第十六章、

    晨光熹微里,陈文港顺道去看了他小时候和父母生活的房子。

    就在和卢家隔三道门的地方。

    老城区的民居保留着小渔村原汁原味的古朴,低矮的屋宅鳞次栉比,积木玩具一样挤挤挨挨地摞着。外墙涂刷成白色,房顶刷成蓝色,在无数次台风和暴雨冲刷后染满斑驳。

    他停在自己家门外,只能隔着墙看看,这里已经被租出去,里面住的是其他人家。

    突然大门敞开,有个母亲带小孩走出来,肩膀上扛着吉他,大概要去兴趣班。

    母子俩并不认识他,一边说着老师今天要教什么,一边与他擦肩而过。

    趁着开门的瞬间,陈文港往院子里瞥了一眼,院中场景一闪而过。

    他童年时期生活的痕迹大概都已不在了。

    大伯家住在春桃街,离江潮街只有两个街区的距离。

    陈文港在小摊小贩的叫卖声中步行前往。

    大伯陈增一家对陈文港都很热情,平时抠门的大伯母特地买了只鸡回来炖。

    陈增拉着侄子倒酒:“平时也不常来,今天一定陪大伯喝两杯。”

    陈文港笑着拒绝,推说酒量真的不太行。主要是陈增嗜酒,一喝起来就打不住。

    “你也不想想,人家文港在郑家是什么样的生活水准。”大伯母嗔怪丈夫,“平时要喝也肯定喝高级洋酒,什么拉菲啦,香槟啦……谁陪你喝那烧刀子?”

    大伯母多少有些市侩,她说话中不中听,陈文港都一耳进一耳出,并不放在心上。

    何况他今天的目的堪称来者不善,她待会儿说不定还后悔炖了鸡。

    情况主要是这样——

    陈文港父亲去世时,郑秉义给了丰厚的抚恤金,并家中的房子和他生前一些积蓄,都应由独子陈文港继承。但因为陈文港年纪小,于是由律师见证,成年前将财产交由大伯代持。

    代持协议约定是成年后归还,但直到陈文港十八岁,始终没人提过这件事。

    大伯一家日子并不丰裕,他在郑家过得衣丰食足,多少难张这个嘴。

    为了顾念亲情,陈文港甚至想过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这样算了。

    他的母亲据说是在儿童之家长大的,只给他留下一些温暖但已十分稀薄的记忆,但并无一个娘家亲戚。自记事起,他们能走动的亲戚只有父亲这边的。谁能比亲手足还亲?

    陈文港不是不知道大伯两口子都是算计的人。但人始终是群居动物,不是完全独立的孤岛。就算浅薄了点的亲情也还是亲情,也多少有点温度。

    总觉得,闹得老死不相往来了,就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但后来有天,大伯突然主动把抚恤金转给陈文港,说给他攒得差不多了,让他不要乱花。

    大伯自然不是那么大方的人,就算是,大伯母那关也很难过得去。

    陈文港试探了几回才知道,原来郑秉义派人去找陈增“谈了谈”。

    那一笔钱对郑秉义来说不算什么,但他的权威不容挑战,他给的抚恤金,不是你的你就不能用。这就是大人物和小人物的距离,只一句话,大伯一分都没敢差陈文港的。

    只不过郑秉义帮陈文港要回来的也就那部分抚恤金。

    他父亲留下的房子和积蓄,在郑老爷眼里是蚊子肉不值一提,怎么分配都是陈文港自己的事了,他想补贴亲戚也好,拿回来也罢,都随意。

    于是至今仍握在大伯手里。

    里面住的租客是大伯和大伯母找来的,租金直接打到他们夫妻账上。

    因此吃午饭的时候,陈文港主动提起这回事:“等租期满了,我想把爸爸的房子收回来。”

    此前话题刚刚进行到给爷爷奶奶迁坟。陈文港答应承担一部分,但他想要他父亲的东西。

    大伯母愣了愣:“那房子都多老了,能租出去不错了,收回来干什么?”

    “重新刷一下就好。等我回来了,以后怎么也算个落脚的地方。”

    “你还要去住?!”她大吃一惊,“你在郑家好好的,有福不享,怎么非想着要回来?”

    “怎么就不能回来了?”大伯瞪妻子一眼,“这里就不是文港的家了?”

    大伯母一扭身去了厨房,说去看汤,甩了个不明显的脸子。

    陈增冲她后背撇嘴,抿一口酒,转过来:“你跟大伯仔细说说,以后是什么打算。”

    “义父养我到十八岁上大学,原本就已经仁至义尽了,我现在还在郑家多赖了两年。”陈文港说,“最迟到明年大学毕业,能自力更生了,还不走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孩子,有靠自己的想法是好的。”大伯说,“但大伯也要劝你三思而后行。等真的走出社会,你就会知道自己这些想法是很天真的,再想回头就没那么容易了。你在郑家生活,你知道这是多少人摸都摸不到的起点吗?不说你,就说你伯伯我,辛苦干了半辈子才混个普通经理。就今年过年的时候,一起喝酒,老板听说我侄子跟船王有关系,马上那就是另一张脸,连成立分公司都求着我当法人……”

    堂妹陈香铃看父亲喝高了,口无遮拦,转头觑着堂哥的脸色。

    他这么狐假虎威,陈文港倒没不高兴,只是问:“您同意了?”

    大伯母端着汤走过来:“干嘛不同意?文港,你看看,世道就是这么现实,你背后有人跟没人就是不一样的。你不知道,你大伯他们老板现在多器重他。”

    陈文港装听不懂:“这种事还是最好别答应。”

    但大伯也没听进去,一心沉浸在自己即将升官发财的春风得意里。

    准确地说,他已经升了职,加了薪,老板对他空前友善,称兄道弟的,打高尔夫、洗脚、唱歌都不忘叫他一起,许诺只要公司高层有了空位,很快会再把他提拔上去。

    公司里其他同事见了他,都是满口玩笑“陈总”“陈总”地喊。

    陈增喝得红光满面,这个“总”变得名副其实的日子仿佛就在明天,他一伸手就能摸到。

    又回到房子的归属问题上,大伯母还想辩驳,被大伯制止:“那是文港爸爸的房子,给他,应该的。”到底老城区的房子也不值几个钱,他不至于霸占侄子的。

    她瞪丈夫一眼,故作为难:“那不巧了。租客上个月刚刚续签了合同。他们拖家带口的,在那里住得惯,不愿搬来搬去的,这回一口气签了五年呢。你看,这孩子也没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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