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之后他又毫无头绪地在酒店里转了两圈,甚至迷路到了地下车库,奈何也没找着人。此时陈文港其实在空中花园吹风,对他迷路的情形一无所知。
戚同舟来得少,对这里的布局不熟。他忘了皇冠大酒店有个著名的观景台。
三栋建筑的楼体之间夹着两条玻璃连廊,势如长虹,横在半空,中间最低的建筑顶层被打造成一个异国情调的小花园,喷泉踊跃,雕塑雪白,有蔷薇花墙和黑色秋千椅,如梦似幻。
空中花园名不虚传,放眼往哪个方向眺望都是画作,也是网红打卡的热门胜地。
此时胜地无人,陈文港靠在秋千椅上,头顶擎着一弯新月。
一仰头,漫天星月和楼上酒店窗户透出的微光都映在他眼眸里。
小时候他们每次来这家酒店参加宴会,都会抽空跑这来玩玩,像是个保留节目。
日子不停往前跑,每一轮月圆月缺都是一模一样,但孩子们总会慢慢长大成人。
秋千的座位是两人座的铁艺长椅,陈文港占了中间的位置,一摇一晃。
过一刻钟,身后有人来了。
走到近处时,那人刻意制造出一点脚步声以示提醒。
他回过头去看,便见霍念生披着喷泉灯光向他走来,不紧不慢地到他身后。
霍念生把胳膊肘往靠背上一压,吊着铁链的椅子便晃不动了。
他轻笑着问:“怎么一个人在这荡秋千?”
陈文港也勾起唇角:“累了,偷偷躲懒。”
霍念生理解:“你们今天都辛苦了。”
手里却扬了扬一张薄薄的纸。
陈文港的目光追随他的手,看见抬头印的是拍卖成交确认书。
霍念生把那纸折了两折,以食指和中指夹着,顺着他胸前口袋的缝隙塞进去。七百万换来的确认书和折好的方巾紧紧贴在一起:“它是你的了。”
陈文港没把它拈出来,只是摸了摸胸口的位置:“这礼物太贵重了。”
“是吗。”霍念生把脑袋一歪,含着笑意望他,“够不够换个位置坐?”
陈文港莞尔,往左边挪了挪,腾出一个人的空间。霍念生绕了半圈,在他身边坐下,胳膊自然而然搭在椅背上。这个姿势就像他把陈文港半揽在怀里,说不出的暧昧与亲昵。
陈文港用脚踩着地面,往后推了一下,秋千椅重新小幅度摇摆起来。
“你真的要付这个钱?”陈文港向他确认,“想悔拍也来得及,我可以回去帮你运作。”
“落锤无悔,哪还有私底下耍赖的玩法?”霍念生倒是豪爽,“就算今晚叫到一千万,也是应当捐出去的善款。就当感谢何小姐给了我一个为社会做贡献的机会。”
“何小姐也该谢你。她今天的目的也算达到了,沾了你七百万的光,自己一分钱没花,明天可以免费一起见报,说她一片痴心,冲冠一怒为蓝颜。”
“你这么了解她?”
“也不算。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很有野心。她有自己一套作风,我不评判。”
霍念生看他片刻,哂笑:“亏我还以为你一个人在这里伤感,想来哄你高兴。”
陈文港说:“有人为我出头,当然是高兴的。如果没有你,今天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那是你活得太小心了。”霍念生说着却话锋一转,“就这一样,没有其他喜欢的了?”
“没有。”
“想要什么,你应该早跟我说。”
陈文港只是笑笑:“我现在从头到脚一身就都是你送的。”
霍念生的神色似乎为此平添几分得意。忽然他执起陈文港的右手,却把他的袖管往上扯了扯,露出里面黑色的腕表。他用手指点了点那只积家:“这里还是差了点意思。”
成熟男人品味和财力的体现,一个重要部位就是手腕。男人可佩戴的饰品种类也不多,其中一样就是手表。只是二十岁的陈文港还没有到需要突显自己声望地位的时候,几万块的表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这表有什么问题?我已经带了好几年,搭衣服很容易。”
“没有不好,只是合适和不合适。”霍念生说,“我那里还有更适合你的。”
“好意心领了。”陈文港道,“霍少爷出手阔绰,我已经还不清你的人情。”
“那就不要还了。”霍念生轻笑,“千金能换美人一笑,我向来觉得很值。”
他灼灼地盯着陈文港,那眼神背后的意味再也藏不住。
凉风习习吹拂在身上,他扳过陈文港的下巴,拇指划过脸颊,一路向下。
压到柔软的嘴唇上,带着几分多情的狎昵。
霍念生动作娴熟而自然,令他看起来宛如欢场的老手,熟练地以糖衣炮弹狂轰滥炸。
让人尝到一口短暂的甜,留下一段美好虚幻的记忆,等到露水消散时便抽身离去。
陈文港的呼吸屏住了。
霍念生察觉他每一分不安和颤抖。
却只管柔声蛊惑:“你不用非得活得那么清高。你看看别人,肆意一点也没什么。你有资本,光凭这张脸,你就能让很多人心甘情愿地给你做这做那。比如我,我也是其中一个,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满足你,文港,这话我说了很多次了,不是开玩笑的。”
陈文港抬起眼,问他:“要是我没了这张脸呢?”
霍念生一愣。
大约时间晚了,喷水池的水流和灯光突然同时停下,撒落水面的珍珠戛然而止。
黑暗中远处的蔷薇花墙成了一片黑黝黝的暗影,花朵垂着脑袋,水池陷入深眠。
陈文港的表情恢复如常,他脸上既没沾沾自喜也没有冷嘲热讽,一如既往地沉静。
虽然语气是发问,他却并非在等一个答案。
或者他不知道自己是能不能等到答案的,没有期望就会不失望。
而霍念生一时没说话,只是视线不知不觉滑到陈文港下巴以下。
喉结起伏如一座小峰,黑色领结隔着衣领,规规矩矩地勒着修长洁白的颈子。
这个距离,他动动手指就能把那个领结解下来。
突然陈文港跃下秋千,打碎这个遐想:“下面快结束了,再不走要被发现了。”
霍念生唇角浮起一个浅淡的笑意,却似乎又没到达眼底。
他亦步亦趋地跟上,双臂突然从后面揽住了陈文港。
男人的重量靠上来。霍念生摸着他的喉结,呢喃在他耳畔:“我怕我说了你可能也不信……你不管什么样子,在我心里都是美人。”
最动人的总是浪子漫不经心又不负责任的情话。
陈文港脚步微顿,靠着身后厚实的胸膛。
一点雾气悄然弥漫,他闭了闭酸楚的眼。
没有人知道,霍念生也不会知道,他心底有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空洞。
此时里头骤然倒灌千般滋味,却又说不清是悲是喜。
耳中却听霍念生说:“看来是真的回去晚了,好像有人来抓你了。”
他手一动,还是促狭地扯开了那个黑色的领结。
从蔷薇花墙那一面出现的郑玉成神色不虞:“霍念生,你适可而止。”
陈文港隔在两人中间。郑玉成的视线落到他空荡荡的领子上,拐了个弯,冷嗖嗖向后面的霍念生扎去。被质问的那个倒彬彬有礼:“你先别生气,慢慢说怎么了,这是发什么火?”
郑玉成咬牙。
他发什么火?
他是来找陈文港的,一来就见霍念生牛皮糖似的黏着他,动手动脚,他不该发火?
郑玉成冷道:“首先麻烦你放手。在别人不愿意的情况下,你这样是在性骚扰。”
陈文港皱眉斥责他:“够了。”
霍念生从善如流地撒开手:“我下次尽量注意。”
郑玉成又道:“其次,今天拍卖的时候,不管你是什么目的搞小动作……”
霍念生把那条散开的领结放在陈文港手心,手抄进兜里,却嗤笑出声:“你们郑家的拍卖,你说我搞小动作,里面有没有黑幕,难道你不该比我清楚?人人出价,价高者得,有什么问题?”
郑玉成深吸一口气,一股无名之火在五内焚烧,却按捺住了发作的冲动,正了正神色:“你先听我说完。我知道你和何家骏一向有矛盾,如果你今天是想下他妹妹的脸面,我理解,何况你风头也出够了。”
霍念生示意等他下文。
郑玉成说:“但那只表本身没什么特别的,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卖给我。”
霍念生略一思考:“可以是可以,但我不做亏本的买卖。一口价,八百万。”
“……你!”
“怎么还犹豫了?”霍念生戏谑,“那你这不就是想讨好心上人,又不舍得花钱吗?”
“你这是胡搅蛮缠,根本不是一回事。”郑玉成拧起眉头,“是,有的东西对你们来说,可能不值一提,只是个争强斗胜的道具,你有没有想过,对别人来说可能有很重要的意义?”
陈文港在旁,突然扯了一下嘴角:“算了,没必要为了我一个人引起这么多风波。”
他从西装胸袋中抽出那张成交确认书,交还给霍念生。
郑玉成神色略过一抹惊愕。
霍念生没接,反倒笑了,温言软语:“给你了就是你的。我跟玉成开玩笑呢。”
说虽如此,他还是从陈文港手里夹过那张纸:“对了,不过有件事我忘了问,拍品是不是一定要本人亲领,保险起见,还是我去取吧。文港,下次见面再给你可以么?”
陈文港未及开口,霍念生俯在他颊侧,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还有,你怎么看上这么个愣头青,毛头小子这么冲动,懂得疼人么?”
陈文港迅速看他一眼。
霍念生收起确认书,拍了拍他的肩膀,告别离场。
郑玉成紧紧抿着平直的嘴角,下颌线条生硬,像咬着牙。
如果眼刀能化为实质,等霍念生走过去以后,怕已在他背上捅几个窟窿。
空中花园只剩下两人遥遥相对,空气沉默着凝固了。
郑玉成有些烦躁,这一天的顺心和不顺心都堆在心头,他疲惫而用力地搓了把脸。
还是陈文港先把领结搭在脖子上,沿着领子绕了一圈。他调整了一下,把领结两端扯到一起,重新系一个蝴蝶结出来。没有镜子,只能摸索着来,不像原来那么标准。
但也没关系,反正马上要散场了。
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问郑玉成:“回去么?”
郑玉成从兜里掏出烟盒:“我抽支烟。”
陈文港点头,温声道:“那我先下去了。”
郑玉成把烟叼在嘴里,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极其用力:“你能不能听一次劝。”
“我听宝秋说——别误会,刚刚我问她今晚怎么回事,她说漏嘴了。”郑玉成蹙着眉头,“姓霍的一直在撩你,是吗?他一直在给你送这送那,他那种人就是会演,装得好像什么情圣一样,我们以前的同学里这种烂人见得少吗?你不是特别看不上的吗?”
“追你的时候又送鲜花又送钻石,把你哄得服服帖帖,追到手了,提了裤子就拜拜,你以为他霍念生不会这套?”郑玉成仿佛一筐石头堵在胸口,“你知不知道圈里最近都在笑什么,别人点公关巴结他他看不上,为什么?他现在就是没意思了,想找几个干净的玩玩!”
“我不知道。”陈文港说,“毕竟那是你们的圈子。”
“什么叫‘我们’的圈子?你要是赌气你就直说。”郑玉成说,“我今天确实没办法不让何宛心进这个大门,我知道我做得不好,你不高兴,但是……”
“是我说错话了。你抽完烟早点下来。”
“文港!”
陈文港没再回应他,脚步不停地消失在蔷薇花墙背后。
郑玉成留在原地,看了眼手中的烟,有些躁郁地打着了火。
一边是何宛心穷追猛打,一边是陈文港眼里容不了沙子,郑玉成夹在中间,觉得两难。
他又觉得讽刺,为了自己的懦弱窝囊,因为原本根本就不是需要比较的分量。
郑玉成可以接受陈文港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两人各退一步做回朋友。
私心里,他也不是不抱着时机成熟之后把人追回来的希望。
可陈文港仿佛破罐子破摔,宁可找个花花公子把自己赔进去——
他是怎么想的?
烟头被火苗舔亮,郑玉成抽了一口,烟雾弥漫入肺,满是苦涩,也难给人什么慰藉。
他没抽两口就把烟扔到地上,用脚撵熄。过了一会儿,又弯腰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郑玉成在水池边站了颇久,等他再回到宴会厅,拍卖会已经结束了有一会儿。
整个庆典活动到达尾声,宾客正在陆续离开。
郑老爷与郑夫人,连同郑宝秋和陈文港都不在场内。
郑玉成只见到一个郑茂勋,一个牧清,而这两个人都是他不太想搭理的,意兴阑珊地扫了一眼,脚底便转了方向。
有一瞬间郑玉成觉得很没意思,看谁都没意思,看什么东西都没意思。
他漠然靠着墙,看酒店工作人员在身边来来往往,收拾宴会厅。
他想不到的是,这会儿陈文港正被戚同舟拦着。
戚同舟今天本是来打酱油的,意外桃花迷了眼,同行的朋友早就走了,他编了个借口,磨磨蹭蹭地留下来,左等右等,好在一番功夫没有白费,总算再次见到男神。
这次他鼓起勇气上前:“文港,以后能不能约你一起出来玩?”
陈文港态度友好,挑不出错,戚同舟自己脸上先发了烫:“我是说,朋友的那种。我去年去欧洲游学了一年,所以才比郑茂勋他们晚一年上大学,哦,也是金大,下学期就入学了。”
“那就是校友了。”陈文港笑道,“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说。”
“好啊。”戚同舟高兴地说,“你,咳,你们,别嫌我麻烦就好了。”
结果说着说着,把曹操说来了——
郑茂勋是找过来催陈文港的:“你还不走?”
他看到戚同舟,又一脸惊奇:“你也还没回去?”
“马上,很快。”戚同舟咳了一声,“我先去前台,让他们帮我叫个车。”
他好歹是郑茂勋叫来的,郑茂勋道:“还叫什么,载你一程得了,司机拐个弯的事。”
热闹落幕,豪车一辆接一辆,从酒店车库往外挪。
最后是郑家人准备打道回府。
这天家里连司机带车统共来了两波,郑秉义自然还坐他平时用惯的那辆。
其他人也跟着上了,只有郑茂勋因为要送朋友,自觉地跟戚同舟往另一辆走。
既然要绕远路,料想这辆车就是他们俩专享了。戚同舟这边刚关车门,不成想,陈文港紧跟着把另一边也拉开了,探进头来:“抱歉,那边满了,介不介意我跟你们挤一挤?”
实际上郑秉义他们那辆林肯是加长的,说坐不下是借口,他是回避郑玉成。
郑茂勋当然无所谓。
至于戚同舟,心花怒放还来不及,连忙挪了挪屁股就往里让。
半路上,戚同舟心里痒痒,很难忍住不去打听拍卖会上那诡异氛围怎么回事。
这一场争强好胜价值七百万,是个人都要好奇。
事关陈文港的私事,郑茂勋倒是管住了嘴,再说他自己还好奇呢。
于是两双眼睛都往陈文港身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