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谭弘派出去的迂回部队,已经进入树林中,开始努力地向山上攀爬,意图绕到明军阵地的后方。在他们沿着山地向上行进了一里左右后,一支嘹亮的响箭打破了树林中的寂静。听到这声响箭发出的刺耳哨音后,邓名向着那个方向望去。根据战前军官们的约定,树林中隐藏着的明军一旦发现谭弘所部的清兵开始进山迂回后,就会发出这个警告信号。同时,它还会引发一系列的反应。
第一支响箭的哨音还没有结束,远些的地方有第二声哨音响起,接着一里外又是一声响起。
在更靠西的位置上,一个隐藏在树林中的明军士兵最后检查一遍绑在箭杆上的竹哨,并轻轻在上面吹了一口,听到毫不含糊的哨音后,这个士兵用力张开弓,用尽全力把这支箭射向高空,顿时又是一声响亮的哨声腾空而起。
第012章
混乱
沿着江边一字展开的清军在听到连绵的哨音后骚动起来,无论是士兵还是军官都转身望向发出哨声的侧翼山地,寻找着随后的明军动静。而他们的统帅谭弘本人则被此起彼伏的响箭闹得惊疑不定,迟疑着不能做出判断:“这到底是有一支大军埋伏在山上呢,还是故布疑阵?如果是埋伏了一支军队,他们能有多少人?几百、上千?如果是故布疑阵的话……”谭弘想着又望向远远的东面,在这条清军的来路上,越来越多的哨声随着羽箭腾空而起,响应之前的信号:“这疑阵的规模未免也太大了些,沿着山一直布置了十里长!”
在周开荒等明军事先的计划中,明军将分成五队,除了李星汉的第一队外其余四队都埋伏在山上,为了避免被发现,这些军队都需要距离岸边远一些,而且不主动进行任何形式的侦查,直到把谭弘引诱到预定地点,再通过响箭指引全军统一发起进攻。为了保证进攻的一致性,明军的军官们还别出心裁地制定了两遍响箭通信的计划:位于最东面也就是最靠近谭弘大营的那队要回应一声,首先发起冲击,从而截断谭弘的退路,这声回应就是给第四队发起进攻的信号。第四队在得到信号后再射出第二发响箭——给第三队的进攻信号,三队同时发起进攻。
隐蔽在最东面的是周开荒的部队,第四声响箭的哨音传过来的时候,他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立刻就发出了自己这队早就放在弦上的一支响箭,带领身边的人开始向江边发起进攻。在周开荒等人的预想里,隐蔽在山上的明军凭高视下,会像下山猛虎一般冲入猝不及防的敌军纵队中,把他们一举赶进江里。但随着各队明军发起进攻后,很快几队的指挥军官都发现完全不像预想的那样顺利。
兵法讲究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最好的进攻就是一经发动则全军同时上前。
但这四队埋伏着的明军都是由溃兵重新集合起来,官兵的建制相当散乱,而且躲在树林中的明军的通讯联络同样有着很大的障碍,至于邓名、周开荒、赵天霸、李星汉这些人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往复式响箭通讯体系则加剧了军队的混乱。当听到第一遍响箭的声音从头上传过时,那些性格比较莽撞的明军就已经摩拳擦掌地准备开始进攻了,比如位于周开荒西侧的第四队,带队军官发出信号后不等周开荒回应就带头发起了进攻。而慎重的人则耐心等待事先约定好的转回信号再出击。
各队中还有不少士兵是属于随大流的性格,看到一些勇猛的人已经出击后,有些人就跟了上去,还有些人则犹豫地看着那些还没行动的同伴,没有跟着一起杀下山去。
至于事先明军军官认为的下山猛虎之势也没有如期出现,这是因为他们躲藏的地点过于靠上,而且这荒山野岭的树林实在太不好走,脚下到处都是乱石和横七竖八倒伏的树干。再加上渐近日落,很多士兵大呼着发起冲锋时,还没看到敌人就被脚下乱七八糟的东西绊倒,摔了个鼻青脸肿。看到前面几个最勇猛的兄弟先后失足滚下一段山坡摔个半死后,跟在后面的士兵也不由得谨慎起来,放慢脚步小心地下坡以免重蹈前人覆辙。
更糟糕的是,各队明军前后脱节,临时军官、士官很快失去了对士兵的控制,这些临时选出来的士官大都是众人中最勇敢、胆子最大、身体最强壮的人,一开始就拔腿冲下山去,而把他们手下的兄弟都扔在了身后的树林里。比如周开荒领着他那队中最勇敢的几十个壮士一直冲到岸边时,最后面的人还没有离开隐蔽地点几步。
就这样,本应是一场气势如虹的突然袭击,变成了杂乱无章、跌跌撞撞的行军——这是组织得非常糟糕的一场进攻。
在另一方面,当一声声的响箭腾空而起时,在岸边拥挤不堪的清军纵队立刻一片人心惶惶,包括他们的指挥官谭弘在内,都不清楚明军到底是怎么样的部署,到底在这山里隐藏着多少军队。而且军队中的士兵还没有他们指挥官的那种自信,谭弘深信明军人数不会过百——这个他猜错了;而且会是一支已经丢盔弃甲,装备非常简陋的部队——这点倒是没错。可是清军中的士兵并没有想到这么多,他们沿着岸边难以通行的道路已经行进了很久,体力消耗不小,军官无法有效指挥部下。现在很多人以为中了明军的埋伏,隐藏在山中不计其数的敌军正向自己冲过来。天快黑了,周围马上会变得十分寒冷。
由于明军的进攻造成的混乱,大大拉长了他们部队之间的距离,这对进攻方当然是不利的,因为当先锋与敌军交战时,后援还落在很远的后方。但在岸边如同惊弓之鸟的清兵眼中则是另外一番场面,密林掩盖了明军的兵力虚实,他们只能靠观察动静来判断明军的规模。抬眼看去,只见山上里许宽的树林中草木摇动、人影绰绰。谭弘驻在南岸这营部队是他的主力,不少士官都有战斗经验,看到这个场面顿时觉得这山上怕不是藏了有几万明军?
就算只有两、三万明军伏兵,对江边不到两千清军也是压倒性的优势,而且稍微有些经验的清军士兵都明白,现在自己这边的队形和部署毫无反击能力,濒临崩溃而且无法调整,敌人还是己方十倍以上,总之就是不可救药。
明军的装备无法与清军相比,这点周开荒等人都有清醒的认识,所以他们计划四队同时发起攻击,一下子把清军分成几段,而不是在整条战线上平行攻击。这样明军有限的装备可以全部装备在冲击的尖兵手上。击溃了各自主攻地段的清兵后,明军可以用缴获的武器武装一部分士兵,然后沿着河岸作战,不断消灭敌人、不断补充自己——这就是明军的全部作战计划,虽然不怎么理想,但总比赤手空拳地去进攻谭弘的大营要好得多。
邓名、周开荒、李星汉和赵天霸等人都认为这样一个作战计划需要达成突袭效果,以免让清军发挥出装备上的优势。可由于明军隐藏的位置过于靠上,所以完全没有达成奇袭效果。不过若是真的达成了这样的效果,那么在各队的主攻地段多半会爆发一场如他们预料中的那般惨烈混战,清军一下子遭遇到进攻,士兵没有什么反应时间只能与袭击者性命相搏。
但现在情况则完全不同,草木皆兵的清军觉得有无数敌兵正向着他们滚滚而来,自己已经处于死地,幸运的是敌兵居然在响箭腾空之后这么久还没能冲到岸边……在明军抵达前自己似乎还有逃走的时间。
丧失了斗志的清兵四面张望寻找逃生机会,谭弘的队伍立刻大乱,带头逃命的人一出现,就有越来越多的士兵效仿。在这长长的纵队中,那些特别忠于谭弘的士官也无法制止逃亡的行为。眼看明军越冲越进,已经能听见最前面的敌人发出的呐喊声,位于几个主攻地段上的清军士兵纷纷扔下武器,声嘶力竭地大喊,既然岸边的路堵着过不去,有人就不顾一切咬牙下河,想淌过浅水区超到其他逃跑者的前面。
行动最快的一两个人成功地淌水赶到同伴的前面,顿时引起了其他人的效仿。无数清兵被挤得走投无路,只能眼睁睁地等死。听着明军越来越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许多人顾不得天寒地冻,纷纷扔下武器和盔甲下江,手足并用努力向东扑腾着前进。越来越多的士兵进入江中,就意味着要超过前面的同伴必须绕更大的弯子,冒险进入越来越深的水中。江底崎岖不平,一点点距离就可能突然加深,刚开始可能水只没到小腿,然后没到大腿,接着腰部和胸部都突然浸入江中,最后有人为了能比身旁的人快一点索性开始游泳。
“杀啊!”路上周开荒狠狠地摔过一次,还有两次差一点滚下山坡,他终于冲出了树林杀到了江边。面前豁然开朗,他大喝一声,飞身而出,眼睛睁得圆圆的,全身上下热血沸腾,做好了厮杀一场的准备。
跟着周开荒冲出来的是他那队最勇敢的三个人,四个人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大呼着冲到河岸,已经位于他们右手的清兵怪叫着,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不时还传来落水的扑通声。周开荒的正面,同样的哀嚎声也响起,看见凶神恶煞的明军杀到,首当其冲的清兵只有跳下水,纷纷向江中游去,能多远就多远地避开他们,顿时就是一片噼啪的击水声,夹杂着被江水卷走的人的凄惨呼叫声。周开荒的左手侧,被这队明军截住的清兵,则又纷纷掉头跑回头路。在一片哭爹喊娘的混乱中,有些慌不择路的清兵晕了头,竟然转身向死路跑回去,迎向周开荒的大刀。
接着又有几十个明军冲出树林,来到周开荒的身边。在明军的计划里,邓名和赵天霸要引诱清军一路向西跑,让他们在这段路上耗尽体力,明军就可以以逸待劳。但现在周开荒四下环顾了一圈,以逸待劳的明军并没有达到预想的状态,除了隐蔽的位置距离河岸太远,他们发起冲锋的时机似乎也太早。跌跌撞撞从山上跑下来,这些明军士兵一个个跑得气喘吁吁,见清军跑远了,有的人就双手叉腰喘气休息。
随着更多的士兵赶到,见到河岸边到处都是清军丢弃的武器,那些拿着木棒的明军士兵马上四下开始寻找合适的武器。有的人看到清军扔下的靴子和盔甲后,连忙坐在地上,拼命地把这些装备往自己身上套。
“周千总,现在我们干什么?”在这乱哄哄的局面中,周开荒身边的几个士兵七嘴八舌地问道。
周开荒也有些茫然。事先他们制定计划的时候,认为河岸边会发生一场惨烈的激战,占领河岸、把清军截成几段是事先认为最难达成的目标,一旦达成这一步,战斗也就宣告胜利,没有太多考虑占领河岸后要做什么。现在清军未经交战就撤退了,士兵也按照计划那样正在利用敌人的装备武装自己,按说进展要比预计顺利得多,可为什么周开荒反倒觉得场面如此乱哄哄的好像很糟呢?
“占领河岸后,搜捕溃兵,并且集合起来,占领谭弘的大营。”事先的军事会议上,关于占领河岸后就这么点交代。当时大家都觉得占领河岸这个目标很难顺利达到,在有限讨论时间里关于这个商议的得最多,毕竟明军装备很差。而且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清军会全军在此与明军决战,若是第一目标达成那就意味着清军有组织的抵抗彻底被粉碎了,占领大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周开荒看到周围的军官、士兵都手握武器望着自己,很多士兵已经休息过来,就决心按照军事会议上的安排展开下一步行动。他朗声命令道:“全队一分为二,右路由我亲自率领去取谭贼的大营,左路向西搜捕鞑子。”
……
其他三队和周开荒的遭遇差不多。正面的清兵一窝蜂地逃散,明军沿着河岸攻击他们能看到的敌人,在河岸上只有少量清兵负隅顽抗。不过由于地形的问题,这些清兵人数虽然不多,但给进攻的明军造成很大的麻烦,狭窄的正面交锋让双方只能以不超过十人为单位作战。
很快清兵就注意到各队明军之间隔着一段缝隙,这个发现让更多的清军士兵失去作战的勇气,本来他们是因为无路可逃又不愿意投江,觉得自己只有拼死一搏,发现明军各队之间的空隙后,这些清军士兵就开始争先恐后逃上山去,试图从明军战线的缺口中求生。
逃亡进一步加剧了清军士气的瓦解,明军的进展也变得越来越快,很快东面三队就取得联系,它们占据了整条河岸,其上所有清军的抵抗都被消灭。这三队合拢后,半数向东去支援周开荒,剩下的人有些打起清兵带来的火把开始搜山,有些去增援李星汉——谭弘和清军的先头部队还一起被堵截在那里。
当整条战线上都响起呐喊厮杀声后,谭弘就意识到他确实中计了。他并非不想杀出一条血路,但是从河岸杀回大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路上不但有敌人,而且挤满了自己人。就算想和敌人厮杀,也要先从无数的己方士兵头上踩过去。
被派去迂回李星汉后方的四百名士兵是谭弘手中的主力,他们出发时得到的命令是前军被几十、可能上百名明军堵住,需要他们通过树林迂回把这小股明军全歼。这股清兵觉得明军这样的实力微不足道,因此也是信心十足、士气高涨。
听到第一声响箭后,这些士兵和其他同伴一样发生了动摇,他们开始意识到对面的敌人可能不止几十个。射出响箭的地方能够看到有明军的人影晃动。这队清兵定神后决定还是按计划发起进攻,继续尝试迂回李星汉后方。随着整条战线上明军发起进攻,漫山遍野的草木晃动,身后数里长江岸上惊天动地的呐喊声此伏彼起,这队清军同样在震惊之余对明军的实力发生了严重误判,大大高估了对面敌人的实力。
在树林中见不到谭弘的旗号,而且也没有办法取得联络,谭弘既不清楚这支部队的情况也无法恢复他们的士气,很快这队士兵就不知所措,士气降到了谷底。等他们注意到对面明军战线上的空隙后,这些清军也没有回头去与谭弘汇合,而是不顾一切地钻入树林更深处。不过不再是向西迂回,而是向着东南方向的山区漫无目的地逃去,希望能够从明军的虎口中脱逃而出。
当最靠近李星汉的那队明军靠拢过来后,谭弘依旧留在河岸边,他身边还剩下三百多名士兵。很多人绝望地投江,然后被无情的江流卷走——谭弘不信有人能够在这冰冷的江水中游上十里地逃生,至于横渡长江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不过进入树林同样危险,谭弘知道这种树林难以通行,而且那样他会彻底失去对军队的控制——士气已经如此低迷,在树林里几米外就看不见了还如何控制?仅剩在身边的最后这点部队也会一哄而散。
“只有坚守在这里。”谭弘在心里想着,大营里还有几条船,因为逆江而上速度很慢所以刚才追击时他没有带:“师爷一旦见到逃回大营的溃兵,就会驾船来接应我,所以现在要尽力坚守在这里。”
四周哭声一片,谭弘知道军心极度不稳,这些士兵之所以还聚在自己身边是因为无路可逃。但刚才谭弘在进攻时遇到的麻烦现在转到了对方那边,谭弘努力地控制着部队,下决心要支撑到秦修采驾船来救他。
第013章
困兽
此时在谭弘的大营中,秦修采已经得知大军中了埋伏,明军正在开过来的消息。
逃回来的上百士兵都是赤手空拳,回到营地后很多人根本不做停留,从营中穿过就继续向东逃去,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只想尽快地远离随时可能到达的追兵。
营中的主力都已经被谭弘带走,剩下的一百多人都是伙夫和老弱病残,听说明军多得数也数不清后,这些人也纷纷跟着一起溜号。
在最初的惊惶过后,与众不同的秦修采倒是恢复过来,他跑到营地前,伸开双臂阻拦住几个逃兵,向着他们喊道:“明军不可能有上万,他们都是溃兵,而且饥寒交迫,既没有营地也没有食物!”
“立刻把旗号打起来,去山上通知我们的弟兄。”秦修采想起谭弘和自己谈论过的军事形势。文安之的大军已经撤退返回奉节,附近并没有什么具有威胁的明军主力部队,虽然谭弘轻敌中了埋伏,不过局面并非不可挽回。秦修采好说歹说,拦住一些败兵坚守大营,同时派人把封锁线上的岗哨都撤回营中。
“虽然糟糕,但局面绝不是不可挽回,山上我们还有五百人,调回来守住大营没问题。明军在野外挨饿、受冻,就算撤去山上的封锁让他们跑掉一部分,我们还是比他们多很多人。明天我们去下游和北岸大营汇合,马上就去追击他们,他们没有船没有粮食,跑不了多远。”秦修采一边在心里权衡局面,一边尽快地把自己想到的这些和眼前的溃兵解释,努力唤起他们继续作战的斗志:“……比起逃跑,坚守大营不是更安全吗?”
一定要把谭弘接回来,秦修采知道谭弘才是军队的主心骨,他估计谭弘不太可能抛下军队去钻山沟,离开军队谭弘不过是一个匹夫而已,只有控制住军队才有生机,这么浅显的道理他秦修采都懂,谭弘肯定不会不懂。秦修采想到这里就急忙向大营旁的江边跑去,那里还有五条江船,他要立刻出发去接谭弘脱险。
“不许动这船!”秦修采拉着几个好不容易说服的士兵赶到江边时,发现自己到的正是时候,有三个人正在解一条江船的缆绳,看来是想乘船逃过江去,秦修采急忙上前拦住。
三个人中有一个是军官,他抬眼见来人是秦修采这个师爷,就大叫起来:“师爷,大事休矣,赶快跑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胡说!”秦修采急忙把自己刚才想到的又和这个军官说了一遍,他觉得能发现一个军官是天降之福,这样就可以号召更多的士兵坚守大营,配合从山上召回的士兵。他两只手拼命比划着,给这个军官讲了一遍当前的军事形势,指出只要坚守大营并接回谭弘,明军依旧是束手待毙,最后秦修采还加重语气说道:“……贼人没有几个,顶多、顶多也就一、两千之数,我们绝不比他们弱,何况我们还有北岸大营……”
“咚!”
“啊~~~”
一声沉闷的响声,跟着是秦修采的一声惨呼,他对面的军官沉着脸,狠狠地一棍抡在秦修采的脑袋上,把他当场打昏过去,接着一脚把秦修采踢了出去,继续动手解缆绳,还恨恨地冲着昏迷不醒的秦修采啐了一口:“穷酸的家伙,谁听你的!”
士无战心,敌情不详,这个军官好不容易才逃出明军的截击,他可不肯冒险留在这里——要是大营没守住呢?岂不是要给秦修采殉葬!
看到秦修采身后的几个士兵呆呆地看着,那个军官又是一声大骂:“想活命的就快过来帮忙!”
这一声大骂把那几个士兵惊醒过来,他们连声应是,冲过来帮着一起把已经解开缆绳的船推离岸边,然后纷纷跳上船,在军官的号子里一起挥浆,把船驶入江中,向着下游的方向离开这个已经无人保卫的军营。
周开荒带着二百人赶到谭弘大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营门大开,望望里面空无一人。周开荒进入营中后立刻下令扯下谭弘不久前竖起来的绿旗,重新换上了大明的红旗。
在这座大营南方的山地上,有几团红色的火光变得明亮起来,周开荒朝那几个地点望了一会儿。刚才捉到的几个俘虏供认谭弘在这片山上设置了不少岗哨和营垒,看上去这就是其中的几个。周开荒得知山上还有几百清兵后,就做好了与他们交战的心理准备,不过现在看起来是不用了,这几个大概就是守军自己点火焚烧放弃的岗哨和营垒,其余的守军多半也逃走了。
“报告千总,我们又抓到一个活的。”
几个士兵把神志不清的秦修采拖到了周开荒面前,他们刚才在江边发现了这个昏迷不醒的家伙,同时还缴获了四条船。
“拿水泼醒他!”周开荒打量了一下,猜测这个家伙可能是个师爷,也许能问出一些重要的情报。
……
入夜已经很久了,岸边的明军和清军都不敢举起火把照明,只能摸黑继续对峙。树林中的明军比较胆大,因为树林里没有清军,所以没有顾忌,可以打起火把来。此时谭弘身边还有近三百士兵,他用这些士兵组成一个防御阵势,背水列阵守着几百米长的一段河岸。其中的核心阵地由谭弘的亲兵和家丁把守,这些人不但悍勇矫健,而且装备精良。除了这些近卫外,其他的虽然是营兵,但也是谭弘手中比较好的一批兵,很多人都有盔甲,明军的弓箭对这些士兵不具有太大的威胁,而且他们也有弓箭和火铳等远程兵器,防守能力一点不比李星汉带领的那些人差。
“大营的船很快就会来接应我们。”这是最后一段还在清军控制中的河岸,几个谭弘的亲兵呼喊着鼓舞士气,让士兵们能够坚定地守住:“再坚持一个时辰,我们就能脱险回营,一个弟兄也不会被落下!”
几个明军军官凑在一起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远处清军那声嘶力竭的鼓劲声不停地传入他们耳中,对于这几百困兽犹斗的敌兵,明军也是一筹莫展。和刚才进行阻击的明军一样,现在谭弘派上百十来人两头一堵,明军就无法通过狭窄的岸边小路攻打进去,只能和敌人进行消耗。
这种消耗战对明军绝对称不上有利,刚才明军处于防御地位时,杀死了六十多个清军,自己才只有一个人受重伤。而随着李星汉这边转入反攻,需要绕过山岩攻击清军,明军很快就损失了十几个士兵,估计顶多也就杀伤了一、两个清军。见状明军立刻就停止了攻击,和谭弘一样试图迂回包抄清军。
可现在已经入夜,林中的道路不适合行军,为了避免成为靶子,也不能举着火把一直走到清军跟前。
“弟兄们都一天没吃过东西了,能够坚持到现在就是凭着一股不要命的劲头,但要是这样空着肚子再喝一夜冷风,就是铁打的人也要倒下了。”李星汉忧心忡忡地说。把最后这些敌人包围在河岸后,明军士兵都知道胜利就近在眼前,可是这胜利却怎么也难以最终握在手中,现在士兵们大多疲惫不堪,需要休息和饮食。
而谭弘那些鼓舞士气的喊话,明军听到虽然生气,但不得不承认谭弘对局面的判断很准确。要是谭弘的大营里派船把他接走,剩余清军还有反扑的能力,那明军的局面并没有比今天早上改善多少,甚至可以说更差——因为大家的肚子更饿了。
“至少我们宰了几百个投降鞑子的败类。”有个军官见大家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拍着大腿叫起来:“老子杀了两个,捞回本来了!”
邓名觉得当务之急是去攻占谭弘的大营,这个其他人也同意,不过路途遥远,从这边调兵去肯定来不及,只能盼望东面的自己人已经向谭弘的大营进发。大家估计大营里怎么也会有百多个士兵看家,再加上逃回去的溃兵,就是周开荒把他那队四百多士兵都带去也未必能一鼓攻下,当然也不会肯定是攻不下,在成与不成之间。
“唉,本想我们会在河岸边大战一场,阵斩了谭弘,然后全军进攻敌营,怎么闹成这样,被堵在这里进退不得呢?”
现在谭弘没有死,打乱了整个计划,大部分明军守在这里,若是被他脱险那就是前功尽弃。可是这个狡猾的家伙不肯突围只是一味死守,不但牵制住了明军主力还卡断了岸边的交通线。
抱怨归抱怨,办法还是要想,最后大家都同意要从两翼、中间同时对这股孤军发起进攻,联络方法还是响箭。反正对方占据的战线并不宽,同时发起进攻问题应该不大。不过黑夜里互相之间的联络是比较困难的事情,卡断交通线的谭弘同样也切断了明军的联络通道,现在包围谭弘的明军只能翻山越岭交换意见,虽然包围圈两端的直线距离只有两里路,但是摸黑走山路也要很久,一个来回就废半个时辰的工夫。
再考虑到其他几队的军官也需要沟通,只能靠通信兵的两条腿跑来跑去联络,意见一致后各队还要进行部署,部署妥当后还要进行通报以便统一行动。
“子夜之前,恐怕是收拾不下谭弘这贼。”这是一群人得出的结论。
“必须要一举克敌,拿下谭弘的首级,这样就算周千总没能打下敌营,我们也能靠这个震慑敌军,从容脱险。”从最初轻松取胜的巨大喜悦中清醒过来的军官们,认真地向传令兵交代着,现在需要各队明军都认识到局面依旧险恶,大家必须保持拼死一战的势头才能争取到生路。
正当明军紧锣密鼓地筹备最后一次猛攻时,谭弘一直期盼的船只终于到来了。当邓名看到江上那点点火光时,明军的总攻还没有准备妥当,李星汉见状就要上去蛮干。邓名和赵天霸好不容易才把他劝住。李星汉也知道,在目前情况下发起进攻除了多付出伤亡没有什么益处,若是来船是谭弘的部下,那就意味着今天的行动最终还是失败了,一旦谭弘逃走,明军官兵依旧处于绝境。
“等一会儿看清楚再说,也许不是谭贼的船。”邓名只能这样安慰心急如焚的李星汉,不过他也知道这个希望渺茫,文安之、袁宗第多半都已经撤退得很远了,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出现。听到邓名这明显的安慰话,李星汉等周围的明军军官只能报以苦笑。
与之相反,见到江面上的火光越来越近,谭弘的阵地上爆发出一阵欢呼,虽然谭弘谨慎地立刻加以制止,不过他本人也和部下们一样受到鼓舞。
谭弘意识到船只出现可能会引发明军的强攻,连忙下令所有的人严加戒备。谭弘又想起营里只有几条船,若是见到船只不足可能会动摇军心,于是又让亲兵们去呼喊,告诉大家这些船会分批把大家运到江对岸,只要大家服从命令听指挥,都能平安渡过江去。
谭弘希望激起士兵抵抗的勇气,从而为他自己争取平安登船的时间,如果操作得当,跟在他身边的亲兵和家丁也能救出——这些是他最重视和依仗的武力。在谭弘的授意下,本来在靠前位置督战的军官暗暗向内侧移动,这些军官都是谭弘多年的部下,是他能够得心应手掌握部队的工具,谭弘肯定要为他们在船上留个位置。
江船在黑暗中静悄悄地驶来,除了船桨拨动江水的声音,船上的人没发出任何其他声响。靠近河岸边两军对峙的阵地,船上的火把熄灭了,似乎是避免遭到敌方的攻击。此时谭弘清楚地听见船桨整齐的击水声,隐约看见船体的黑影。水声越来越近,谭军都屏住呼吸,关注着江面上的动静,兴奋地等待着,那些在最前排随时可能遭到明军攻击的清兵,也不时回头望向水面。
终于,黑夜中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喊声,谭弘和很多手下都立刻辨认出那是来自师爷秦修采的。
“侯爷!侯爷您在哪?”
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地,谭弘紧绷了几个小时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这段时间虽然他一直能保持自制,但突围、坚守,逃生、死亡……各种思想斗争,以及希望与绝望的激烈冲突在谭弘心里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快要不堪重负了。
“我在这里!”
喜悦的谭弘亲自大喊一声回应秦修采的询问,他身边同时响起了一片欢呼声,这是他那些喜不自禁的部下在雀跃。其中有一些即将被抛弃、但目前还被蒙在鼓里的士兵,或者说是因为绝望而自我催眠,选择坚信谭弘承诺的普通营兵。
“侯爷!”听到谭弘的回应后,江面上又传来秦修采的一声叫喊,不过其中似乎没有什么喜悦之情,听上去好像倒是要哭出来一般。
仅仅一声而已,秦修采的声音不再继续传过来,船桨声停止了,江面上几艘船的黑影中有新的火光亮起,像是很多的火把,乍一看有十几支之多,可绝大多数亮度并不高,似乎没有正常的火把那么明亮。
“火箭!”
谭弘的一个近卫最先反应过来,失声大叫,几乎在他这声喊叫发出的同时,谭弘就看到那排火光扑面而至,一同袭来的还有飕飕的破空之声。
“侯爷小心。”
几个忠诚的卫士一下子挡在谭弘身前,军队中响起了惊叫和哗然之声,其实火箭的数目并不多,对于铠甲在身的谭弘近卫来说也不是很大的威胁,其中大多数都落在地上并没有碰到人,箭头上的松脂在落地后仍在继续燃烧,照亮了谭弘和他身边那些变得没有血色的面孔。
发这示威性的齐射让周开荒感到很满意,因为部署在四条船上的十二个射手反应速度差不多,领头的箭离弦后,剩下的射手都在差不多的时间射击,虽然火箭不多,但周开荒自认为很有气势和威慑力。
满意的周开荒推了一把被两个士兵架在船头的秦修采,低声喝道:“喊吧!”
秦修采感到随着这声喝令,左侧士兵架在他后颈上的匕首又紧了一紧,快要勒进肉去了,就再次高声叫起来:
“侯爷,什么都完了,大营被文督师攻破了,好几万的兵马啊,漫山遍野的都是朝廷的大兵啊……”
按照周开荒的吩咐,秦修采冲着漆黑的岸上大叫,说夔州的明军杀了个回马枪,刘体纯、郝摇旗、李来亨一个不落地统统于今夜抵达。秦修采在大营失守、自己被俘前就已经看到数以万计的明军正浩浩荡荡地开过来。
这些喊话声在夜空中传得很远,刚才还兴奋的谭弘阵地上此时寂静得犹如一片墓地,而他们两旁和更远的山地上,则爆发了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很快,秦修采带来的消息被明军口口相传,传遍了广阔的阵地,环绕着谭弘余部的方圆几里地上,到处都是雷鸣一般的狂热欢呼。
第014章
初捷
作为谭弘的师爷,秦修采没有什么实际的指挥权利——如果有的话说不定他就真凑出人手守卫大营了。但是秦师爷毕竟大家都认识,谭弘的手下对他的声音也相当熟悉。当秦师爷宣称数万明军已经出现在战场上时,勉强撑着的谭弘余部就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之前谭弘还竭力向士兵宣传对面的敌军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比己方更加疲惫、更难以持久,对此将信将疑的士兵为了安慰自己暂时选择了相信,可现在他们却听说对方不是什么溃兵而是大队明军的一部分,至于这些军队是如何绕过他们的封锁线的?士兵们不知道谭弘如何部署封锁线的,也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些。
当初周开荒得知秦修采身份后不久就得到后方传来的通报,说谭弘依旧在负隅顽抗,要周开荒视情况予以增援,他灵机一动就把秦修采挟持来,利用这个人瓦解谭弘军中的斗志——在当时的大多数军队里,师爷在小兵眼中绝对是高高在上的,读书认字的文人在普遍文盲的军人中鹤立鸡群,见到师爷大多数人都是要行叩头礼的。为了加强震慑效果,周开荒还在秦修采讲话前导演了一次火箭齐射。
并不是每个人都相信秦修采的话,谭弘就是一点儿也不信。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后,谭弘马上就意识到秦修采是在撒谎。
首先他早已经得到报告说文安之的大军东返奉节,这么庞大的兵力调动很难隐蔽,谭弘不信几万明军能在没有大量船只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自己鼻子底下,他们连能不能这样迅速地移动都是很大的疑问。而且若是文安之真的到了,虽然他手下以陆师为主,但那也绝不至于仅仅派这样几条小船来向自己示威。看着依旧漆黑一片的江上——射完火箭后周开荒又将引火用的火把都熄灭了,谭弘知道对方若是真有实力的话,不可能是这样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刚才也会是铳炮齐射,而不是十几支虚张声势的火箭而已。至于江上的船,谭弘感觉好像就是自己大营里的那几艘——若真的是文安之来了,还会用他谭弘的船吗?
不过谭弘能够看破这些并不表示他不处于绝望之中,秦修采被俘就说明大营已经被攻破,大营被攻破就说明谭弘现在已经是丧家之犬,他没有逃脱的办法,也没有人会来增援解救他,而明军反倒获得了他们急需的物资——如果大营没有被焚烧而是完全被明军缴获的话。
想到这里谭弘向远处张望了一番,没有见到任何火光,不由得心中哀叹了起来,他不能指望大营的留守将士在明军赶到之前烧毁大营,不让明军缴获辎重。因为留守将士若是有这样的勇气和冷静的态度的话,他们完全能保卫大营不让一群溃兵轻易将其占领的。
同时,赵天霸也明白过来,他立刻向邓名建议道:“殿下,趁此机会赶快让士兵们劝降,不要给谭贼收拢人心的机会。”
邓名当然同意赵天霸的建议,不过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劝降,幸好这也不用他下令,除了邓名以外,明军上下都知道劝降的常用口号,赵天霸要的就是邓名点头而已。见邓名下令,李星汉马上让手下开始劝降,顿时就响起了明军士兵的呼喊声:
“早降,早降!”
“降者免死!”
“老乡!别打了,都是老乡不会害你们性命的!”
听到李星汉这边的劝降声后,相邻的明军也纷纷开始劝降,眼见胜利在望,明军士兵不想付出无谓的牺牲。
“卑职猜想,文督师是不可能这么凑巧抵达的。”周围的士兵有不少也相信了船上的宣传,赵天霸压低声音对邓名说道:“不过周千总多半是破了谭贼的大营,他船上那个喊话的多半也是谭贼手下的重要人物,所以被带来让他向着谭贼喊话。”
“嗯。”邓名也微微点头,虽然他的反应稍慢,但也和谭弘一样猜出周开荒有虚张声势的嫌疑。只要明军拿下了谭弘的大营,缴获了谭弘的船只,那文安之即使没来也没关系,消灭谭弘只是一个代价问题,而不是能不能的问题。
在四周都响起劝降声后,谭弘还没有想出脱困的办法来。他知道首要任务是稳定军心,不然什么办法都不会有。四周的心腹亲兵此时也都是一片惶然,在这种悲观绝望的气氛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谭弘这样迅速意识到周开荒可疑之处的。
“这不是秦师爷!”看到周围的军官、亲兵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谭弘大声怒吼道:“这全是假的!贼人拿不下我们的大营,就想动摇我们的军心,我们的援兵随时都会到达的!”
就算谭弘不想让其他人受骗,揭穿文安之大军并没有抵达,喊几声“文安之根本没到”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他拿不出任何摆脱当前困境的办法。首先士兵不一定会相信自己,其次他对士兵说大营的留守士兵会来拯救大家,以此维持着最后一点希望,可是等到现在也没有救兵的踪影,反倒是等来了秦修采的喊话,谭弘紧急之下想不出别的主意只能设法否认秦修采身份的真实性。
谭弘的亲兵们把他的这番意思喊给远近的人听,士兵们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船上的周开荒听到谭弘的宣传后,马上就让秦修采报出谭弘军队的人数,各营各队指挥官的姓名,以证实他师爷身份的真实性。
闻声谭弘一声长叹,他很清楚被俘的正是秦修采本人,他只是想做最后的努力,看看能不能找到脱险之策。他反复盘算若是全军放弃河岸向山间发起突袭的话,有没有什么突围办法。不过无论是争取时间还是率军突围,都需要维持剩下这点兵力的团结,和秦修采对质只能把最后一点军心士气彻底摧毁。
事实上,士气已经不存在了,在铺天盖地的劝降声中,那些处于阵地边缘的士兵偷偷放下武器,在黑暗中向李星汉的军队摸去——面对必死的绝望处境,这些士兵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厢情愿地盼望同为万县驻军的谭文旧部不会伤害他们。
刚才以为脱险在即的谭弘为了保存军官而把他们不动声色地向自己身边撤回,这导致最初几个士兵的投降行为没有得到立刻制止,很快就有效仿者停止抵抗向明军投降。越来越多的士兵离开队列向对面投降时,谭弘的军官们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他们全都处于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因为绝望而失去了正常的行动能力。
“降者免死,嘿嘿。”听着周围明军的高声呼唤,谭弘发出连声惨笑,和手下的军官一样,因为完全没有办法面对不可避免的失败,在军队最后的崩溃过程中,谭弘同样失去了控制的能力和意愿,只是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抱怨和牢骚之声而已。像是对他的士兵们说,也像是回答明军的劝降,谭弘面上满是凄惨之色:“从军这么多年,这种话听了不知道多少遍,自己也喊过不知道多少次,可有几次是真的?投降就能免死,有过吗?放下兵器,那就连拉个垫背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知不觉中一哄而散,谭弘身边的人跑了大多数,只剩下五十多个,清一色都是他的亲兵、家丁和军官,剩下的地盘也只有谭弘周围的方圆数丈之地。这些人都退到谭弘身边,紧握着手中的兵器,准备在他们的恩主眼前进行最后一战。在这几十个清兵的四周,明军已经从三面逼近到距离他们十米之内。
明军阵中此时再没有任何劝降声,已经很久没有清兵继续投降过来,明军都深知剩下的都是谭弘的死党——投降的人中并非没有谭弘的亲丁,也有一、两个他一手提拔的军官。在这最后几十个敌人面前,明军已经公然地点起了火把,他们现在不再担忧清兵的逆袭,而是担心会有漏网之鱼。
明亮的火光把谭弘最后的容身之地照得雪亮,他望着对面密密麻麻的人头和不计其数的刀枪,还有那些蓄势待发的弓箭,又是长叹一声,大声喊道:“我便是谭弘,若是投降,我的手下可以免死吗?”
这话声一出,站在谭弘身侧的两个护卫便同声急叫道:“大人,从来都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哪会真的守诺?便是要死,也要杀个痛快。”
环顾了一圈周围熟悉、忠诚的面容,谭弘轻声对左右说道:“若是你们此刻拿下我的首级,应该可以免死……”
“大人何出此言?”不等谭弘说完,便有一人叫道:“卑职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没人能伤到大人一根寒毛。”
“我本欲与你们共富贵……”谭弘闻言突然又是惨笑起来,但也因此下定了决心,不再向左右解释而是大声向对面的明军连声高叫道:“敢请韩世子殿下出来答话。”
站在兵线后不远的邓名听到这喊声一遍又一遍地传来,到后面声音变得越来越凄厉,有如夜枭之音。
“虽然是个无耻卖国之人,但他手下总会有几个无辜的吧?不也全是汉人么?”邓名的心肠终于一软,摇摇头就迈步上前。
“殿下不可。”赵天霸迅速伸手拉住邓名:“等我军准备妥当,一声令下就把这些杂种统统剁成肉酱,殿下何必去理会这临死的老狗?”
“几十个末路穷寇,我们当然能把他们全都杀死,不过我们终归还是要有弟兄死伤。”赵天霸还有他身边的明军官兵都拦着邓名,不赞同他上前,于是邓名便解释道:“如果他放下武器,我们自己的兄弟就能减少伤亡,少伤一个也是好的啊。”
说完邓名就拨开身前的军士,一直走到两军的分界线上,站住脚步注视着对面的谭弘:“新津侯,您找我有什么事?”
谭弘同样盯着邓名仔细地看,在他眼中对方举手投足确实不同于常人,带着一种谭弘没见过的气质,邓名不是他以前见过的某种类型的人。作为现代人,没有受过封建的尊卑教育,邓名对大部分人都持一种平等观念,而谭弘对此很不习惯。无论之前邓名到谭弘的大营前买路时,还是现在胜劵在握时,态度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就好似他们彼此之间的地位并没有对调一样。
“我自知罪在不赦,但若我束手就擒,我的手下……”谭弘的声音越来越凄凉:“随便殿下处置,只要给他们留一条命就行了。”
谭弘的话在他身边的党羽中引起了一片嗡嗡声。邓名还不清楚这个时代胜利者对俘虏会有多么的残忍,类似打断琵琶骨、砍断手脚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谭弘的意思就是哪怕邓名对这些人施以酷刑,只要给条活路就可以。
邓名想也不想地答道:“新津侯的命运我做不了主,我会把你交给文督师处置。至于你的手下,刚才我们不是说了吗,只要投降就免死。”
邓名觉得自己这样处置很合理,他毕竟不是真的宗室或是一军统帅,等到这场危机结束,邓名就打算向李星汉等人坦承冒称宗室一事并请求对方的原谅。谭弘作为身份显赫的叛将,邓名当然要把他交给奉节的文安之。邓名觉得谭弘的手下按说也不是自己可以过问的,不过缴枪不杀在他看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再说那个李星汉不也是万县的川军么?他们老乡之间总是有交情的,说不定还有不少熟识的朋友呢。
谭弘不顾身边的抗议声,加重语气再次要求邓名确认:“殿下绝不反悔?”
“绝不反悔。”此时邓名已经把谭弘身边的人看了个一清二楚,围拢在谭弘身边的这些人身上都带着骁勇之气,即使在这种绝境下,大多数人手中的刀剑依旧握得很稳。要想杀光这些人虽然不是难事,但是困兽犹斗,明军不付出相当的伤亡是绝对做不到的。如果能够和平解决,邓名当然不愿意有一批明军士兵死在这种没有意义的最后一搏中。
“殿下……殿下……”虽然得到了邓名的保证,谭弘依旧是一副不放心的模样,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取得保证,邓名已经在全军之前许诺了,谭弘也想不出还能要求什么更好的保证。
看到谭弘依旧迟疑不决,而他身边的部下虽然有人开始泄气,但有几个却气势不减反增,显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邓名略一思索,想起他听说过的一个方式,就提议道:“新津侯若仍是不放心,可走到军前,我们击掌为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