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这样有节制的宣传极其罕见。既然对方如此谨慎,那邓名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反驳——如果明军前锋都没有遭到任何挫败,那为什么明军要退兵呢?南京保卫战的“胜利者”蒋国柱和梁化凤的宣传这么有节制,大部分清朝官吏也都明白他们实际取得的战果肯定更加有限,多半除了杀了郎廷佐就再没有任何战绩。至于郎廷佐嘛,很多官员认为那多半是邓名的军事试探而已,毕竟朱洪武修建的城墙实在太坚固了,南京城能打下来最好,打不下来也没有什么损失;等到带路的郎廷佐和内营的管效忠被杀后,邓名意识到除了强攻再无其它的办法,也就自行退兵了——梁化凤把这个称为挫败了明军的先锋和进攻企图,也无不妥之处。
江西方面对南京一战的理解也基本如此,赣省的精锐和水营主力早就派去南京,并且被邓名歼灭了,一些早先被放回来的俘虏把明军的战斗力无限放大。看到实力未损的明军过境时,江西方面毫无招惹明军的打算,等到明军大部分通过以后,九江派出了一队一百五十人的骑兵,打算看看有没有便宜可占。
这队清军骑兵遇到了近百名李来亨的断后骑兵,被斩杀四十人后仓皇遁去,闯营方面只有两人战死。
离开江西前,又有一队南昌派来的清军骑兵尾随在明军身后,似乎也有袭击掉队明军士兵的企图。李来亨又派出那支百人规模的骑兵部队,转眼之间就把清军再次杀得大败而逃,同九江的清军骑兵一样丢下了三分之一左右的尸体,闯营的损失依旧是个位数。
当这一百闯营骑兵提着清兵的首级,耀武扬威地返回军中后,他们的英勇行为激起了大量的喝彩声,即便是浙军官兵也都敬佩不已。
“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邓名向李来亨恭贺道,之前伏击长江清军水师时,李来亨并没有出动过这支马队,九江断后的时候邓名也不在队伍的后方,没有机会见识这支马队的风采,今天是第一次见到这些骑士。
不过今天一见,邓名就意识到这支骑兵相当精锐,看上去人人都骑术了得,彼此间的配合也非常默契,杀得对面的清兵骑兵毫无还手之力。训练这样一支骑兵部队相当不易,估计花费也很大,邓名猜测是李来亨竭尽财力培育出来的军中骄子。
听到邓名的称赞声后,一直面无喜色的李来亨露出一个苦笑:“提督谬赞了,这不是我能训练出来的人马,唉,这些人都是折损一个少一个。”
近距离打量这些闯营骑士,邓名发现这些人都已经接近中年,至少看上去都比李来亨要大不少,有些人头发已经斑白了。
李来亨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对邓名直言相告:“这就是昔日的闯营三堵墙,现在只剩下这九十二人了,哦,不对,今日之后只剩下八十九人了。”
邓名对闯营三堵墙的历史并不了解,就又多问了几句,李来亨观察了片刻,觉得邓名没有其它意思,就缓缓地开始讲述这支军队的历史。
崇祯十四年,从商洛山出来的李自成决心要建立一支真正的军队,从河南、陕西、湖广的义军中精选出来一千骑马好手,给他们每人搭配双马,在战场上充当中坚力量。在多次战斗中,这支马队列阵硬挡明军的冲击,次次都纹丝不乱,因此得名三堵墙。在三打开封时期,三堵墙达到鼎盛,人数据说有四、五千人,全是李自成从各地收集来的勇猛骑手,每人双马甚至三马。闯营前后四次把号称明王朝精锐的秦军打得一败涂地,三堵墙都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开封大水时,三堵墙有半数被洪水卷走。其后李自成虽然竭力恢复,但直到进入北京的时候,这支马队的人数虽然恢复到了鼎盛时期的水平,但战斗力还是要差很多。
“……好像是弘光元年,我叔祖在怀庆向鞑子发起反击,当时三堵墙已经损失不小,只剩下、不到两千人了,但依旧在野战中击败了人数比他们还多的满洲八旗骑兵。”李来亨说道此处叹了口气。本来已经南下的满清大军,在此战后调头西进,全力进攻李自成。南明弘光政权因此争取到了一年的时间。但弘光政权并没有好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而是误认为他们“联虏剿寇”政策得到了多尔衮的积极响应,在满朝的欢庆声中,史可法指出接下来的南明战略应该调遣大军,直指秦关,与满清配合作战,夹击李自成。
“虽然我父亲和高将军(高一功)都想重建三堵墙,但当时缺钱少粮,大军都难以糊口,哪里还有力量培养骑手呢?”当年李自成给三堵墙挑选的骑手很多都是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是血气方刚的勇猛少年,现在这些骑手中最年轻的也已经超过三十五岁了。李来亨看着这队骑兵从眼前行过,心中也满是遗憾:“十几年前,三堵墙的骑手数以千计,就是怀庆之战时,他们还能向五千满洲八旗的骑兵发起冲锋并把他们击退。但现在,三堵墙只能和地方上的百来个绿营骑兵厮杀一番了。”
听完了这个故事后,邓名也满是感慨。他看着那些把敌人的首级挑在枪尖上的闯营骑手,心中升起一个疑问:“和十几万秦军反复交战冲杀,经历过山海关、潼关、怀庆等战的三堵墙,真的会把这些江西绿营的斩获看得很重吗?还是他们只是想鼓舞一下我军的士气,或是在怀念过去的岁月?他们会不会把向他们欢呼的浙军想象成十几年前的闯营大军,回忆年轻时的荣耀与胜利?”
“这次虎帅缴获不少,有没有想过重建……不,扩充三堵墙?”邓名问道。
李来亨侧过头,仔细地看着邓名,片刻后摇摇头:“不。”
“虎帅不要误会,我确实认为可以扩充三堵墙,他们……”邓名向那些年长的骑兵一挑下巴,轻声说道:“他们会很高兴的。”
“是,提督胸襟开阔,末将是很佩服的。”自从李过接受了明朝册封的官爵开始,闯营就不再使用“三堵墙”这个名字,毕竟这支骑兵的名头是从与明廷的秦军交战而赢来的。虽然李来亨确信邓名没有试探的意思,但他还是觉得用这个名字不妥,就算现在邓名没有多想,将来说不定心里也会生出疙瘩来。
再说,李来亨还有其他的理由:“这次我确实缴获众多,也想好好训练一下兴山军的马队,他们才是……嗯,他们才是三堵墙。”
邓名听明白了,李来亨认为这支闯营的骑兵队伍已经没有了传承,由于太久没有新鲜血液的补充,这些老骑手可能不容易再接受继承者,不愿意允许新人进入他们的圈子。因此,等这些老骑手都凋零后,三堵墙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过了几天,邓名拿着两面旗帜来到李来亨的营中。
“这是什么?”李来亨好奇地问道。
“我送给虎帅的礼物。不过我没有做三角旗,我觉得长方形的旗帜更好看。”邓名摊开了第一面旗帜,上面画着一只斑斓猛虎——这面旗帜邓名已经画了很久了,本想更晚一点拿出来,但几天前改变了主意:“送给虎帅的。”
“多谢提督。”李来亨看清这面漂亮的旗帜后又惊又喜,满面笑容地拿过去看了又看。
“还有一面,是我刚画的,打算送给虎帅麾下的一支军队。”邓名把第二面也是长方形的旗帜递过去。
李来亨把第二面旗帜展开,这面旗子的图案比较简单,就是前后三排……嗯,好像是三道砖墙。
“这是。”李来亨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转头看着邓名。
“虎帅觉得是什么?”邓名笑着问道。
“三堵墙?”李来亨轻轻地问道。
“正是。”邓名点点头:“希望这面军旗能够一直传下去,始终飘扬在战场上,永远不落入敌手。”
李来亨把两面旗帜都放在桌面上,静静地看着。李来亨想起自己“虎帅”这个名头,其实也是来自父亲“一只虎”的匪号,也就是夔东的闯营将领们爱用“小老虎”称呼自己,比较正统的大明臣子都从来不使用这个称呼。比如张煌言、文安之等人,他们可以用“临国公”,也可以用“李将军”,但从未用“虎帅”这个词来称呼过李来亨。
“倒是提督……”李来亨心里想着,重新又把那张虎旗反复地打量。上面的老虎画得五彩斑斓,两只眼睛威风凛凛,一根一根的虎须、绒毛也都很清楚细腻,看得出邓名花了很多心思:“提督从来没有丝毫的偏见,说起闯营的时候从来不躲躲闪闪,始终是光明磊落。”
李来亨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替三堵墙的骑手们感谢道:“既然是提督的意思,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不过这面旗帜不好由我送给三堵墙的骑手们,我想既然是提督亲笔画的,还是由提督亲手把这面旗帜交给他们吧。”
“不妥,不妥,这面旗帜当然是要由虎帅交给他们。”邓名立刻摇头道:“我并非三堵墙的顶头上司,怎么也轮不到我把旗帜交给他们。不过虎帅说得不错,既然这面旗子是我画的,那我当然可以在边上观礼了。”
第二天行军结束后,李来亨就把三堵墙剩余的骑手全部召来,当着闯营和浙军士兵的面,郑重其事地把邓名所绘的砖墙图案军旗交到了为首的骑手手中,让他们从此用这面长方形的旗帜替代他们现有的军旗。
李来亨宣布这面旗帜是江南提督邓名亲手所画,并趁势宣布了邓名的期盼:“提督希望你们能够把这面旗帜好好地传递下去,所以你们要选拔优秀的年轻骑手,把一身本领都交给他们,让他们能够在战场上保护好这面军旗。”
“遵命。”接过军旗的骑手向李来亨郑重地鞠躬行礼,接着又转身面向侧面的邓名,再次深深鞠躬:“谨受命。”
第013章
债务
江西的清军本来就没有多少斗志,遭到明军的反击后,更是彻底失去了进攻的欲望,就此对明军的行动不闻不问。所以明军进入湖广后,就如同行走在自己的领地上,再也没有任何敌军前来骚扰——黄州府等地的清军驻军早就被胡全才调拨一空,张长庚败退回武昌以后,又把剩下的衙役也统统征召走了。现在湖北几个府的府城就如同不设防一般,连打扫卫生、掏阴沟、运送垃圾的辅兵都相当紧缺,别说出来打明军,明军不去攻打他们就烧高香了。
比府城更惨的是湖北这些府的县城。不少县城连守卫城门的兵力都凑不出来,面对这样险恶的局面,不少县令都逃出了衙门,带着仅剩的少量兵丁在野外扎营,随时准备撤退。
对于该如何处置这些府县,邓名也有些犹豫。
虽然目前湖广的明军占有较大的优势,但是谁也不敢说这种优势能够保持多久。如果占领这些城市而无法坚守下去的话,那么这些地方的百姓就很可能遭到随后赶来的清军的掠夺。此番东南之行更加深了邓名的这个担忧,凡是被郑成功解放过的城市,无一例外惨遭前来“收复城市”的清军的洗劫。
在南京城下驻扎的时候,邓名就看到一些到南京来寻找女儿的父母。其中一个母亲给邓名的印象尤为深刻,那个镇江妇女一直找不到女儿,看到明军的旗帜后,突然发狂一般地大喊,不要命地冲过来,要和营门口的卫兵拼命。
那个妇女冲击的是浙军的军营,守卫在营门口的浙兵严守张煌言的规矩,见到对方是老百姓后就再三忍让,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发狂的妇女劝住。当时张煌言已经到了邓名的军中,听到动静后还以为是明军祸害百姓,急忙赶出来询问事情的经过,好不容易才搞清楚这个妇女与明军无冤无仇,她的女儿是被清军掳走的。
明军把这个妇女勉强安抚住后,带着她到女营中寻找,但最终仍是没有找到。这位绝望的母亲再次朝着明军大骂:“杀千刀的海贼,没有本事就不要来啊。”
明军初到镇江的时候,城内的百姓夹道欢迎,想起当时的热闹场面,这个母亲更是气恨难平:“你们打不过就一走了之,可是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邓名、张煌言和将士们都无言以对,也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最后想送给那个母亲一些盘缠,让她能够平安回家,但那个妇女把明军给她的银子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有几个士兵看见她直奔江边投入水中,转眼就失去了踪影。
其他来寻人的镇江人虽然没有像那个母亲那么激动,但看向明军的眼神并不友善,充满了悲哀和无助。有少数幸运的人在明军的女营中找到了女儿的下落,剩下的人本打算进南京城碰碰运气,但由于明军驻扎在城外,守城的清兵也不肯放他们入城。
一部分镇江人就在南京的郊外住下,打算等明军走后再设法进城寻人。还有一部分人则掉头向东,前去苏州等地寻找亲人的下落——既然这里没有,那他们的孩子可能是被管效忠的部队掠走的,也许会被贩卖到苏州。
邓名知道这些百姓找到亲属的机会非常渺茫,对这些小民来说,这种寻亲行为也许会让他们倾家荡产,最后很可能孩子没有找到,父母也没有活路了。
“下次延平郡王再来的时候,镇江人恐怕不会欢迎他了。”当时邓名低沉地评价了这么一声。不仅是镇江,遭到洗劫的其它城市可能也会如此。现在看到湖北空虚的府县城防后,邓名对卫士们说道:“如果我们拿下这些城市,最终又放弃的话,湖广的父老以后再也不会欢迎我们了。”
“我们已经拿下了钟祥、襄阳、谷城,先生打算在这些地方坚守么?”李星汉问道。
“我希望能够说服百姓和我们一起撤退,撤回三峡。不过这种大规模的迁移恐怕会让很多百姓死在半道上,他们也未必肯和我们一起走。”邓名感到事情很棘手,至今也没有成熟的解决方案:“黄州府这里,我想我们就过门不入好了。这么多百姓,我们没办法说服他们都跟着我们走,就算有人肯和我们一起走,我们也没有足够的粮食和船只。”
邓名计划派少量士兵到各个城市附近,要求城内的官吏向明军缴纳一定数额的军粮,而不去占领城池。
“如果他们肯给军粮那当然好办,但假如他们不给呢?”任堂能够理解邓名的心情,但他觉得这个方案有很大的隐患:“就算提督不打算立刻扫清湖北的鞑虏,也要让地方上的这些官吏畏威怀德。如果他们拒绝提供粮草,提督就必须攻打他们,让其他人感到害怕;如果不管他们满足不满足提督的要求,结果都是一样的话,那些顽固的鞑子走狗就会看轻提督。”
邓名琢磨了一会儿,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们干脆就不去找他们好了。”
“这样恐怕也不妥。”任堂继续分析道:“现在我强敌弱,有的县令甚至都已经逃出城外,连他们自己都很清楚是绝对守不住城的。这些城怎么办?提督派不派人去要求他们为我军提供粮草?如果城内的缙绅不识相,比如说,有胆大包天之辈想拼死从虏廷那里挣个功名,杀害了提督派去的使者,提督报复不报复?攻不攻城?”
南京还好说,毕竟城高池深,邓名不进攻,别人也不会认为是邓名担忧城中百姓的命运。但如果路过这些府城时,连要求官吏们提供粮草都不敢的话,邓名投鼠忌器的心理就会被旁人看透,将来清军肯定会利用这一点做文章。
“仁不掌兵啊。”邓名叹了口气。他虽然不想给地方上的百姓招来灾难,但现在他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可以让他完全按着自己的心意去行动。斟酌一番后,邓名觉得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的话,就是对那些向他效力的明军士兵不负责任:“我们向沿途的所有县城、城镇派出使者,命令他们主动向我军提供粮草和船只。作为交换条件,我们不攻打他们的城市。要让使者尽量小心,传话的时候不要进城,以免遭到伏击。如果有人胆敢拒绝我们的要求,那我们就要攻城。”
“遵命。”卫士们齐声应是。很快邓名的命令就被传达下去。明军一边前进,一边勒令附近的村庄、地方上的豪强向明军提供军需。
两天过去了,邓名担心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没有哪个豪强、缙绅胆敢拒绝明军的要求,他们一边加强自己坞堡的防御,一边派人给明军送来猪羊、酒类、粮食以及本地的向导。邓名需要的就是这些豪强表现出驯服的姿态,他们送来的物资不需要很多,只要表现出足够的象征意义就可以。
好言安抚过这些地方豪强、缙绅的家仆后,明军就纪律严明地从他们的坞堡、大宅边经过,绝不在他们的土地上多做停留。
“这就是所谓的官兵、王师气象。”任堂已经发现邓名对这种拉拢人心的方式并不在行,就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解各种注意事项。地方上的豪强和缙绅向明军贡献物资,换取明军的口头赞扬和秋毫无犯——通过这种交易,豪强向明军表示,他们会在明清的争霸中持中立的态度;而明军则表示承认他们的缙绅地位,默许他们的中立。
“洪承畴老贼修筑五千里防线,设置江防阻挡王师入境,就是为了隔绝王师和缙绅的联络。我们只要做得妥帖得当,湖广的士人就会知道我们乃是堂堂的王师,而不是什么不懂规矩的流寇。”任堂对明军的表现很满意,明军的行为会通过这些人散布出去。只要这种武装游行进行几次,哪怕不攻城略地,也能有效地消除湖广豪强对明军的畏惧和敌意。这不但可以降低将来光复湖广的难度,还便于建立统治:“但如果有人胆敢违抗提督的命令,连面子都不给一个,那就算拼着损兵折将,也要把他的家族连根拔起。”
相比地方上的豪强,县城就比较麻烦一些。作为清廷任命的官员,县令的抗拒情绪要强烈得多,而且也心存侥幸,希望靠守住城池为自己谋取更好的前程。
“现在湖广地方上非常空虚,说不定他们就服软了。”任堂生怕邓名到时候又会心软,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打预防针:“但如果有人不服的话,提督又想少攻城、少死人,就绝不能对负隅顽抗的县城客气。”
“我知道了。”邓名诚恳地接受了意见,同时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为什么会给任堂留下如此的印象?之前在谷城等地时,对于负隅顽抗的清军,邓名从来没有手软过。
不过在向湖广的府县发出最后通牒前,一位来自武昌的密使赶到了邓名的营地。
“周举人?稀客,稀客。”邓名打量着眼前的老熟人,感到对方身上显露出了一些不曾有过的威严,目光中也有了更多的自信:“周举人前来有什么重要的事?”
“特来恭贺提督大捷。”虽然已经是十月初,周培公手中依旧握着一把折扇,和邓名行礼过后,稳稳地坐在给他的椅子上。
自从得知明军回师后,湖广东部的告急使者就一拨又一拨地赶到武昌府;明军通过九江等地后,江西方面也派人向武昌报警。两江总督衙门闻讯后并没有派出增援部队,而是派谈判专家周培公出马,同行的还有一些张长庚新近提拔的心腹。周培公奉命星夜赶往武昌下游,全权负责各府的防御工作。
此时邓名身边只有几个卫士而已,任堂也在其中——周培公到达明军营地之前,他正在和邓名讨论给府县的檄文该如何措辞。其他的卫士都见过周培公,任堂则是第一次,对周培公和邓名的交易也一无所知——谁也没想到会这么早见到周培公。这些天任堂忙着教课,一点也不知晓武昌城下的交易。
得知对面的周培公是敌非友,却显出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任堂暗暗奇怪,在心里说了一声:“好胆色。”
“给周先生上茶。”
周培公不慌不忙地啜了两口茶水,才慢悠悠地说道:“此番前来,是要向提督讨要欠账的。”
“欠账?什么欠账?”邓名顿时糊涂了。
“赎城费嘛。”周培公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这是账单,请提督过目。”
邓名离开武昌前并没有通知周培公,若是张长庚得知邓名离去,觉得没有危险了就拒不付账的话,邓名也不会感到奇怪。但他没想到的是,张长庚不但继续缴纳赎城费,而且还让明军因此欠下了巨额债务。
把周培公的账单拿到手中看了一遍,邓名顿时感到脑袋都变大了,急忙叫道:“有请虎帅来议事。”
李来亨很快就赶到邓名的营帐,他进帐后,周培公站起来行了一礼:“虎帅。”
“原来是周举人。”李来亨马上认出了来人,脸上露出笑容:“周举人近来可好。”
“托虎帅的福,家里一切都好……”周培公又变戏法一般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盒:“听说虎帅的公子生辰快到了,特备了薄礼一份,还望笑纳。”
“周先生客气了。”李来亨谢绝道:“不好让周先生破费。”
“一点小心意而已,值不了几个钱。”周培公却不容李来亨拒绝,把锦盒硬塞给了他。虽然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但光凭外面那精致的锦盒,也知道绝对便宜不了:“等虎帅回到武昌,巡抚大人还会有一份庆生礼送上。”
看到李来亨和对面这个清军的使者聊起了家长里短,任堂感到脑子一阵阵发懵:这还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么?怎么看着倒像是交情深厚的老友?
李来亨推辞不过,只好把锦盒收起来。走到邓名身边,才看了那账单一眼,顿时神色骤变,差点一蹦三尺高,向周培公叫道:“我怎么会欠你们这么多钱?”
此时周培公已经坐下,正慢条斯理地品茶,听到李来亨发问后,周培公微笑着说道:“提督和虎帅往下看,上面都写得分明。”
邓名和李来亨从张长庚那里先后拿到了不到二百万两的白银,很快,张长庚就改用粮食、布匹、船只来支付赎城费,但他的回扣依然要收黄金。再往后,周培公又说服明军接受盔甲和武器,同时为张长庚争取到了二成五的回扣(内含张长庚的封口费),再加上周培公的那一成中介费,明军总计要付出三成五的报酬。
周培公来商议武器、盔甲以及提高回扣率时,邓名已经前去南京,所以他不知道此事。李来亨当时还在,但已经有好几队明军趁着夜色潜过武昌,李来亨急着要去和部队汇合,武器和盔甲又是急需,就没有多讨价还价,答应了周培公的要求。
随着张长庚不停地交货,留在武昌的明军不得不大量返还黄金。由于金价持续攀高,明军库存的白银数量更是急剧地减少——周培公很狡猾地与李来亨达成协议,即张长庚只接受黄金回扣,每一两黄金固定折算十一两白银。
得知邓名出现在南京后,张长庚确实一度考虑过中止交易。但他还没下定决心,就得知南京的清军一败涂地,连两江总督郎廷佐都被邓名抓去了。于是在周培公和几个心腹幕僚、缙绅的撺掇下,张长庚继续与明军交易。
张长庚和周培公都算是被邓名的糖衣炮弹打中了,二人确定邓名和李来亨都不在武昌附近后,马上也制作了他们的糖衣炮弹去打李来亨的军官,其中包括:美貌的歌女、精美的食物、著名的戏班子等。
李来亨留下的负责军官虽然对他忠心耿耿,但大多不识字,以前的生活也一直很穷苦,从来没有机会享受过,哪里斗得过见多识广的周培公?更何况周培公背后还有几个老谋深算的缙绅、读书人帮助出谋划策。很快就有一批闯营军官中了周培公的糖衣炮弹,在商品的价格上做不到据理力争。周培公不但成功地几次抬价,还成功地卖给闯营一些高价货物,比如特制的全铁长枪、装有倒刺的羽箭等。这些武器确实质量上乘,但其中的附加值也更高,不用说周培公还漫天要价。
现在,李来亨的留守部队不但已经把李来亨的那份银子都还给了张长庚,更把邓名的那一半也花得一干二净,还欠下了张长庚一万八千两黄金的巨额债务。以现在武昌的金价折算,大约是三十万两白银。
李来亨手里根本没有这么多钱,他本来带来的银子大都给部下娶亲用了,邓名在南京分给他的二十万两银子,也有一部分用在了这上面。另外他还购买了一些船只,现在也就剩下不到十万两银子。不但偿还不了欠张长庚的债务,挪用邓名的银两更是天文数字。
李来亨马上大声宣布:“我要仔细地算一遍。”
“虎帅请便。”周培公表示赞同地点点头:“理所应当。”
很快就有人取来了算盘,李来亨坐在边上,看着手下一笔一笔地核对账目。
第014章
算账
大概是为了防止邓名不认账,周培公把以往所有的交易都详细地记录下来,每一笔记录都配有闯营军官的签收。幕僚一笔一笔地复核的时候,李来亨就在边上坐着,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记录。
没过多一会儿,李来亨就嚷嚷起来:“怎么要了这么多被服?”
早有防备的周培公不慌不忙地解释道:“眼看就到冬天了,虎帅的大军难道不需要御寒么?据我所知,虎帅的部下大多没有好棉衣,根本抵御不了寒风。”
李来亨当然没有好棉衣。这些年闯营将士过得非常艰苦,南明历代朝廷本来就不拨给军饷,就算挣到一点钱也要用来买粮食和生铁。不少士兵还穿着他们父辈用过的棉衣,里面的棉花掉了很多,棉衣变得硬邦邦的。就算是这样的衣服,在夔东军中也属于好东西,士兵都珍惜得不得了。夏天的时候,很多士兵都会非常小心地把旧棉套取出来,想方设法重新蓬松一下,然后再一点渣都不落地放回去,就算棉花已经腐烂了也舍不得扔,掺上些稻草就可以继续使用。
这次手中突然有了一大笔钱后,闯营的军官看什么东西都想要,再加上周培公的股东,就定下了三万套新棉衣。
“一套棉衣要三两银子,价钱未免太高了吧?”李来亨也很清楚部下这些年日子过得苦,他不止一次地看到士兵因为不小心烧坏了“祖传”的冬衣而放声大哭,所以军官们订棉衣他能理解,只是三两银子一套……让李来亨有一种被奸商宰了的感觉。
“我提供的棉衣从里到外都是崭新的,棉套全是用今年才收上来的新棉花做成的,外面用的也是上好的亚麻布,结实得很,刀子一下子都扎不进去。”周培公是有备而来,不但对交易内容非常熟悉,使用的材质也都心里有数。面对李来亨的质问,周培公对答如流,一点儿也不紧张。
“但是三两……就是新棉花,价钱也太贵了,而且我怎么知道你用的是新棉花。”李来亨声音已经低了八度,但仍试图顽抗。
“虎帅休要血口喷人,虽然你我分属敌国,但也不能这样信口诬蔑我周某人的清白!虎帅若是不信,尽管抽出几套检验,当面打开,若是里面掺杂了旧棉,我情愿一文不要。”周培公好像受到了很大的侮辱,愤愤然地说道:“贵军要的这么急,一下子就要三万套,又都是今年的新棉,难道棉花价格不会升高么?赶制这么多的棉衣,难道不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么?难道不需要封口费,不需要多花钱日夜赶工么?价格高一点又有什么奇怪的?”
李来亨被问得哑口无言,良久后低声说道:“算便宜一些吧。”
“不行。”周培公摇头道:“这些棉衣本来就是应贵军要求制造的,贵军现在不要,我们卖给谁去?再说这个价格也是贵军同意了的,都已经运到了贵军营中。我周某人一向敬重虎帅言出必行,难道我看错了吗?”
对于这些棉衣,周培公很有底气,虽然价格高了一些,但质量确实相当不错,用料正如他所说都是上品——毕竟张长庚也怕给明军借口赖他的回扣。
无奈地把交易的文件放到一边,李来亨让幕僚们继续算下去。他想为明军买的一大批被子、毯子与周培公理论一番。但是情况与棉衣类似,李来亨估计自己也没有胜算,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虽然觉得有点贵,但李来亨想到部下跟着父亲和自己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有钱了买点被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又过了片刻,李来亨又嚷了起来:“一千五百根长枪,每杆枪要五两银子,这是什么?你们的枪是金子做的吗?”
“我看看。”周培公从气鼓鼓的李来亨手里接过了交易单,扫了一眼,呵呵笑道:“虎帅太心急了,这下面不是有规格嘛。”接着周培公就念了出来:“枪长两丈,三尺长的精铁枪头,带两尺长的铁套管……”
“那也要不了五两银子!”李来亨叫道。
“虎帅,我们武昌的枪,和贵军中用的那种木头长矛不同。我们的枪杆选用上好的松木,凡有虫蛀一概不要。虎帅也不希望这些枪在战场上会突然折断吧?而且这也是贵方提出的要求,声称朝廷……嗯,是我们朝廷的八旗劲旅以骑兵见长,所以要这种两丈长的拒马枪,枪杆的用料要好,能够撑的住骑兵突击。这种枪不但武昌军中没有,就是全天下的绿营都没有装备过,所以工匠不会制造。我们要选出心灵手巧的老工匠日夜赶工,才能按时完成这一千五百根长枪……其实这个价格已经不算贵了,一开始工匠不熟悉时还做坏了很多,损耗了不少材料,巡抚大人说这些损耗就由我们承担,不与贵方算账了。”
接下来还有刀,一套定价十两。
“这些刀都选用上好的闽铁,每把刀用料十斤,刀鞘也都是硬木,还刷了防潮的漆料,虽然贵了一些,但虎帅想必不愿意士兵的刀很快都绣掉吧?除了刀鞘以外,每套刀还搭配盛满油的葫芦一个,崭新的磨刀石一块,嵌在刀鞘上,随时可以用来磨刀,非常方便,贵军要的这么急……”
“所以你们不得不召集能工巧匠,日夜赶工才能够完成。”半天没吭声的邓名替周培公补上了这句。
周培公好像没有听出邓名言语中的讽刺之意,微笑着全盘收下:“正是如此,提督所言不差。”
边上的任堂越听越有一种荒谬之感。所有的项目都搞清楚了,幕僚摆好算盘开始加减,李来亨又目不转睛看着他们噼里啪啦地打算盘,不时还要说上一声:“你是不是多加了……刚才四上五后,你没忘记减一吧?”
清算完毕,周培公的账单看起来没错。李来亨亲自抱着算盘,在幕僚的指导下进行复核,邓名轻叹了口气:“周先生到底想要什么?”
“就是要这一万八千两黄金。”周培公微笑着说道。
在武昌的时候,周培公向张长庚分析过邓名,称邓名此人虽然狡诈,但信用还不错,更像是一个商人而不是官员,不管之前怎么讨价还价,但一旦达成协议就会遵守。本来张长庚觉得自己捞到了不少好处,两万两黄金的尾款没有必要穷追不舍,免得惹怒邓名,但周培公却认定这是一个很好的谈判筹码。
“两国交兵,兵不厌诈!”任堂拍案叫道:“想要黄金吗?带兵来取啊!”
任堂刚刚通过其他的卫士搞清楚了大概的事情经过,虽然他嗓门很大,但心里也不是很有底气,因为眼下的情况完全超出了任堂的想像,好像历史上也没有类似的先例可以参考。
周培公仍是那幅气定神闲的样子,向邓名询问道:“这位是?”
“任堂,江西士人。”邓名把任堂介绍给周培公。
“原来是任先生。”周培公听说对方是个士子,笑容满面地和任堂拉起了交情,一通七扭八歪的攀附后,居然发现周培公的一个叔父的座师和任堂父亲的上司的某个同年曾经是同窗。
攀完了交情后,任堂的声音也低了不少,周培公那边都喊上“任世兄”了,虽然各为其主,也不好光喊打喊杀,还是要讲点道理的。
“任世兄啊,这钱不是藩库银,不是我们朝廷所有,而是邓提督和虎帅欠我们巡抚大人的私财。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将来兵戎相见,张巡抚不敌提督,有个三长两短,这钱提督还也好、虎帅还也好,也是给巡抚大人的儿子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
“我没钱。”李来亨再次开口打断了周培公的歪理,他已经复核完毕,账目没有丝毫问题。李来亨拿出几张交易的文书:“这些牲口,还有这些船,大约值得两万两金子了,我不要了,劳烦周先生拿回去吧。”
“虎帅可是要把这些东西卖给我们?”周培公摇头道:“我们不买。”
李来亨顿时面红耳赤,大叫道:“不买就没有了!”
虽然身在敌营,虽然李来亨已经显得非常激动,周培公却面无惧色,哼了一声:“虎帅手握重兵,却厉声恐吓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未免有损虎帅的大将风范。”
邓名知道李来亨肯定斗不过周培公,就再次插嘴道:“明人不说暗话,今天周先生到底想做什么?”
见邓名正如他预料的那般,没有为了这一万八千两金子就翻脸不认人,周培公精神一振,轻轻一摇扇子:“听说提督在南京城下被梁化凤击败了?此事可是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邓名摇头道:“他是自吹自擂罢了。”
当初听说郎廷佐被邓名擒获后,周培公惊骇之余,忍不住庆幸自己的正确的抉择,没有与邓名为敌而是进行交易。但张长庚就对此存疑,觉得郎廷佐身处万军之中,不应该被邓名轻易抓到。周培公马上就用邓名曾当着张长庚的面击杀胡全才做论据,但张长庚并没有被立刻说服,反而立刻开始询问郎廷佐被俘的时候,蒋国柱是不是就在旁边?这种奇怪的反应和联想让周培公莫名其妙,始终不能理解。随后又有更多的消息传来,张长庚才算相信邓名是真的冲入万军之中,把郎廷佐抓走了,也开始大肆庆祝,还狠狠地夸奖了周培公一番,第二次称他为“吾之子房”。
等南京之战落下帷幕后,周培公又对张长庚感叹梁化凤的武勇:虽然只是挫败了邓名的先锋,但梁化凤能够力斩身处邓名军中的叛徒郎廷佐,并在邓名的压力下消灭明军内应管效忠,力保南京不失,这还是相当了不起的。起码和吴三桂、赵良栋一比,梁化凤的表现就很抢眼了,更比武昌这边要强得多。
可张长庚再次表现出了对战报的怀疑态度,当时周培公争辩说:“两江总督叛变、被杀,这是蒋巡抚的奏报,还能有假?”而张长庚不为所动,而是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声:“巡抚的报告,不能说明真假。”
张长庚认定梁化凤和蒋国柱的战报有水分,但既然大部分朝廷官员都有和周培公类似的想法,那如果再让邓名把湖广搅得大乱,那朝廷一比照力挽狂澜的蒋国柱和梁化凤,就会觉得张长庚无能了。
“实不相瞒,张巡抚也想自吹自擂一番。”看上去周培公好像不打算继续绕圈了,他对邓名说道:“还望提督行个方便,那这两万两黄金嘛,就当是张巡抚自掏腰包,替这一路上的府县赎城了。若是提督还不满意的话,我这次正是奉巡抚大人之命,到湖北来全权负责防御事宜,贵军沿途的粮草都包在我身上好了,保证不会短少了提督所需。”
李来亨、任堂他们都面色一松。从这几天的讨论看来,邓名对攻打这些府县并没有什么兴趣,既然清军如此懂事,那对明军来说也是两全其美。
“不行。”没想到邓名立刻摇头:“欠的钱,我现在虽然没有,但是可以打欠条,以后一定还上,只要公平合理,就是付利息都可以;以前和张巡抚说过,只要缴纳赎城费,我就不动武昌周围,这个协议依然有效,但湖北其他的府县不在协议中,我不能保证此事。”
其他卫士又露出疑色。就在周培公抵达前,邓名还说只要清军付粮草,就不必攻城。周培公挑明来意后,李来亨他们都觉得运气太好了,简直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一般,怎么邓名又反悔了?