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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又过了几天,邓名拿着两面旗帜来到李来亨的营中。

    “这是什么?”李来亨好奇的问道。

    “我送给虎帅的礼物,不过我没有用三角旗,因为我觉得用方旗更好画。”邓名摊开了第一面旗帜,上面画着一只斑斓猛虎——这面旗帜邓名已经画了很久了,本想更晚一点拿出来,但几天前改变了主意:“送给虎帅的。”

    “多谢提督。”李来亨看清旗帜后又惊又喜,满面笑容地把旗帜拿过去看了又看。

    “这还有一面,是我刚画的,打算送给虎帅麾下的一支军队。”邓名把第二面旗帜递过去。

    李来亨急忙抖开看了起来,这面旗上的图案画的相当简单,就是前后三排的……嗯,好像是三道砖墙。

    “这是,”李来亨脸上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转头看着邓名。

    “虎帅觉得是什么?”邓名笑着问道。

    “三堵墙?”李来亨轻轻地问道。

    “正是,”邓名点点头:“希望这面军旗能够一直传下去,世忠飘扬在战场上,永远不落入敌手。”

    李来亨把两面旗帜都放在桌面上,静静地想了很久。李来亨想起自己“虎帅”这个名头,其实也是来自父亲“一只虎”的匪号,也就是夔东的闯营将领们爱用“小老虎”称呼自己,比较正统的大明臣子都从来不使用这个称呼。比如张煌言、文安之等人,他们可以用“临国公”、也可以用“李将军”、但从未用“虎帅”这个词来称呼过李来亨。

    “倒是提督……”李来亨心里想着,又把邓名给他的那张虎旗摊开看了一遍。上面的老虎画得栩栩如生,李来亨看得出邓名花了很多心思,而且态度非常认真:“提督从来没有丝毫的偏见,说起闯营的时候,从来不躲躲闪闪,始终是光明磊落。”

    想了一会儿后,李来亨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替三堵墙的骑手们感谢道:“既然是提督的意思,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不过这面旗帜不好由我赐给三堵墙的骑手们,我想既然是提督亲笔画的,那还是由提督亲手把这面旗帜交给他们吧。”

    “不妥,不妥,这面旗帜当然是要由虎帅交给他们,”邓名立刻摇头道:““我并非三堵墙的顶头上司,怎么也轮不到我把旗帜交给他们。不过虎帅说的不错,既然这面旗是我画的,那我当然可以在边上观礼了。”

    第二天行军结束后,李来亨就把三堵墙剩余的骑手全部召来,当着大批闯营和浙军士兵的面,郑重其事地把邓名所绘的砖墙图案军旗交到了为首的骑手手中,让他们从此用这面方旗替代他们现有的军旗。

    当着所有旁观者的面,李来亨宣布这旗帜是江南提督邓名亲手所画,并趁势宣布了邓名的期盼:“提督希望你们能够把这面旗帜好好地流传下去,所以需要你们认真地选拔优秀的年轻骑手,把一身本领都交给他们,让他们能够在战场上保护好这面军旗。”

    “遵命。”接过军旗的骑手向李来亨郑重地鞠躬行礼,接着又转身面向侧面的邓名,再次深深一鞠躬:“谨受命。”

    第13节债务

    江西的清军本来就没有多少斗志,遭到明军反击后彻底失去了进攻**,就此对明军行动不闻不问。进入湖广后,明军就如同行走在自己的领地上,再也没有任何敌军前来骚扰——黄州府等地的驻军本来就被胡全才搜刮一空,张长庚败退回武昌后又把剩下的衙役也统统征召走。现在湖北几个府的府城如同不设防一般,连打扫卫生、掏阴沟、运送垃圾的府兵都相当紧缺,别说出来打明军,明军不去攻打他们就烧高香了。

    比府城更惨的湖北这些府的县城,不少县城连守卫城门的兵力都凑不出来,面对这样险恶的局面,不少县令都逃出衙门,带着仅剩的少量兵丁在野外扎营,随时准备撤退。

    对于该如何处置这些府县,邓名也有些犹豫,虽然目前湖广明军占有较大优势,但是谁也不敢说这种优势能够保持多久。如果占领这些城市而无法坚守的话,那这些地方的百姓就很可能遭到随后赶来的清军的掠夺,此番东南之行更加深了邓名的这个担忧,凡是被郑成功解放过的城市,无一例外惨遭前来“收复”城市的清军的洗劫。

    卫士们都很清楚邓名的担忧,在南京城下驻扎的时候,邓名就看到一些到南京来寻找女儿的父母,其中一个母亲给邓名的印象尤为深刻:那个女儿不知下落的镇江妇女看到明军的旗帜后,突然发狂一般地暴跳如雷,不要命地冲过来要和营门扣的卫兵拼命。

    那个妇女冲击的是浙军的军营,营门的浙兵严守张煌言的规矩,见对方是老百姓后就再三忍让,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发狂的妇女制服。当时张煌言已经赶到了邓名军中,听到动静后还以为是明军祸害百姓,急忙赶出来询问事情经过,好不容易才搞清楚这个妇女与明军无怨无仇,她的女儿同样是被清军掳走的。

    明军把这个妇女勉强安抚住后,带着她到女营中寻找,但最终仍是没有找到,这位绝望的母亲再次冲着明军大骂:“杀千刀的海贼,没有本事就不要来啊。”明军初到镇江的时候,城内的百姓夹道欢迎,想起当时的热闹场面,这个母亲更是气恨难平:“你们打不过就一走了之,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邓名、张煌言他们都无言以对,也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最后想送给那个母亲一些盘缠,让她能够平安回家,但那个妇女把明军给她的银子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有士兵看见她直奔江边投入水中,转眼就失去了踪影。

    其他来寻人的镇江虽然没有像那个母亲那么激动,但看向明军的眼神也并不友善,充满了悲哀和无助。至少少数幸运的人在邓名的女营中遭到了女儿的下落,剩下的人本打算进南京碰碰运气,但由于明军就在城外,守城的清兵也不肯放他们入城。

    一部分人就在南京郊外住下,打算等明军走后再设法进城寻人,还有一部分人则掉头向东,前去苏州等地寻找亲人的下落——既然邓名这里没有,那他们的孩子可能是被管效忠的部队掠走的,那就会被贩去苏州。邓名知道这些百姓找到亲属的机会非常渺茫,对这些小民来说,这种寻亲行为也会让他们倾家荡产,最后很可能孩子没有找到,父母也没有活路了。

    “下次延平郡王再来的时候,镇江人恐怕不会欢迎他了。”当时邓名低沉地评价了这么一声,不仅是镇江,遭到洗劫的其他城市可能也会如此。现在看到湖北空虚的府县城防后,邓名对卫士们说道:“如果我们拿下这些城市,最终又放弃的话,湖广的父老以后也不会再欢迎我们了。”

    “我们已经拿下了钟祥、襄阳、谷城,先生打算在这些地方坚守么?”李星汉问道。

    “我希望能够说服百姓和我们一起撤退,撤回三峡,不过这种大规模的迁移恐怕会让很多百姓死在半道上,他们也未必肯和我们一起走。”邓名感到事情很棘手,至今也没有成熟的解决方案:“黄州府这里,我想我们就过门不入好了,这么多百姓我们无法说服他们都跟我们走,就算有人肯和我们一起走,我们也没有足够的粮食和船只。”

    邓名计划派少量士兵到各个城市附近,要求它们向明军缴纳一定数额的军粮,而不去占领他们。

    “如果他们肯给当然好办,但假如他们不给呢?”任堂能够理解邓名的心情,但他觉得这个方案有很大的隐患:“就算提督不打算立刻扫清湖北的鞑虏,也要让地方上的这些官吏畏威怀德,如果他们拒绝提供粮草,提督就必须攻打他们让其他人感到害怕;如果不管他们满足不满足提督的要求,结果都是一样的话,那些顽固的鞑子走狗就会看轻提督。”

    邓名琢磨了一会儿,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们干脆就不去找他们好了。”

    “这样恐怕也不妥。”任堂继续给邓名分析道:“现在我强敌弱,有的县令甚至都已经逃出城外,现在连他们自己都很清楚是绝对守不住城的,这些城怎么办?提督派不派人去要求他们为我军提供粮草?如果城内的缙绅不识相,比如说:有胆大包天之辈想拼死从虏廷那里挣个功名,杀害了提督派去的使者,提督报复不报复?攻不攻城?”

    南京还好说,毕竟城高池深,邓名不进攻别人也不会认为是他担忧城中百姓的命运。但如果连路过这些城市时,连要求他们提供粮草都不敢的话,邓名投鼠忌器的心理就会被旁人看透,将来清军肯定会利用这一点做文章。

    “仁不掌兵啊,”邓名叹了口气,他虽然不想给地方上的百姓招来灾难,但现在他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可以让他完全按着心意去行动。斟酌一番后,邓名觉得如果自己什么不做的话,就是对那些向他效力的明军士兵不负责任:“向沿途的所有县城、城镇派出使者,命令他们主动向我军提供粮草和船只,作为交换我可以不攻打他们的城市。命令使者尽量小心,不要进城传话以免遭到伏击,如果有人胆敢拒绝我们的要求,那我们就要攻城。”

    “遵命。”卫士们齐声应是,很快邓名的命令就被传达下去。明军一边前进,一边勒令附近的村庄、地方上的豪强向明军提供军需。

    两天过去了,邓名担心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没有那个豪强、缙绅胆敢拒绝明军的要求,他们一边加强自己坞堡的防御,一边派人给明军送来猪羊、酒类、满载粮食的大车还有本地向导。邓名需要的就是这些豪强表现出驯服姿态,他们送来的物资不需要很多,只要表现出足够的象征意义就可以。

    好言安抚过这些地方豪强、缙绅的家仆后,明军就纪律严明地从他们的坞堡、大宅边经过,绝不在他们的土地上为非作歹。

    “这就是所谓的官兵、王师气象,”任堂已经发现邓名对这种拉拢人心的方式并不在行,就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解各种注意事项。地方上的豪强和缙绅向明军贡献物资,换取明军的口头赞扬和秋毫无犯——通过这种交易,豪强向明军表示:他们会在明清争霸中持中立的态度;而明军则表示承认他们的缙绅地位,默许他们的中立。

    “洪承畴老贼修筑五千里防线,巩固江防阻挡王师入境,就是为了隔绝王师和缙绅的联络,但这次我们只要做得妥贴得当,湖广的士人就会知道我们乃是堂堂的王师,而不是什么不懂规矩的流寇。”任堂对明军的表现很满意,邓名的举止会通过这些人嘴散布出去,只要这种武装游行进行几次,哪怕不攻城掠地,也能有效消除湖广豪强对明军的畏惧和敌意。这不但可以降低将来光复湖广的难度,还便于建立统治:“但如果有人胆敢违抗提督的命令,连面子都不给一个,那就算拼着损兵折将,也要把他的家族连根拔起。”

    相比地方上的豪强,县城就比较麻烦一些,作为清廷任命的官员,县令的抗拒情绪要强烈得多,而且也难民心存侥幸,希望靠守住城池为自己谋取更好的前程。

    “现在湖广地方上空虚无比,说不定他们就服软了,但如果不服的话,”任堂生怕邓名到时候又会心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打预防针:“提督如果想少攻城、少死人的话,就绝不能对负隅顽抗的县城客气。”

    “我知道了。”邓名诚恳地接受了意见,同时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到底为什么会给任堂留下如此的印象?之前在谷城等地时,对于负隅顽抗清军邓名从来没有手软过。

    不过在向湖广府县发出最后通牒前,一位来自武昌的密使赶到邓名的营地。

    “周举人?稀客,稀客。”邓名打量着眼前的老熟人,感到对方身上显露出了一些之前不曾有过的威严,目光中也有了更多的自信:“周举人前来有何要事?”

    “特来恭贺提督大捷。”虽然已经是十月初,周培公手中依旧摇着一把折扇,和邓名行礼过后,稳稳地坐在给他的椅子上。

    自从得知邓名回师后,湖广东部的告急的使者就一拨拨地赶到武昌府;明军通过九江等地后,江西方面也派人向武昌报警。两江总督衙门闻讯后并没有排除增援部队,而是派谈判专家周培公出马,同行的还有一些张长庚新近提拔的心腹,周培公奉命星夜赶往武昌下游,全权负责各府的防御工作。

    此时邓名身边只有几个卫士而已,任堂也在其中——周培公到之前他正在和邓名讨论给府县的檄文该如何措辞。其他的卫士都见过周培公,但对于任堂则是第一次,对周培公和邓名的交情也一无所知——邓名他们都没想到会这么早见到周培公,这些天任堂又忙着教课,因此还不知晓武昌城下的交易。知道对面的周培公是敌非友,但看到对方气定神闲的姿态,任堂也暗暗心折,在心理赞了一声:“好胆色。”

    “给周先生上茶。”

    周培公不慌不忙地啜了两口茶水,才慢悠悠地说道:“此番前来,是要向提督讨要欠账的。”

    “欠账?什么欠账?”邓名顿时糊涂了。

    “赎城费嘛,”周培公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这是账单,请提督过目。”

    邓名离开武昌前并没有通知周培公,若是张长庚得知邓名离去后、觉得没有危险了就拒不付账的话,邓名也不会感到奇怪,但他没想到的是张长庚不但继续缴纳赎城费,而且还让明军因此欠下了巨额债务。

    把周培公的账单拿到手中看了一遍,邓名顿时感到一个脑袋变得有两个大,急忙叫道:“有请虎帅来议事。”

    李来亨很快就赶到邓名的营帐,他进帐后,周培公也起来行了一礼:“虎帅。”

    “原来是周举人。”李来亨马上也认出了来人,马上满面堆笑:“周举人近来可好。”

    “拖虎帅的福,家里一起都好……”周培公又变戏法一般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盒:“听说虎帅的公子生辰快到了,特备了薄礼一份,还望笑纳。”

    “周先生客气了。”李来亨谢绝道:“不好让周先生破费。”

    “一点小心意而已,值不了几个钱。”周培公却不容李来亨拒绝,把锦盒硬塞给了他,虽然看不见里面装的什么东西,但光看外面那精致的锦盒,也知道绝对便宜不了:“等虎帅回到武昌,巡抚大人还会有一份庆生礼送上。”

    看到李来亨和对面这个清军的使者聊起了家长里短,任堂感到脑子一阵阵发懵:这还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么?怎么看着倒像是交情深厚的老友?

    李来亨推辞不过,只好把锦盒收起来,走到邓名身边,才看了那账单一眼,顿时神色骤变,差点一蹦三尺高,向周培公叫道:“我怎么会欠你们这么多钱?”

    此时周培公又已经坐下,正慢条斯理地品茶,听到李来亨发问后,周培公微笑着说道:“提督和虎帅往下看,上面都写得分明。”

    邓名和李来亨从张长庚那里先后拿到了一百多万两、不到二百万两的白银,很快赎城费张长庚就改用粮食、布匹、船只支付,但他的回扣依然要收黄金。再往后,周培公又说服明军接受盔甲和武器,同时为张长庚争取到了二成五的回扣(内含张长庚的封口经费),再加上周培公的那一成中介费,明军总计要给清方三成五的报酬。

    周培公来商议武器、盔甲以及提高回扣率时,邓名已经前去南京,所以他不知道此事。李来亨当时倒是还在,但当时已经有好几队明军趁夜潜过武昌,李来亨急着要去和部队回合,武器和盔甲又是急需,就没有多讨价还价答应了周培公的要求。

    随着张长庚不停地交货,留在武昌明军不得不大量返还给清方黄金,由于金价持续攀高,明军库存的白银数量更是急剧地减少——周培公很狡猾地与李来亨达成协议:张长庚只接受黄金回扣,每一两黄金固定折算十一两白银。

    得知邓名出现在南京后,张长庚确实一度考虑过中止交易,但他还没能下定决心,就得知南京的清军一败涂地,连两江总督郎廷佐都被邓名抓去了。于是在周培公和其他知情幕僚、缙绅的撺掇下,张长庚继续与明军交易。

    张长庚和周培公都算是被邓名的糖衣炮弹打中了,二人确定邓名和李来亨都不在武昌附近后,马上也制作了他们的糖衣炮弹去打李来亨的军官,其中包括:美貌的歌女、精美的食物、著名的戏班子等等。

    李来亨留下的负责军官虽然对他忠心耿耿,但大多不识字,以前的生活也一直很穷苦,从来没有机会享受过,那里斗得过见多识广的周培公?更何况周培公背后还有一帮老谋深算的缙绅读书人帮他出谋划策,很快就有一批闯营军官被周培公成功软化,在商品价格上做不到据理力争。周培公不但成功地进行了几次抬价活动,还成功地卖给闯营一些高价货物:比如特制的全铁长枪、装有倒刺的羽箭等等。这些武器确实质量更上乘,但其中的附加值也更高,更不用说周培公还漫天要价成功。

    现在李来亨的留守部队不但已经把李来亨的那份银子都还给了张长庚,更把邓名的那一半也挪动得一干二净(当初邓名和李来亨的协议是二一添作五),还欠下了张长庚一万八千两黄金的巨额债务,以现在武昌的金价折算,大约是三十万两白银。

    李来亨手里根本没有这么多钱,他本来带来的银子大都给部下娶亲用了,邓名在南京分给他的二十万银子,也有部分用在了这上面,还购买了一些船只,现在也就还剩不到十万两银子。不但偿还不了欠张长庚的债务,挪用邓名的银两更是天文数字?李来亨马上大声宣布:“我要仔细算一遍。”

    “虎帅请便。”周培公赞同地点点头:“理所应当。”

    很快就有人取来算盘,李来亨坐在边上,看着手下一笔一笔开始核对账目。

    第14节算账

    大概是为了防止邓名不认账,周培公把以往所有的交易都详细记录下来,每一笔记录都配有闯营军官的签收。幕僚一笔一笔地复核的时候,李来亨就在边上坐着,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记录。

    没过多一会儿,李来亨就嚷嚷起来:“怎么会要了这么多被服?”

    早有防备的周培公不慌不忙地解释道:“眼看就要到冬天了,虎帅的大军难道不需要御寒么?据我所知,虎帅的部下大多没有好棉衣,根本抵御不了寒风。”

    李来亨当然没有好棉衣,这些年闯营过得非常艰苦,南明历代朝廷本来就不拨给军饷,就算拿到钱也要用来走私粮食和生铁。不少士兵还穿着他们父辈用过的棉衣,里面的棉花掉了很多,早就彻底压死了,就算是这样的东西,在夔东军中也属于好东西,士兵都珍惜得不得了。夏天的时候,很多士兵都会非常小心地把旧棉套取出来,想方设法重新蓬松一下,然后再一点渣都不落地拾回去,就算棉花已经腐烂了也舍不得扔,掺上些稻草就可以继续使用。

    这次手中突然有了一大笔钱后,闯营的军官看什么东西都想要,再加上周培公的股东,就定下了三万套新棉衣。

    “但一套棉衣三两银子,这未免也高了吧?”李来亨也很清楚部下这些年日子过得苦,他不止一次地看到士兵因为不小心烧坏了“祖传”的冬衣而放声大哭,所以军官们订棉衣他能理解,只是这三两银子一套……让李来亨有一种被奸商宰了的感觉。

    “我提供的棉衣从里到外都是崭新的,棉套全部是用今年才收上来的新棉做成的,外面用的也是上好的亚麻布,结实得很,刀子一下子都扎不进去。”周培公确实是有备而来,不但对交易内容非常熟悉,使用的材质也都心里有数。面对李来亨的质问,周培公对答如流一点儿也不紧张。

    “但是三两……就是新棉这也太多了,而且我怎么知道你用的是新棉。”李来亨声音已经低了八度,但仍试图顽抗。

    “虎帅休要血口喷人,虽然你我分属敌国,但也不能这样信口诬蔑我周某人的清白!虎帅若是不信尽管可以去抽出几套检验,当面打开,若是里面掺杂了旧棉,我情愿一文不要。”周培公好像受到了很大的侮辱,愤愤然地说道:“贵军要的这么急,一下子就要三万套,又都是今年的新棉,难道棉花价格不会升高么?赶制这么多的棉衣,难道不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么?难道不需要封口费,不需要多花钱日夜赶工么?价格高一点又有什么奇怪的?”

    李来亨被问得哑口无言,良久后低声说道:“再算便宜一些吧。”

    “不行,”周培公摇头道:“这些棉衣本来就是应贵军要求制造的,贵军现在不要,我们卖给谁去?再说这价格也是贵军同意了的,都已经运到了贵军营中。我周某人一向敬重虎帅言出必行,难道我看错了吗?”

    对于这些棉衣,周培公很有底气,虽然价格高了一些,但质量确实相当不错,用料正如他所说都是上品——毕竟张长庚也怕给明军借口赖他的回扣。

    无奈地把这笔交易的文件放到一边,李来亨让幕僚们继续,本来他还想为明军买的那一大批被子、毯子与周培公理论一番。但它们的情况与棉衣类似,李来亨估计自己也没有胜算,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虽然觉得有点贵,但李来亨想到部下跟着父亲和自己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有钱了买点被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又过了片刻,李来亨又嚷了起来:“一千五百根长枪,每杆五两银子,这是什么?你们的枪是金子做的吗?”

    “我看看,”周培公从气鼓鼓的李来亨手里接过了交易单,扫了一眼,呵呵笑道:“虎帅太心急了,这下面不是有规格嘛。”接着周培公就念了出来:“枪长两丈,三尺长的精铁枪头,带两尺长的铁套管……”

    “那也要不了五两银子!”李来亨叫道。

    “虎帅,我们武昌的枪,和贵军中用的那种木头长矛不同,我们枪杆选用上好松木,凡有虫蛀一概不要,虎帅也不希望这些枪在战场上会突然折断吧?而且这也是贵方提出的要求,声称朝廷……嗯,是我们的朝廷的八旗劲旅以骑兵见长,所以要这种两丈长的拒马枪,枪杆的用料要好,能够撑的住骑兵突击。这种枪不但武昌军中没有,就是全天下的绿营中都没有装备过,所以工匠不会制造,我们要选出心灵手巧的老工匠、日夜赶工,才能按时完成这一千五百根长枪……其实这价格已经不算贵了,一开始工匠不熟悉时还做坏了很多,损耗了不少材料,巡抚大人说这些损耗就由我们承担,不与贵方算账了。”

    接下来还有刀,一套定价十两。

    “这些刀都选用上好的闽铁,每把刀用料十斤,刀鞘也都是硬木,还刷了防潮的漆料,虽然贵了一些,但虎帅想必不愿意士兵的刀很快都绣掉吧?而且除了刀鞘以外,每套刀还搭配盛满油的葫芦一个,崭新的磨刀石一块,嵌在刀鞘上随时可以用来磨刀,非常方便,贵军要的这么急……”

    “所以你们不得不召集能工巧匠,日夜赶工才得以完成。”半天没吭声的邓名替周培公补上了这句。

    周培公好像没有听出邓名言语中的讽刺之意,微笑着全盘收下:“正如如此,提督所言不差。”

    边上的任堂越听越有一种荒谬之感,这时所有的项目都搞清楚了,幕僚摆好算盘开始加减,李来亨又目不转睛看着他们噼里啪啦地打算盘,不时还要说上一声:“你是不是多加了……刚才四上五后,你没忘记减一吧?”

    清算完毕,周培公的账单看起来没错,李来亨亲自抱着算盘,在幕僚的指导下复核时,邓名轻叹了口气:“周先生到底想要什么?”

    “就是要这一万八千两黄金。”周培公微笑着说道。在武昌的时候,周培公向张长庚分析过邓名,称邓名此人虽然狡诈,但信用还不错,更像是一个商人而不是官员,不管之前怎么讨价还价,但一旦达成协议就会遵守。本来张长庚觉得自己捞到了不少好处,这两万两黄金的尾款也没有必要穷追不舍,免得惹怒邓名,但周培公却认定这是一个很好的谈判筹码。

    “两国交兵,兵不厌诈!”任堂拍案叫道:“想要黄金吗?带兵来取啊!”

    任堂刚刚通过其他的卫士搞清楚了大概的事情经过,虽然他嗓门很大,但心里也不是很有底气,因为眼下的情况完全超出了任堂的想像,好像历史上也没有类似的先例可以参考。

    周培公仍是那幅气定神闲的样子,向邓名询问道:“这位是?”

    “任堂,江西士人。”邓名把任堂介绍给周培公。

    “原来是任先生。”周培公听说对方是个士子,笑容满面地和任堂拉起了交情,一通七扭八歪的攀附后,居然发现周培公的一个叔父的座师和任堂父亲的上司的某个同年曾经是同窗。

    攀完了交情后,任堂的声音也低了不少,周培公那边都喊上“任世兄”了,虽然各为其主也不好光喊打喊杀,还是要讲点道理的。

    “任世兄啊,这钱不是藩库银,我们朝廷的所有,而是邓提督和虎帅欠我们巡抚大人的私财。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将来兵戎相见,张巡抚不敌提督,有了个三长两短,这钱提督还也好、虎帅还也好,也还是给巡抚大人的儿子的,欠债还钱,这天经地义嘛……”

    “我没钱。”李来亨再次开口打断了周培公的歪理,他已经复核完毕,账目没有丝毫问题,李来亨拿出几张交易的文书:“这些牲口,还有这些船,大约值得两万两金子了,我不要了,劳烦周先生拿回去吧。”

    “虎帅可是要把这些东西卖给我们?”周培公摇头道:“我们不买。”

    李来亨顿时面红耳赤,大叫道:“不买就没有了!”

    虽然身在敌营,虽然李来亨已经显得非常激动,周培公却面无惧色,哼了一声:“虎帅手握重兵,却厉声恐吓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未免有损虎帅的大将风范。”

    邓名知道李来亨肯定斗不过周培公,就再次插嘴道:“明人不说暗话,今天周先生到底想做什么?”

    见邓名正如他预料的那般,没有为了这一万八千两金子就翻脸不认人,周培公精神一振,轻轻一摇扇子:“听说提督在南京城下被梁化凤击败了?此事可是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邓名摇头道:“他是自吹自擂罢了。”

    当初听说郎廷佐被邓名擒获后,周培公惊骇之余,忍不住庆幸自己的正确的抉择,没有与邓名为敌而是进行交易。但张长庚就对此存疑,觉得郎廷佐身处万军之中,不应该被邓名轻易抓到。周培公马上就用邓名曾当着张长庚的面击杀胡全才做论据,但张长庚并没有被立刻说服,反而立刻开始询问郎廷佐被俘的时候,蒋国柱是不是就在旁边?这种奇怪的反应和联想让周培公莫名其妙,始终不能理解。随后又更多的消息传来,张长庚才算相信邓名是真的冲入万军之中,把郎廷佐抓走了,也开始大肆庆祝,还狠狠地夸奖了周培公一番,第二次称他为“吾之子房”。

    等南京之战落下帷幕后,周培公又对张长庚感叹梁化凤的武勇:虽然只是挫败了邓名的先锋,但梁化凤能够力斩身处邓名军中的叛徒郎廷佐,并在邓名的压力下消灭明军内应管效忠,力保南京不失,这还是相当了不起的。起码和吴三桂、赵良栋一比,梁化凤的表现就很抢眼了,更比武昌这边要强得多。

    可张长庚再次表现出了对战报的怀疑态度,当时周培公争辩说:“两江总督叛变、被杀,这是蒋巡抚的奏报,还能有假?”而张长庚不为所动,而是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声:“巡抚的报告,不能说明真假。”

    张长庚认定梁化凤和蒋国柱的战报有水分,但既然大部分朝廷官员都有和周培公类似的想法,那如果再让邓名把湖广搅得大乱,那朝廷一比照力挽狂澜的蒋国柱和梁化凤,就会觉得张长庚无能了。

    “实不相瞒,张巡抚也想自吹自擂一番,”看上去周培公好像不打算继续绕圈了,他对邓名说道:“还望提督行个方便,那这两万万黄金嘛,就当是张巡抚自掏腰包,替这一路上的府县赎城了。若是提督还不满意的,我这次正是奉巡抚大人之命,到湖北来全权负责防御事宜,贵军沿途的粮草都包在我身上好了,保证不会短少了提督所需。”

    李来亨、任堂他们都面色一松,从这几天的讨论看来,邓名对攻打这些府县并没有什么兴趣,既然清军如此懂事,那对明军来说也是两全其美。

    “不行,”没想到邓名立刻摇头:“欠的钱,我现在虽然没有,但是可以打欠条,以后一定还上,只要公平合理,就是付利息都可以;以前和张巡抚说过,只要缴纳赎城费,我就不动武昌周围,这个协议依然有效,但湖北其他的府县不再协议中,我不能保证此事。”

    其他卫士又露出疑色,就在周培公抵达前,邓名还说只要清军付粮草,就不必攻城。周培公的挑明来意后,李来亨他们都觉得运气太好了,简直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一般,怎么邓名又反悔了?

    在场众人中,表现的最平静的就是周培公,他认为这是邓名打算讨价还价,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学生诚心实意地相与提督和平相处,提督还这样说未免也太没有诚心了,好吧,学生也不怕提督抬价,一切都和提督明说吧。这次提督不继续在湖北攻城掠地,巡抚大人升任湖广总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学生也能捞个武昌知府坐坐。”

    本来的武昌知府已经被张长庚拿下处死了,罪名当然是私通明军,意欲献城,除了大量与闯营商议献城的书信来往外,张长庚还找到了他私刻岳州副将印信给李来亨的证据。

    “等到巡抚大人当上了总督,学生成了武昌知府,提督以后在湖广办事也也方便很多吗?帮助巡抚大人和学生,对提督有百利而无一害。”周培公满怀信心地说道:“来之前巡抚大人已经和学生说过了,提督想要什么都可以谈,多少粮草都好说。”

    说完之后,周培公就心平气和地等着邓名开价,他觉得自己的建议很有诱惑力,邓名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我兵临南京城下后,管效忠和蒋国柱一伙儿,给了我五十万两银子,要我退兵,同时还要郎廷佐的人头,答应事成后再给我一百万两银子;梁化凤和郎廷佐另外一伙儿,也给了我五十万两银子,要我退兵,给他五天时间去收拾管效忠和蒋国柱,同样答应五天后给我一百万两银子的谢礼。”

    刚才周培公不等邓名问,就自动说出了张长庚希望升任总督的目的,显出一副坦承的样子,好像已经把所有的底牌都摊出来了——这也是邓名本来猜测的张长庚的底牌,一开始邓名推三阻四也确实是为了更好的漫天要价。乍一听到那番话时,邓名心里一喜,觉得事情已经明了,可以开始讨价还价了。但转念一想,邓名忽然感到总觉得事情有些可疑,感觉周培公不会这么老实。邓名看过很多商战和谍战的电影,里面很多一脸厚道的老实人,都会像今天的周培公一样对谈判对手推心置腹,但真心目的确实更好地隐藏底牌。

    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邓名压下开始要价的冲动,把南京两派与自己的交易源源本本地告诉了周培公,后者也是听得目瞪口呆。

    “那最后怎么是蒋巡抚和梁提督一起杀了郎廷佐和管效忠?”周培公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以后,急忙追问道。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周先生可以回去与张巡抚商议下,我反正猜不出来原因。”邓名悠闲地喝了一口茶水,今天开始后谈判以来,他首次感到掌握到了主动权。

    “提督为何要把这种机密要事告诉我?”周培公心念一转,感觉邓名不会这么好心,把这种秘密吐露出来却无所图,试探着问道:“难道是提督想要巡抚大人帮忙,把此事上报给朝廷么?”

    “这当然不可能,就算我提出这种要求,张巡抚又该怎么向北京解释是从何得知的呢?”

    周培公本来也就是试探而已,听到邓名的话后在心里暗暗点头,追问道:“那提督为何告诉学生此事?”

    “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但对蒋国柱和梁化凤则会有很多大害处。”邓名解释道:“无论我说什么,贵方的朝廷和其他各省官员都不会信。但张巡抚不同,张巡抚虽然不能上报,但可以说有这种流言;除了张巡抚,我也会有机会就说此事,渐渐的这风声就会传开,而贵方的朝廷说不定就会将信将疑;再说蒋国柱和梁化凤也会有仇敌吧,他们也能利用此事,寻找各种蛛丝马迹来给郎廷佐、管效忠翻案,让蒋国柱和梁化凤不得好死。”

    周培公一愣:“提督这么恨蒋国柱和梁化凤么?”

    “恨?不,我一点不恨他们。”邓名哈哈一笑。

    “那提督为何?”周培公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感到自己好像正步入邓名的陷阱。

    “因为他们没有事先通知我。”邓名答道:“他们不但打着我的名义乱做事,而且事后也没有付钱,还毁约赖掉了答应给我的一百万两。”

    “哦。”周培公若有所思。

    “好吧,我们从头来。”邓名放下茶杯:“张巡抚此番让周先生前来,到底都要让我做什么?还打算用我的名义干些什么?”

    第15节朋友

    见周培公陷入了沉默而没有立刻回答自己,邓名也不追问而是慷慨大度地表示:“周先生不用着急,好好想一想,把所有要办的事情都想好了再说不迟,这样我们才好一次性讨论清楚。”记者邓名又进一步给对方找台阶:“说不定张巡抚也有更多的设想,周先生可以派人回武昌问一下,这几天我还是等的起的。”

    周培公深思了片刻,起身向邓名告辞:“既然提督能等,那我今天先告退,过两日再来拜访提督。”

    “没问题。”邓名命令卫兵送客。

    等周培公出去后,李星汉立刻就说道:“提督,这厮说话不尽不实!”

    邓名点点头,周培公最后的表现已经很明白地说明了这一点,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来张长庚还有更多的要求。

    “我不打算逼他说,因为逼急了他可能就会撒谎,而一旦开始撒谎,他也就只能坚持到底了。”邓名和往常一样向周围的人解释自己的用意,刚才他进行威胁前,并没有把握说武昌方面一定另有打算;不过现在周培公既然告辞离去,那下次来他时就一定会吐露出更多的实情:“既然他今天走了,那么他自己也知道我们已经看破了他们的用心,下次来的时候就不会再撒没有人信的谎了。”

    “提督认为他们想干什么?”任堂问道,今天邓名的表现让他非常钦佩。

    其他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邓名,满怀希望地想从他口中听到对清军意图的大致判断。

    “我不知道,”邓名摇摇头。

    没能看到邓名展示出洞察一切的能力,众人都稍微有些失望,不过很快这点失望也被满满的钦佩之情盖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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